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懌一心向學,所以三番兩次地懇請老爹放他到襄陽去,因為在他看來,長沙這地方就是一片文化沙漠——這當然不是說長沙郡內沒啥讀書人,而是上從張羨,下到桓階,全都不是讀死書、死讀書的,心思都放在政務上,沒誰整天研經讀史、武文弄墨。所以張懌最恨別人說他沒學問,一則他認為自己起碼在長沙郡內算是大才了,二則……不是我不想學啊,是老頭子不給我出去遊學的機會啊,我可有多冤枉哪!
是勛了解這類人,前一世他在社會上、網絡上也見得多了,越一開口就擺毫無意義的大道理的貨,就越是自認為博古通今,知識爆棚,所以他才對症下藥,找頰打臉。
聽了這句「不想卿之無學,一致若是」,張懌不禁面孔漲得通紅——終於跟他老爹有三分相似了——高聲道:「懌何無學,倒要請侍中相教!」
是勛冷笑道:「事之常,經也,達之變,權也,《春秋繁露》有云:『夫權雖反經,亦必在可以然之域。』卿既知事有其權,而不知如何達,豈非無學乎?人學而何?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勞於案牘,雕鏤字句,得其皮毛,不及其道,即讀書萬卷,可謂有學者乎?況卿之所謂亂命,實朝廷為救劉景升也,而反以為欲害之乎?!」
張懌聞之愕然——你煽乎俺們造劉表的反,不是為了害他。反倒是救他,這又是啥道理了?「何意耶?」
是勛略微頓了一頓。環視眾人——他下面的話,不光光是說給張懌聽的,也是說給全體在座之人聽的——「劉景升為宗室,得大州為牧,不思竭盡忠悃,報效朝廷,反『桀逆放恣,所為不軌。至乃郊祭天地,擬儀社稷』(這是孔融說的話,不抄白不抄),本當明令伐之。為其舊有功勳,亦有虛名,朝廷不忍顯誅,故乃使勛救之爾……
「若卿等同心一意。荊南三郡共申其罪而伐之,是使劉景升知荊州非彼之荊州,乃朝廷之荊州也,欲舉全荊之地與朝廷相抗衡,是自蹈死地也。或能因此幡然悔悟,遣使謝罪。安於職貢,則國家之幸,亦表自身之幸也。若其怙惡不悛,仍欲勾連袁紹,而與天兵相抗。則朝廷底定河北後,必將誓師南伐。吾欲使卿等起事。非欲殺劉景升也,乃效命朝廷且救之也!」
我們就是嚇嚇劉表,警告一下他,讓他別在反黨……反國反社會的歪路上一條道兒走到黑啦。這是在挽救落後分子啊!朝廷夠多仁慈啊!
說完這些話,是勛還不忘舉起雙手來,朝北方遙遙地一揖:「天子聖明,三公輔之,九卿拱之,朝命所頒,皆有深意,而卿獨不能察。則是卿無學耶?是天子無學耶?!」你是想說你比皇帝學問大嗎?——扣帽子我可比你拿手啊小子!
這大帽子一扣下來,張懌終於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旁邊兒桓階趕緊出來打圓場:「侍中所言是也,然朝廷之深意,豈吾等鄉鄙之人所能知耶?公子被酒,一時迷惑,還請侍中寬宥。」張羨也再度呵斥兒子:「何不遽謝侍中開導?」
張懌沒有辦法,只好不情不願地深深一揖,表示道歉。是勛略微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但最終又給咽了。他一開始是想啊,你要是真想追求學問,不如跟我回許都去上太學,我再給你找倆好老師——正好算擄走一人質。不過轉念一琢磨,要是按照原本歷史的發展,張羨其實活不了幾年啦,不管張懌再怎麼反對起兵,再怎麼仰慕劉表,到時候騎虎難下,也就只好接老爹的班兒,這要把他弄走了,張羨一咽氣,南方三郡的聯盟就要分崩離析。算了,你就繼續窩在這鄉下地方讀死書吧。
張懌被他老爹給轟走了,接下來的酒宴,氣氛還算融洽。等到酒宴撤下,郡府屬吏陸續告辭,張羨、桓階把是勛請進內室密談——是勛也把自己的幕僚孫資給叫了進來。
首先張羨就問,說我這兒偏僻荒遠,加上劉表阻斷了北去的使者,所以對中原情況不大了解,據說袁、曹已經接上了仗,不知道於今勝負如何呢?是勛當即就把曹操在官渡擊敗袁紹,繼而收取半個青州,自己在河東挺進并州,如今雙方大軍在林慮附近對峙等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張羨說道,其實前年陳長文奉命而來,我就已經下定決心,要起兵呼應曹公,牽制劉表啦,跟零陵、桂陽兩郡也商量好了,暗中歃血為盟,就連武陵劉睿也答應不會阻撓。本來去年春播後就打算動兵的,誰想趕上一場大瘟疫,荊南四郡死了無數的人,所以只好暫且停手。
是勛聽了這話就不禁暗中一哆嗦,心說不會吧,這兒有傳染病……我是北人,本來跑南邊兒來就容易水土不服了,這別再染上瘟疫……趕緊問他:「疫可息乎?」
桓階說:「侍中勿憂,今冬天寒,疫已息矣。然四郡之內,死亡何止萬數,故而拖延至今,還請朝廷體諒下情,不罪我等。」
是勛說既然瘟疫已經止息了,那就趕緊動兵吧,還等什麼?桓階微微苦笑道:「因疾疫所累,去歲收穫不豐,故吾與太守議之,當於今秋後再興兵也。」
是勛心說啥?你們要等今年秋後再肯發兵?那黃花菜都涼了呀!急忙分析道:「吾適才所言,非欲卿等真伐劉表也,牽制即可。中原大戰方殷,劉表又使劉備、文聘北上,欲攻宛城,若宛城陷,則朝廷腹背受敵。事急矣,請卿等月內即明討劉表——若其遷延,即或朝廷得滅袁紹,進討劉表,卿等亦無功者也。」你們要是現在動兵,不管是不是真的見仗,贏了還是輸了,都算有功,要是動得遲了,那就啥都撈不着了呀!
張羨和桓階對望一眼,低頭想了一想,終於表態:「吾可先發兵數千,屯之下雋,以撓劉表之背。然糧秣實不足也,設劉表來攻,則可御之境內,若劉表不來,吾等亦不敢遠出也。」
是勛對荊南的地理不怎麼熟悉,聞言就索了地圖來看——你們要進軍下雋,那這下雋在哪兒呢?
仔細一瞧,原來下雋縣在長沙郡最東北方向,緊挨着江夏。是勛不禁搖頭:「設移師下雋,則劉表必使黃祖來敵,不足以牽其足也。」他從下雋往西瞧去,越過廣袤的雲夢澤,最後把手指落在一個地名兒上:「何不前至孱陵,則劉表不得不應。」
孱陵縣就在長江以南,往北七八十里地,渡過長江,就是南郡的舊郡治江陵。駐軍孱陵,那便可以直接威脅江陵,劉表不敢不發兵前來救援。
從臨湘到孱陵,和到下雋的距離差不太多,但是張羨不敢答應:「孱陵為武陵治內,劉睿首鼠兩端,吾前數遣使,才使其安坐壁上觀。今欲興兵入境,彼必不允也,若迫之急,反促其附表,奈何?」
荊州南部的四郡,張羨可以控制其三,只有西方的武陵郡,他的影響力實在不足,難以把太守劉睿給扯上賊船來。是勛在地圖上比劃了半天,從長沙郡西北方的羅縣或者益陽啟程,繞過武陵郡的作唐縣,即可抵達孱陵……「未知武陵軍力如何?劉太守何如人也?」
張羨瞟了一眼桓階,桓階微微點頭,於是就開口跟是勛介紹。武陵太守劉睿也是宗室出身,學問很好,尤其精通天文,劉表昔日曾經請他搜集歷代相關天文方面的占卜之事,寫成過一部《荊州占》。這就一純文人,打仗是不行的,而且武陵郡地廣人稀,兵力也弱,全郡能拉出三千弱卒來就了不得了。然而——
「五溪有蠻,凶剽難制,劉睿以金錢結之,以便危難時為其所用。若武陵軍,我等半月可平也,若彼召蠻前來,則勝負未可知也。」
在武陵郡的中南部和零陵郡的南部,分佈着很多少數民族部落,或稱之為「夷」,或稱之為「蠻」,東漢初期就曾經向朝廷掀起過反旗,光武帝先後派遣劉尚、李嵩、馬成等將督軍進討,全都鎩羽而歸,後來伏波將軍馬援主動請纓,親率四萬大軍殺來,才勉強把他們給打服嘍。可是因為水土不服,軍中疾疫流行,漢軍死傷過半,就連馬伏波也在勝利前夜病死了。
從此以後,歷代地方漢官就不敢對那些蠻夷來橫的,而往往加以籠絡,一方面避免他們鬧事,另方面蠻兵敢戰,遇有危急,也好召來相助。桓階說啦,劉睿跟那些蠻子關係就挺好,若有蠻兵相助,則恐難以取勝——再者說了,荊南四郡要是自己打起來了,那不正中劉表下懷嗎?
是勛沉吟半晌,最終只好一咬牙關:「事急矣,吾即往臨沅,以說劉睿假途——卿等可急發兵馬,進至益陽,候我成功,即前趨孱陵。另召桂陽、零陵二郡兵源源來合,以威脅江陵,牽絆劉表!」
桓階大喜:「若得侍中親往,劉睿必從!」張羨也說:「吾明日即馳使往二郡去,促其進軍,亦當親提一旅,以繼侍中之後……」
話音未落,突然「嘭」的一聲,屋門被人一把推開,隨即一人躥將進來,大叫道:「不可,不可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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