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利從屬於匈奴右部,世代擔任都尉,原本的右賢王是呼廚泉,呼廚泉進位單于後,便提升左賢王、叔父去卑為右賢王——匈奴本以左為上,歸漢後從漢俗,以右為尊——相當於確定了去卑的第一順位繼承權。這位去卑是個超級漢粉,自稱先祖乃是光武帝之子、沛獻王劉輔六世孫、度遼將軍劉進伯,劉進伯北伐匈奴被擒,娶單于之女而生尸利,去卑就是尸利的孫子。所以討厭漢人的於扶羅一死,去卑第一件事就是打出一面「劉」字大旗來。
隨即去卑就把他那套徹底帶到了右部,穿漢服、行漢禮,甚至還召了平陽城內的兩名儒生來講經,這便導致了包括摩利在內的很多匈奴貴族的不滿。尤其去卑還向呼廚泉進言,要各部都釋放部分擅長農活的漢人奴隸,聚集起來,在平陽城外開荒種田。摩利時常對同僚抱怨:「我等雖暫居漢地,終究是要返回草原去的,豈可放棄畜牧,改慕農耕?右賢王太也忘本!」
他這種種牢騷,很快就被同僚密報給了去卑,去卑心胸並不寬廣,聞而大怒,就此三天兩頭找藉口收拾摩利,小鞋一雙連着一雙,把個毫無政治鬥爭經驗的摩利一貶再貶,最後貶成了僅僅統帥四十騎的哨探隊長。所以摩利心中對漢人那是恨入骨髓啊,尤其今天撞見了曾經俘虜過左谷蠡王,大掃先單于於扶羅面子的是勛,當即就惡向膽邊生,想要殺了對方泄憤。當然啦,結果是害人不成,反受其害。膝蓋中箭,還被繩捆索綁起來做了俘虜。
是勛探問清楚了摩利的來歷和衝殺自己的緣由,腦筋一轉,不禁拈鬚微笑起來。於是他從鞍囊中取出紙筆,當即寫了一封書信。大意是:我前來拜謁單于,卻不想才出白波谷,便迎面撞見盜賊,擒獲其首領,自稱乃欒鞮氏之子摩利,不知真偽。因為平陽附近盜賊太多。故此不敢繼續前行,這便暫且返回臨汾縣去,請單于速速派人前來聯絡,若為假冒,則即時梟首示眾。也請單于掃清道路,約定時間、地點。好方便我前去拜謁。
寫完了就把書信折好,遞給才包紮了傷口的荊洚曉:「汝且赴平陽,將此信親手交於呼廚泉單于。」今天荊洚曉的表現讓他很不滿意,所以呢,要是這傢伙把事兒給辦砸了,或者乾脆回不來了,那就名正言順地罷了他屯長的職務;要是僥倖成功。就算自己再給他個機會。
荊洚曉哪能猜到是勛心裏那麼多彎彎繞?雙手接過書信,答應一聲,便即跳上馬背,一路絕塵而去。是勛命人將匈奴兵的屍體全都搜集起來,扒光了,整整齊齊排列在大路正中,還插一塊牌子,上書四個大字:「此胡匪也。」然後把捆成粽子一般的摩利擔在馬背上,返身便回了白波谷南的臨汾縣。縣令朱彥恭敬迎入,是勛命將摩利下了獄。自己暫居縣署之內,等待北面的消息。
出乎他意料之外,等了還不到兩天,荊絳曉竟安然返回,還帶回來消息:「匈奴右賢王去卑在白波谷北下寨。迎候主公。」
原來那天荊洚曉打馬揚鞭前往平陽,行不多遠,迎面撞見了匈奴游哨,展示書信之後,就被帶進了城中。呼廚泉單于見信大驚,趕緊找叔父去卑前來商議。去卑詳細打聽了摩利被擒的前因後果,跪下來向呼廚泉請罪:「此乃我管教不嚴,是右部之失,還請單于降罰。」
呼廚泉趕緊把叔父扶起來,說這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這位是太守,我昔日曾經跟隨先單于在偃師城下跟他打過交道,最是凶蠻強橫,卻又佔着一個理字。這回也是如此,他一口咬定摩利所部是盜賊,甚至還專門立了「此胡匪也」的牌子,陳屍大路,似有尋釁味道。是不是曹操在接收了河東以後,有發兵攻打我匈奴的意思呢?還請叔父為我籌劃一個良策出來。
去卑說我覺得不象,是太守應該是特意前來與單于聯絡,想把咱們扯上曹操賊船去的,卻不想橫遭摩利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小子的阻撓,他佔了理,所以才一怒之下,擄人陳屍,要掃單于的面子。我的想法,就乾脆派人去跟他說,他遇見的確實是盜賊,想殺就殺了吧,就此撇清咱們的責任。
呼廚泉說怎能如此?摩利不管怎麼說也是我欒鞮氏的子孫,怎可不聞不問,由得他被漢人所殺?去卑心說我恨這小子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要不是欒鞮氏,不用是勛動手,我就先把他給宰了,也不會鬧出今天這倒霉事兒來……當下讓了一步,建議道:「那便遣人去與是太守說,此摩利乃欒鞮氏的孽子,已被逐出部去,卻不料做了盜賊。請是太守歸還摩利,由我族明正典刑可也。」
呼廚泉說殺不殺的,先把人要回來再說,於是就問了:「誰人可使?」去卑心說要是別人去討要摩利,要回來你肯定不捨得殺,還是我去吧,然後就當着是勛的面宰了那小子,生米煮成熟飯,你也無話可說——當下主動請令,便率部南下,暫時屯駐在白波谷北。
荊洚曉回來向是勛稟報,說右賢王去卑就在谷北等着主公,所帶不過百餘人,有我等護衛,主公自可放心前往。是勛心說算你運氣好,那這屯長,就讓你再多做個幾天吧。當下帶着九十七名部曲——前日交戰,死了兩個,重傷一個,不足百人之數了——仍由張德容相伴,押着摩利,打算再次通過白波谷,前去與去卑相見。
話說從牢中提出那摩利來,因其得罪了太守,縣內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看,膝蓋上的傷口用穢布草草包紮了,已經開始潰爛,日常也只餵些豬食,餓得他面白如紙,再不復昔日囂張跋扈形貌。是勛嫌他這模樣不好看相,於是命人好好清洗了傷口,剜盡腐肉,包紮起來,再尋些胭脂來敷在面上,勉強遮了病弱、頹喪的氣色。
當下押着摩利北上,才出白波谷,遠遠地便見到匈奴人的營寨,去卑親自出營相迎。是勛打量這位右賢王,就見他四十左右的年紀,容貌便有三分仿佛死鬼董承,只是鬚髮更為濃密一些,果如摩利所說,穿着一身漢家武官服色,頭戴赭紅色巾幘,雙插雁羽。
是勛琢磨着,匈奴單于的地位相當於漢室藩王,那麼匈奴右賢王就是位侯爺啦,快步上前,平禮相見。去卑用比較嫻熟的漢話招呼道:「久聞是太守之名,今日得見,是某的榮幸。太守快請帳內敘話。」是勛說且慢,先讓人押上摩利來:「請賢王處置。」
去卑雙眉一豎,指着摩利的鼻子呵斥道:「汝這孽畜,怎敢去做盜賊,冒犯是太守虎威?!」摩利聽說來的是去卑,已經料到自己沒好下場了,當即拼盡全身氣力,特意用漢話破口大罵道:「汝這老賊,勾結漢人,要絕我匈奴之種……」還沒罵完,早被去卑的兩名侍從撲上來按倒在地,並且堵上了嘴。
去卑朝是勛一抱拳:「多謝太守將此孽畜押來,讓他死於族人之手。」喝一聲:「斫了!」當即血淋淋的人頭落地,被用繩子拴了,懸掛在旗杆之上。
是勛倒是沒料到去卑竟然這麼狠,下手這麼快,不禁疑惑,心說他這是真的想向我示好呢,還是故意拿人頭來恐嚇我,想給我個下馬威?這要擱兩年前,說不定我還真嚇到了,可這兩年死人、人頭都見得多了,心腸也練得很硬啦——唉,早知道出來的時候就不打扮摩利啦,真是白費功夫。於是面帶微笑,跟隨去卑進入大帳。
帳中陳設,果然相當的漢風,只是地上鋪的不是草蓆、竹蓆,而是氈毯。二人分賓主落座,去卑就讓端上羊奶酒,與是勛共飲。是勛聞這酒味,膻氣混合着奶香,腸胃頗感不適,只是小小抿了一口,便放下酒杯,開口問道:「多承賢王前來相迎,不知何時引勛前往平陽,去拜謁單于呢?」
去卑一口氣干盡了杯中之酒,伸手擦了擦鬍子,笑道:「不急,我已命部下去殺雞宰羊,要好好款待是太守,也算向你請罪了。且等宴後,咱們再一起往平陽去,然而——不知道是太守有何要事,要面見我家單于啊?」
是勛撇嘴一笑:「單于遠來是客,勛為此間主人,自然要去探問客人的起居,並相詢離去之日。」
去卑聞言吃了一驚:「太守要趕我們走嗎?!」
是勛雙手一攤,微微苦笑道:「勛初任河東,唯見府庫空虛、兵戈殘朽,為平陽等四縣資供貴軍,賦稅不輸故也。貴軍久居蔽郡,實難奉養,即勛欲留客時,奈何囊中羞澀。」他話說得很明白,匈奴大軍駐紮在平陽等四縣,郡里收不上稅來,實在是供應不起啦。
去卑臉上不禁泛起淡淡的怒色,質問道:「我族雖佔四縣,不向郡內輸糧,可是四縣的駐防也不需要郡內負責,又不是跑你這裏白吃飯的。況且,是天子下詔要我等南下,又非不請自來,太守安有驅趕之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