房間裏很昏暗。
而門外則亮着燈。
門口的人因為逆着光,柴立新一時看不清對方的長相。但那人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氣息,卻讓柴立新眯起眼。
「……許晉江?」他啞着嗓子,試着問出了聲。
就算看不清容貌,只是個黯淡輪廓,柴立新卻本能地知道對方是誰。
那人沒有回應。
他彎下腰,撿起滾到他腳邊的戒指,接着就退後一步。
那一步正好讓柴立新看清他的樣子。
前一秒,柴立新以為沒什麼能讓他再吃驚。但這時,他卻忍不住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用手掌撐起身,然後一步步朝對方走近。
他想靠近,對面的人卻在不住往後退,最後乾脆扭頭就走。
&晉江,你他媽站住!」
柴立新追出門,他腿腳不便,發現跟不上對方的速度,情急下一聲暴喝。
跑在前頭的許晉江身體僵了僵,最終還是乖乖停了下來。
柴立新見狀,喘了口氣,慢慢走過去繞到他面前。
此時此刻,燈光將一切照得無所遁形。柴立新看着他對面的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是許晉江,又似乎不是他,至少不是柴立新記憶中的那個許晉江了。
他比柴立新上次見到他的時候還要瘦,下巴發尖,膚色有種病態的蒼白。而原本漆黑如鴉羽的頭髮此時全白了,在燈下反射出半透明的銀光,大概很久沒有剪過,已長到了腰際。
他的睫毛同樣仿佛凝結了一層冰霜,眼珠則泛着暗紅色的光,如果不是五官幾乎沒任何變化,柴立新差點不敢確定,眼前這妖魔般的男人就是他認識的許晉江。
在這之前,柴立新一直以為「老鼠」口中那些關於許晉江的傳聞,只是誇大其詞、以訛傳訛的流言。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怎麼……」柴立新說到一半又頓住。
他本來想問你怎麼變成這副鬼樣子,又突然想到那一晚他差點殺了他,當時許晉江只剩半口氣,葉燃帶着他離開許家,柴立新瞬間又仿佛明白了。
&們對你做了什麼?」
柴立新知道九天那些研究狂人,葉燃身為葉家一員,她提出要求,他們一定會盡全力搭救許晉江,也許還用上了某些未經批准的實驗性療法。
而許晉江還是沒出聲。他定定望着柴立新,從頭到尾神色都有些難以捉摸。
柴立新很快也注意到了。
&什麼看?!」他眼神兇惡,聲音裏帶起怒火。
之前情況實在有點詭異,柴立新都顧不上發怒,或乾脆拎着許晉江的脖子狠揍一頓。回到眼下,既然碰了面,他更不會扭扭捏捏,像見了貓的老鼠一樣避着許晉江,那就不像他了。
不管過去多久,不管外界怎麼變化,柴立新永遠都是柴立新。
許晉江眨眨眼睛,終於收起夢遊般的神情。
慢慢呼氣,直到指尖不再發抖,他攥緊手裏那枚銀色戒指,戒指表面的紋路硌痛了掌心,許晉江閉上眼,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你不是真的,假的,都是假的……」
這麼自顧自說完,他就繞過柴立新,像一縷遊魂般,搖搖晃晃穿過走廊,離開了。
根本沒料到許晉江會這樣,柴立新一時間都懵了。
反應過來,他眉毛糾結成一團,什麼也沒想就追上去。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你跑我追地到了柴立新最先來到的客廳,這也是整片空空蕩蕩的地下區域裏,唯一有點人氣的地方。
可惜對柴立新來說,這裏並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地方。他到的時候,許晉江已坐在沙發一側那個他常坐的位置上,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狀,柴立新心底升起了一股冰冷的怒意。
他踢開許晉江面前的茶几,發出哐當一聲巨響。柴立新站在許晉江面前,目光發冷,譏諷道:「怎麼?你不是一直在懸賞通緝我麼?當初有膽子做,現在他媽的倒沒種看我了>
柴立新自己也說不清,許晉江曾經做的那些事和他眼下消極逃避的態度,究竟哪點更叫他不爽,或根本兩者兼而有之。尖銳的情緒在他胸中翻騰,急於尋找缺口,也讓柴立新臉色更森寒。
&着我!」他一把拎起許晉江的衣領,強迫他抬頭,「看着我的眼睛,你他媽再敢說一句『我不是真的』試試看?!」
許晉江皺着眉,他漂亮的五官都扭曲了,暗紅色眼裏那些深沉壓抑的苦痛幾乎要滿溢出來。他哽着聲音,終於忍不住開口:「小新,求你……」
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柴立新更像被點着了的炸藥桶。
&我什麼?你他媽又裝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給誰看?!」
柴立新一再提醒自己,千萬別心軟,許晉江這混蛋本性難移,無論表現得多麼痛苦弱勢,那都是裝的,回頭趁你鬆懈的時候,他就會狠狠咬你一口,那才是真的痛不欲生,刻骨銘心。
許晉江沒有發現柴立新此時心裏的想法。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眼睛盯着虛空的某個點,似乎看着柴立新,實際上根本沒和他的眼神對上。
&經過去十年了,小新。這十年裏,我都聽你的話,好好活着。
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想,等到了明天,說不定到了明天你就原諒我了。有時我做夢,夢見你回來了,我們就像以前一樣,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可每次等我睜眼,都發現不過只是一場夢。現在我總算明白,你永運也不會原諒我了,對不對?」
聽了許晉江這些話,柴立新一時默然無語。
他的怒火卻仿佛被臨頭澆了一盆冰水,呲拉冒着煙熄滅了。他意識到,對於自己只是一瞬間的事,可對許晉江,時間已快過去十年,那是三千六百多個真實的日日夜夜。
許晉江笑起來,眼底卻更湧現出更多悲傷,「你只想折磨我。讓我抱着一點希望,一天天等下去,一天天受盡煎熬,這就是你的報復。有時我真恨你,恨你怎麼能這麼狠,十年了,你真的再也沒露過面。你可以罵我,打我,或者乾脆殺了我,可你就這麼拿鈍刀子,一天又一天,零割碎剮地折騰我!」
像覺得難以呼吸,許晉江快速急促地喘着氣。
&們互相都太了解了,你知道我不會放棄,只要還活着一天,還能撐下去,我就會一直等。你都知道的,對不對——」
這一刻,他的視線終於和柴立新的碰撞在一起。暗紅的眼珠如同兩顆滴血的寶石,帶着驚心動魄的光輝,直直探入了柴立新的靈魂深處。
&那又怎樣?就算知道你是故意的,我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這裏——」他按住他胸口位置,「只是想到你的名字,就會發燙髮熱,要它完完全全冷下來,只能等它不再跳動為止。」
&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在我死前再見你一面。哪怕只是遠遠的、偷偷的看一眼也好。」
許晉江說到這裏,低嘆一聲。
他反手抓住柴立新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所以求你,小新,如果這只是個夢,千萬不要再叫醒我。」
&近我很久沒夢見你。有時我都記不起來你的樣子,醫生說是藥物的副作用。幸好我存着很多你的照片,每天看一遍,就不會忘了。」
聽完這些,柴立新不知該作何表情。許晉江的腦袋似乎不清不楚的,現實與夢境他都分不清,說的話也充滿不祥的味道。
&晉江,你腦袋是不是進水了?他媽的……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
許晉江搖頭,「小新,我沒胡說八道。現在我難得有這麼清醒的時候,那些藥總讓我昏昏沉沉的,王銳他們沒當我的面明說,可我知道自己沒幾天好活了。當年毒雖然解了,但時間拖得太久,解毒劑也有很強的副作用,你也看到了,我……變成了這副模樣。」
柴立新傻了。
他頭腦里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砸成一片空白。
就算過了十年,許晉江也才三十多歲,好端端的,他怎麼可能說死就死呢!柴立新火起來,他皺起眉毛,本能地拒絕相信這些話。
&八蛋,你他媽又耍我!」
他氣得眼睛發紅,揚手就給了許晉江一拳。
許晉江悶哼一聲,雪白的臉被揍到一邊,瞬間就見了血。
&許晉江嘴裏噝噝抽着氣,臉被打歪了,他卻似乎很高興。
一把抱住柴立新,他將他整個拉下來坐在自己腿上,趁柴立新沒反應過來,許晉江又膽大包天,不怕死地捧住柴立新的臉,快、准、穩地猛親了他一口。
那是個血糊糊的吻。
許晉江嘴角只是破了個口子,血卻跟不要錢一樣不斷從他傷口裏往外冒。
艷紅色的血滴滴答答流過下巴,配上許晉江一頭白髮,紅色眼珠,有種異常的淒艷感。
柴立新呸呸吐掉嘴裏的血,他被許晉江這樣子嚇到了,甚至忘了對準他另外半邊臉再補上一拳。
&麼回事?」
發現許晉江傷口處的血仍在流個不停,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柴立新急了。
&事……」許晉江說話都有些含糊,他搖着頭,眯着眼,似乎很享受柴立新的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見柴立新臉都黑了,他才哼哼着,交代,「藥在……我衣服口袋裏。」
柴立新迅速從他上衣口袋中掏出幾個藥瓶。又在許晉江示意下,挑出其中綠色的那瓶,擰開蓋,就問:「幾粒?」
&粒。」
倒出兩粒白色的圓藥片,柴立新讓許晉江吞下去,又過了一會兒,許晉江嘴角血止不住的情況才有所好轉。
柴立新跟着鬆了口氣。
而許晉江只是看着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彎起,眼裏仿佛流出蜜來,視線黏黏糊糊粘在他身上。
這下柴立新終於回神。他像被蠍子蜇到,一下跳起來,半天憋出一句:「去你大爺的!」
&新,你其實……」
&嘴!」
他當然知道許晉江要說什麼。
柴立新也終於得承認,他在乎許晉江。即便在他做了那些不可饒恕的事之後,他該死的還是在乎他!
他做不到無動於衷,眼睜睜看他在自己面前流血不止。
那些藥,許晉江的身體狀況,都明明白白告訴柴立新——這一次,許晉江這王八蛋不是在裝。
他等了他十年。
而現在,他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