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十月既望,是勛持節督諸將克復長安,李傕授首,旋即諸將內亂,呂布殺馬玩、成宜、張橫等,逐馬騰於右扶風,關中復亂。是勛乃使賈詡率軍平定關中,並北上左馮翊衙縣,討伐不肯從命的梁興,斬首以獻。
十一月中,呂佈於渭水、吳岳山兩敗馬騰,馬騰遂西遁涼州,呂布亦循跡追去。到了十一月下旬,關中終於徹底平定了下來,是勛打算要凱歌還朝了。
是勛此前已經署了游殷為左馮翊、韋端為京兆尹、蘇則為右扶風,此外尋訪地方大族、儒家名士,任為各縣令、長,此皆為題中應有之意。他光留下了司馬懿、張既、韋誕三人在身邊,打算帶回許昌去,直接推薦給曹操。
司馬懿還想抽身離開,返回河內,卻被是勛強自留了下來——開玩笑,已經出來了,你還想逃嗎?
就中忙裏偷閒,是勛終於有機會讓韋誕領着,去訪那會造紙的匠人。在此之前,韋誕就先獻上了兩斤好紙,是勛抽出一張來瞧瞧,不禁大喜過望。
在他原本想來,這年月的紙張質量再好,又能好到哪兒去?可是瞧手裏這張麻紙,長一尺四,寬八寸,比普通的牘版略大一圈兒,色澤微黃,隱約可見纖維縱橫,但是質地就挺柔軟、勻稱。取了韋誕進獻的自造新墨,提筆寫了幾個字,就幾乎找回了前一世少年時代用廉價生宣練書法的感覺。
想不到東漢末年的造紙術就有這麼發達……不過再想一想也挺悲哀的,就是說此後將近兩千年,其實工藝的進步都極其有限,還不如二十世紀十到二十年間的發展速度快哪。
當下就兩指拈起這張紙來,詢問韋誕:「何價也?」韋誕答道:「五十錢一斤。」是勛掐着手指頭心算一番——這種算法還是他穿到這世以後才學會的呢——哦,合着差不多一錢一張啊,這成本還得往下降才成啊。
當即要韋誕領自己前往造紙作坊去。原來那地方距離長安不遠,就在新豐以東的戲亭,百餘里地。二人快馬加鞭,才半天就抵達了。戲亭境內有一大戶姓錢,家世不高,但三代經商,家財殷富,招募匠人,開了這麼一家不大的作坊。
韋誕是錢家作坊的老主顧。跟錢氏家主是很稔熟的,當下通報一聲,便有一個肥敦敦的傢伙跑出來迎接,口稱:「小人錢銖,拜見侍中。」是勛心說又是錢又是銖(重量單位,但這年月最常見的錢即名為五銖)的。你老爹得有多貪財才給兒子起這種名字啊!
兩人的身份高低,有如天壤之別,所以是勛也不跟錢銖客氣,馬鞭輕搖:「吾欲觀汝紙坊,可引吾去。」錢銖聞言愣了一下,滿心的納悶兒,要說這位侍中大人喜歡用紙吧。那好辦,自己每年進獻個七、八斤的,也還浪費得起,要是朝廷想要用紙呢,更是財源滾滾的好買賣。可是韋誕也經常來買紙,這附近愛用紙的儒士也不少,來了也就瞧貨,誰會去關心紙是怎麼造出來的啊?
於是轉過頭去望望韋誕。韋誕朝他一瞪眼,那意思:你別管上官是何用意,他若想瞧,你攔得住麼?快快前面帶路。
錢銖沒有辦法,只好領着是勛、韋誕二人往紙坊而去。是勛知道造紙的大概流程,就是把麻或者別的什麼原料給搗碎了,漚爛了。再加石灰,也不知道怎麼一搞,就弄成了紙漿,然後用模具把紙漿給漂成紙。可是明白道理。並不見得就能實際做出來,他多年找不到造紙工匠,閒來無事的時候也在自家莊院當中撿了些舊麻布來做試驗,可是那名為「失敗」的女人,始終就沒能懷上「成功」的孩子……
錢銖領着是勛參觀造紙作坊,一邊給簡單地介紹工藝流程,原來先要把麻繩、麻布等原料浸潤、切碎,再浸泡石灰水以後加以蒸煮,然後要洗滌、舂搗為泥,加清水配成漿液,最後再用竹編的模具來抄,晾乾成型,前前後後,總共十一道工序之多。
是勛越瞧越是歡喜,瞧完了被錢銖領進正堂,奉上酒水,他就開口問啦:「汝這坊中,用多少工匠,可產紙多少?」錢銖聽了這話,心中略喜——看起來,這位侍中大人果然是奉了朝廷之命來大批量採購的——急忙答道:「小人坊中,共有工匠二十一人,月可產麻紙二百五十斤、楮紙十餘斤。」說着話,命人將幾種紙張的樣品取來,給是勛過目。
錢家的麻紙分上、中、下三等:上品售價五十錢,跟韋誕獻給是勛的正是同一種類;中品售價三十錢,柔軟度不夠,寫、用都比較費勁;下品售價十五錢,基本上只能當劣質包裝紙來使了。此外還有楮紙,乃取楮木之皮為原料製成,據說發明者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蔡倫,特點是顏色潔白,而不象麻紙那樣泛黃,每斤賣到百錢。
當然啦,這些都是原價,錢銖說了,一次採購百斤以上的,可以優惠。
是勛心說這產量還真是低啊,順口就問:「關中用紙者多否?汝何不再召人手,增加產量?」錢銖鞠躬如也:「小人目下所產,足夠供應關中士人、庶民所用,倘若朝廷欲購者,須得先錢後貨,小人本錢低微,若無進項,無法加人增產。」
是勛心說先錢後貨,你想得倒美!喝了一口發酸的村醪,表情和藹地對錢銖說:「朝廷自會大量購取,汝發財的機會來了!雖然,此處距離許都,路途遙遠,若再加上運費,恐一斤二百錢不止,太過昂貴了。不如將作坊搬去許都附近,汝意下如何?」
錢銖聞言大驚,跪下來就磕頭:「小人故土難離,實不願遠徙他鄉。況如今侍中掃滅奸邪,底定關中,小人正感侍中的恩德,想過上幾個好日子,如何倒要搬遷?請侍中寬恕。」
是勛本打算再費費口舌,好好勸勸他,轉念一想,我乃堂堂二千石,手中又有兵馬,面對的不過一個鄉下土財主而已,又何必對他太過客氣?當下冷笑道:「汝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將作坊折價賣於我,搬去許都,二是連家一起遷往許下。何去何從,汝自擇吧!」說完這句話,瞟一眼旁邊的韋誕:「此事便交於仲將了,毋失我望。」起身就走。
韋誕倒是挺高興,他本來就計劃着跟是勛前往許昌任職,如今能夠把造紙作坊也搬過去,那自己今後用紙不用愁啦——紙這種東西,雖然愛用的人不多,但一旦用上了,還真容易上癮,在紙上寫慣了字,再往竹、木上去寫,感覺就全然不同,格外的生澀啊。
韋仲將也是當時能吏,不是光會讀死書、寫毛筆字兒的腐儒,是勛走後,他連唬帶騙,討價還價,最終僅僅花了一萬三千錢,就把整個造紙作坊都連鍋端了走。錢銖捨不得作坊,可是既不敢得罪是勛,更捨不得離開家鄉,反正他在戲亭的產業還很多,不光是這造紙一項,所以猶豫再三,也只好被迫答應了。
他要是再不肯應允,估計韋誕就會請了郡兵來逼其就範。
完了韋誕把二十一名造紙匠人,以及部分必須用到而又容易搬遷的工具,全都無償獻給了是勛,以為自己的進身之階——韋家雖非大富,這點兒本錢還是掏得起的。
是勛大喜過望,連聲稱讚:「仲將心思靈敏,吾得之矣!」心說我這算是受賄嗎?貌似兩世為人,這還是頭一回受賄吧——此前曹操給的錢,劉表送的錢,當然不能算!
本年年底,是勛率領夏侯淵所部、賈詡所部,凱旋而返許昌,太尉楊彪親自郊迎,錄其功勳,天子封其為關內侯。隨即又任命賈詡為執金吾,禁衛帝都,拜尚書程昱為河南尹,治書侍御史衛覬為弘農郡守——可憐巴巴的段煨竟然吊着一口氣還沒有死,只好抬回來跟許都榮養。
是勛帶回來幾個人才,司馬懿入司空府為掾,張既、韋誕皆願暫留為是家賓客,待畿內有令、長缺時可補。魯肅因功升為治書侍御史,吳質薦為鄢陵令——鄢陵就在許都北方,算是畿內大縣了。
是勛原在關中所署諸官,三名郡守都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各縣長、令亦僅替換了其中二人——是勛估計那是曹操為了彰顯自身的存在,倒並不是對自己的任命有何不滿。曹操從司空府中選取兩名屬吏前往關中就職,是勛所任兩人也沒有就此罷免,而是征入司空府為掾,來了個走馬換將。
是勛腹誹了曹操一番,可是下來仔細琢磨琢磨,不得不承認曹操做得還真對。自己所署的關中諸職,就幾乎全都是本地人(頂多是臨郡),以本地人做本地官,時間一長,難免會削弱朝廷的影響力,曹操是由此為開端,要一步步地往裏摻砂子。
隨便你摻吧,這些人都由我薦舉、選拔,受我之恩,將來就是天然的黨羽後備,不管放在地方,還是召來都中,一樣能夠增強我自身的實力和發言力。是勛倒是沒啥野心,也不是真想拉幫結派——在曹操眼皮底下要這麼幹,是嫌自己活得不夠長嗎?然而官場就是如此,隱性的影響力不可不追求,否則自己就會被逐漸地邊緣化,最終被踢出核心圈子。你以為人人都能跟賈文和似的,特意不結黨還能一直高官得做,駿馬得騎?
是勛前一世是半拉書呆子,這一世在亂世中見得多了,在官場上混得時間長了,卻也便不再天真了。
(陽晨被紫闕卷之七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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