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上下 第六章

    第六章:武 館

    (一)

    煙雨中,南塘鎮沿河兩邊的河堤上,擠滿了打着紅綠油紙傘的人群。有的還打着赤腳,站在淺沙灘水中。

    龍船賽馬上就要開始。

    澄綠見底的沙河中央,泊架小竹棑,竹棑中間豎根粗楠竹,掛個紅綢結成的花團,臉盆大。人們熟悉的這條渡船系在竹棑下首,渡船船頭豎面大黃旗,上面三個顏體大字:「總指揮」。南塘鎮保長趙泗民上穿大紅馬掛,下系淺蘭府綢長裙,頭戴紫玉瓜皮小帽,手持三角指揮旗,立於「總指揮」大旗下。渡船兩舷各架六支土銃,十二個小伙子,手持火把。只等「總揮指」趙保長一聲令下,馬上點火。艙內五個嗩吶手,五個鑼鼓手。

    ----這是龍船賽的指揮部,也是龍船的終點,起點在三里路的上游一個磯頭邊。五條龍船整齊地停在一條起跑線上。

    近幾年,南塘鎮的端午節龍舟賽都是趙泗民擔任總指揮,今年他更加神氣了,因為在趙泗民三個字後面加上了「保長」二字。

    南塘鎮街型是一個「丁」字,丁字那一』收筆帶鈎的地方,就是石碼頭。石碼頭因全部用丁字灣的麻石鋪成,便被叫成了「石」碼頭,這石碼頭寬敞、幽深、古樸,麻石板被木車輪壓出幾條深印,碼頭可以並排走六輛牛車。十幾噸的倒爬子,也可以並排停靠四條,同時裝卸貨物,旁邊還可停靠渡船。 石碼頭的下首有五個吊腳樓。上首也有三個吊腳樓。這些吊腳樓,不是茶坊便是酒家,陽台上擠滿了人。碼頭兩邊堆着又紅又大的米汁桃,碧綠溜圓的李子,中間帶刺的黃瓜,兩個銅板管吃飽。碼頭往上遊走百十步便是小漁港,漁港內停着十幾隻倒爬子和七八隻漁划子。

    這是一個水陸交通便利的小鎮,小鎮雖然只有橫豎兩條街,南北雜貨鋪,茶樓酒肆,小吃作坊一應俱全。居民商賈一起總不下兩三百戶。按條文南塘鎮的保長頂多也就管着這兩三百戶了不得了。但是,這裏的傳統習慣,南塘鎮周邊的十六個自然村也是歸南塘鎮管轄。

    今天的龍舟賽是四個自然村落共出一條龍船,十六個村就是四條,鎮上出一條,這樣今天的龍船賽 共是五條龍船參賽。

    龍頭和選手們的服裝顏色是統一的,五條龍船分為五種顏色:紅黃藍綠黑。紅龍船是鎮上的。

    漣水河的龍船屬於長條龍的那種:長,足有十丈,寬,卻不到三尺;船首向前斜插個輕木鏤空,長須怒目金角大龍頭。威風昂揚。 一條龍船槳手就有四十二人,加上艄後一個掌招的,一個放銃的,船中一個司鼓打鑼,船頭一個搶標手共四十六個運動員。船中央立一根一丈五尺高的木杆,木杆頂上兩根鋼絲伸向船頭船尾,上面掛滿花花綠綠的彩旗。木杆中部還掛一面大銅鑼,大銅鑼下面艙里擺一面大鼓,鼓手就站立鑼和鼓的中間。左手敲鑼,右手擊鼓。船頭那個搶標手很特別,是某條龍船的形象代表。戰場上的旗手。

    「民國二十三年,農曆甲戌五月初五,南塘鎮端午節龍船賽上午九時九分正式開始。」趙泗民對着洋鐵皮話筒喊道,掏出一塊舊式懷錶,彈開錶蓋,看了一會兒時針。「一、二、三、開始!」十二個手持火把的青年伢子點響十二支土銃。十二支青煙從河中央的渡船上射向天空,清脆的銃響傳到沿河兩岸每個人的耳朵里,也傳到了三里開外的龍船上。人群象潮水樣移動,舉起傘,踮着腳,伸長頸一齊向上游眺望。上游三里遠的那五個彩點,在朦朧煙雨中,閃動。

    這響銃是衝鋒的號角!下槳的號令。

    「嘭嚓,嘭嚓,」遠處的鑼鼓聲傳了過來,龍船也漸漸地看得清楚了。五個彩影越來越大。

    紅色龍船行進在五條龍船的正中間航線,三分之一航程,紅龍船就好像勝出了半個船頭。

    五條龍船的航線雖然是抽籤決定的,但掌簽是趙保長。鎮上這條紅龍船就是他自己的親兒子 一般,憑他近二十年賭場的手法,這河中間高流速主航道,航速自然更快一些。這樣的好處只紅龍船抽得到,別人想都不用想。

    趙保長不出老千,紅龍船也不一定不得頭名。船是南塘鎮商會會長陶五爺親自監造,鎮上每個商戶出兩塊大洋合夥打造。材質選用茶陵山區紅心杉,質輕而富彈性,龍船在快速前進時,掛彩旗的鋼絲將船頭船尾向中間束起。條狀龍體就有彈送的特性。正像一皮巨櫓在水中蠕動,輕盈地向前飛射。當然這是要龍船上的操招高手,和一流鼓手的巧妙配合下才能達到的人船合一的境界。

    紅龍船由方海清掌招,郭鷂子司鼓,柳老黑放銃。船頭的形象代表是龐大錨。

    龐大錨年方二十,比陶五爺還高出半個頭,面如冠玉,渾身肌肉粗凸跳躍,身材偉岸均稱,堪稱湘中大漢,船幫中精英翹楚。聳立紅龍船船頭。伴隨鼓點吹着響亮的口哨。在對手齊頭並進的時候,他要在船首龍頭上單手倒立,甚至騰空飛起三個空心斤斗,又穩穩的落在龍頭上,依然是倒立着,雙腳隨着鼓點不斷舞動。這一連串高難度動作,沿河兩岸的人群不斷爆出熱烈的掌聲和喝彩,不時還有串串鞭炮聲。搶標手還用這些一連串的離奇的花招來分散別的龍船上運動員的注意力,划龍船看似簡單,四十六個人卻是要像一個人一樣,統一動作,哪怕一支槳慢半拍,船頭就會晃動,一晃動,速度立刻會受到影響。

    五條龍船上的鑼鼓越來越急,賽程過半,紅龍船已超出了大半條船身。奪冠有點兒希望了。

    每條龍船的艄尾向後射出三溜煙火,「通、通、通。」一串銃響,每條船放了三管土銃,土銃聲聲,不僅熱鬧,振奮士氣,後坐力還可以使龍船向前推進一程。在後半截賽程中,每條龍船上的銃手都會快速裝火藥,點引信,爭取多放幾銃。俗話說:一銃抵三槳。

    紅龍船沖在最前面,黃綠藍黑四條緊隨其後,前面的和後面的也不過相隔半船水遠。龍船過陶家山進入南塘鎮水域,有一個緩緩的彎道,灣內線短,灣外線長。紅龍船右側彎內的黃黑兩條龍船忽然快速爭先,眼看就要與紅龍船齊頭了。

    方海清口中發出三聲忽哨:「呵嗬!呵嗬!呵嗬!」這是跟全船運動員打招呼,馬上進入衝刺狀態。緊接着又連發出三聲更緊促、更響亮的「呵嗬!」聲。命令鼓手郭鷂子按最快速度,即十六分之一拍,擊鼓鳴鑼提前發起衝刺。郭鷂子立刻進入緊鑼密鼓狀態,四十二個槳手屁股離開坐板,個個騎立斜馬步,這樣動作更快捷,發力更猛烈。船頭龐大錨吹着激越的口哨,揮動獵獵的彩旗,做出各種張狂、勇武的動作。

    右邊的黃龍船和黑龍船眼看就要與紅龍船齊頭。士氣大漲。龍頭上的搶標手也在做着古怪造型。

    左邊的綠龍船和藍龍船緊隨其後,絲毫沒有放棄。

    紅龍船憑着一路領先的優越心態,誓死要奪冠。眼看僅勝出黃龍船四、五尺船頭。不過此時離終點----那個小竹棑上的盤長花團也只有兩船多水遠了。龐大錨已低樁馬步立於船首龍頭之上,只等船頭離目標達到一船水遠,他便一個「穿雲燕步」飛向小竹棑邊豎着的粗楠竹杆上,摘下盤長花團就是勝利。

    須知,每條船頭上可都有一名身手了得,縱步如飛的搶標手,只等船頭到了一定距離,便飛身上去摘取花團。

    突然,只聽得紅龍船上銅鑼「嚓嚓。」連響兩聲,郭鷂子吊銅鑼的小麻繩斷落,銅鑼掉到鼓上,儘管郭鷂子瞬間用嘴咬着銅鑼邊,繼續按快節湊「嘭嚓、澎嚓!」但因銅鑼掉下來時,撞到了右邊兩個槳手的手肘,因而兩皮槳葉慢了一丁點兒。加之郭鷂子向右邊躬身咬銅鑼邊緣,龍船重心向右略一傾斜, 斜馬步划船時,重心升高,龍船極窄,決不允許重心有一點點移動。紅龍船向右微微一歪,一潑河水就湧進了艙內。船載加重船速下降,黃龍船只有三槳便趕上了紅龍船,眼看就要超越紅龍船,此時紅龍船離終點還有一船半水遠。

    龐大錨直接縱步還飛不到粗楠竹杆上,怎麼辦呢?眼看黃龍船已超過自己龍頭一尺水了。難道全功盡棄了不成,難道甘居第二不成。表哥趙泗民、師傅陶五爺輸不起這面子,我龐大錨也輸不起這面子。沿河兩岸成千上萬的父老鄉親可是眼睜睜看着自己呢。

    龐大錨急中生智,飛起一腳將紅色龍頭向前踹出半船水遠,幾呼在紅龍頭落水的同時,龐大錨輕身一個「穿雲燕步」向前飛出,右腳一點浮於水面的紅龍頭,借這一點之力,連着又一個「穿雲燕步」射飛到粗楠竹杆上,摘下紅綢盤長花團。

    半秒後,黃龍船上的搶標手飛人飛到了粗楠竹杆上;一秒,黑龍船上的搶標手也飛到了粗楠竹杆上。

    龐大錨藉助黃、黑飛人落杆的彈力,輕身一飄便上了渡船,落在「總指揮″旗下。

    龐大錨雙手高舉花團。紅龍船勝利奪冠!

    龐大錨情急之中踢飛龍頭,在幾乎勝之無望的險象中,奪得頭籌。這一經典動作,湘中龍船賽從此保留了下來,冠以「龐腿飛龍」美名。當然這「龐腿飛龍」對搶標手功夫要求升高几個層次,後來一氣呵成者不多。

    十二支土銃齊鳴,驚天動地,趙泗民拿起一支嗩吶,從口袋裏掏出嗩吶嘴套在嗩吶上,吹起了鄉村凱旋曲,艙內五個嗩吶手和五個鑼鼓手也一齊和鳴。

    下面的環節是,「指揮船」引路,冠軍紅龍船緊隨其後,亞軍黃龍船,季軍黑龍船,依次相隨。綠、藍龍船掃尾。沿南塘鎮兩岸慢慢轉一圈,以示告慰父老鄉親,同慶佳節。

    河邊吊腳樓上的人們,棕子、鹽蛋、肉包子,不斷向紅龍船扔去,黃龍船也能接到少許棕子,鹽蛋。倒霉的是最後一名藍龍船,黃瓜的苦蒂子象蝗蟲一樣飛向四十六名隊員,隊員們用木槳撥水還擊,一大群年輕妹子和小伢子在淺水裏追逐藍船投擲黃瓜蒂,追逐紅龍船狂拋鹽蛋粽子肉包子。全不顧忌撥來的水花飛濺。

    陶細姝在這個節日裏也成了「瘋子」,一身淺綠色府綢衣裙被煙雨和龍船上運動員撥來的河水打得濕透了,緊緊的裹在身上,跟着歡快的人群,瘋狂向前奔跑,胸口兩隻小兔不停地蹦跳。她左手提着小圓竹籃,滿滿一籃粽子、鹽鴨蛋和熱氣飛騰的包子。一邊在沙灘淺水裏追趕着紅龍船,一邊向立於船頭,雙手舉着盤長花團的龐大錨投射粽子包子和鹽蛋。運動員被擊中得越多,越幸運。這時紅龍船游到哪裏,那裏的人群便雀躍歡呼,放着煙花炮竹,這一圈遊河下來把整個南塘鎮水域都煮開了鍋一樣,熱浪進入最**。

    中午,五條龍船的運動員分別安排在鎮上五個最好的酒樓會歺。冠軍紅龍船的犒賞是,酒席間,由趙保長、陶會長和鎮龍舟協會主席龐雲星等人率領慰勞團,當場贈送五隻烤全羊、五壇十年紅糯酒。黃黑綠藍四條龍船各贈烤全羊兩隻,五壇五年紅糯酒,只有藍龍船還外加一籃子黃瓜,雖然是戲謔他們:只配吃黃瓜不配吃肉;或者是說在家裏只吃了黃瓜冒吃肉,無力爭上遊。小伙子卻都跑到籃子邊搶黃瓜,「咔嘣,咔嘣。″吃起來,而且擺出各種風趣滑稽的姿式----雖輸也樂在其中!

    酒席間,陶細姝溜進「胡大姐米粉店」,鑽進紅龍船運動員堆里,把龐大錨拖到酒店後門外,「傍晚到過牛?等我,有急事。」說完一溜煙跑了。龐大錨已喝了五大碗紅糯酒,一頭霧水:「神經兮兮,黃毛毛能有什麼急事。」他自言自語回到了席間。大聲吆喝着與隊友碰杯,他今天特別高興。

    酒席剛散,商會管家老鄧拉着龐大錨的手說:「有兩個南縣商人想跟你談點事。」

    「這老遠而來,快帶我去見見。」

    老鄧把龐大錨和兩個南縣商人安排在商會的一個雅客間,送上三杯雲峰茶,一包鷲老殼檳榔。「你們慢慢談吧。」老鄧恭身退出。

    身着蛋黃錦緞衣服,神情十分優雅,五十來歲的南縣商人說:「去年我們買了兩個年輕人的一條舊船,當時沒細看,後來我們把它改成渡船的時候,發現船內有些值錢的東西,估計是兩個賣船的年輕人忘記了拿。別人的錢財,我們怎麼能瞞下呢,這是天理良心的事。我們要找到他倆,把財物還給人家。這兩個人應該是這一帶的。」

    「是這樣。」大錨很敬重來人。

    「這次我們倆人正好到南塘鎮有事,特請你打聽一下這兩人的下落。」

    「姓什麼?」

    「不知道姓名,但是一個較高,高大勾鼻子,四方闊嘴,一個中等個子,比較黑,也比較瘦。年紀與你大不了多少。聽商會的同仁說船家的事問你龐大錨最清楚。」

    「 何以見得是我們這條河的船民?」

    「高個子口音與你們這裏相似,好像也說了一句是從湘潭過來的,故要老鄧請你來指教。」

    「不敢指教,請你留下聯繫方式放老鄧這裏,我們盡力尋找。」

    (二)

    龐大錨在祠堂門口雲湖河裏泡了個冷水澡,中午喝過了一點,腦殼現在還有點昏昏沉沉。穿上一身翠綠花緞衣褲,對廚房做飯的馬貞岫說:「阿媽,我肚子不餓,現在到陶家山去一趟。」

    「晴帶雨傘。門彎里拿把傘,怕等下落雨。」娘說。

    「好,我走了。」

    龐大錨腋下夾把黃油布傘,大步來到過牛?,站在石塊中間,兩頭可以看到很長的山路,沒見陶細姝的影子。「鬼靈精!″心裏嗔道。等唄。

    過牛?是龐家祠堂到陶家山這條山路中的一個山樑,路兩邊一邊幾塊比大水牛還大的石頭,路面很窄,僅可免強過一輛牛車,鄉民才給這個狹窄的山口取名過牛?。

    陶細姝從兩塊大石頭中間的草叢中蹦出來,對着龐大錨的後背叫道:「龐大錨,你怎麼才來?」

    龐大錨轉身:「細姝,裝神弄鬼,膽小的會被你嚇死。是說傍晚?我都提前來了。」

    「死腦筋!」細姝一臉神聖,「龐大錨你管不管我哦?″

    「什麼事?好像蠻神聖?」

    「神聖,就神聖!」她弓着右手食指和拇指,淘氣地舉起來在龐大錨面前晃了一下,本想捏一下他的高鼻頭,卻迅即把手放下。嗡嗡的「我要嫁人了。」

    「噢!?」驚愕。

    細姝看他這個表情,心裏有幾分舒坦。還要激他一下。「明天定日子。你看怎麼樣。」似乎是問,似乎是述。

    「是誰?這麼性急?誰答應的?你?」一連四個問號,本來就紅撲撲的臉脹得通紅,一會又增加幾根黑線,明顯不知所措、驚慌失措。

    細姝轉身看着山路,雙手握在背後,沒有回答。

    「你說話啊!」

    「你說。」心裏有個龐大錨,還真沒有聽到他對自己說過一句……,他不說我怎麼好說。

    「我問你呢,怎麼我說?」龐大錨奇怪。

    「比豬還蠢!」

    「……,……。」

    「前年在歸元寺許願還算不算?」細姝不是不敢說,只是要聽他說,心中才有底。

    「噢。」龐大錨將細姝的肩膀抓轉來正面對着自己,「你是說…。」

    細姝點點頭。

    一把將她抱在懷裏。很久很久。

    細姝側了一下頭,從碩大的兩塊胸肌中間吐過氣來,細細說:「昨天郭鷂子阿媽跟我阿媽說要結親家,我阿媽蠻高興,答應過了端午節,也就是明天跟我爺老倌商量。你快想辦法。」

    「難怪今天上午郭鷂子勁頭十足,把銅鑼的麻繩都打斷了。」

    「我冒答應過誰,你莫管別個,我倆怎麼辦。」

    「走,一同見我阿媽去!」龐大錨說。

    倆人一同來到龐家祠堂,龐大錨把細姝筆直帶進娘的房間。馬貞岫正在燈下看一本古老的拳譜。抬頭見是大錨和細姝,高興的說:「細姝妹子,好久不來了,快坐。」

    細姝挨大錨娘坐下,雙手抱着大錨娘的手臂,「舅母,…」瞪着圓圓的會說話的大眼睛看着大錨娘俊美而親切的臉。大錨娘輕輕地撫摸着細姝粘人神態的臉頰,「真叫人不得不喜歡的妹子,十八了吧?」

    「嗯,剛滿。」

    「做我的滿媳婦怎麼樣?」馬貞岫從倆人的眼睛裏讀懂了八點九分。

    細姝紅透了臉頰和脖子。視線卻沒有收斂,清亮的眸子閃了閃。

    龐大錨開始懵懂,已經說破了,關呼終身大事,他卻不是含糊的主。「阿媽,我們倆兩年前就在漢陽歸元寺許了菩薩的願,等我們長大了一定在一起。」

    馬貞岫聽完滿崽的心裏話很是高興,低頭看看細姝「你是怎麼想的?」

    細姝把心裏的話都講了一遍,最後說:「明天上午您兩位父母大人無論如何要去見我爺我娘,千萬不能推遲。」

    馬貞岫對龐大錨說:「上樓把你爺老倌喊下來,」

    龐雲星下得樓來,聽馬貞岫把事由緣委一說,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沒厘頭。」馬貞岫俊美的顏容有些嗔怪味道,但她是充分信任丈夫的處事能耐 ,這件事看你有什麼招術?

    龐雲星平穩而風趣地說:「親上加親好事。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這件事我和陶五爺幾天前就說好了,因操辦龍船賽冒得空,說好了大端陽節趙泗民夫婦做媒,龐家正式向陶家提親。」又對陶細姝說:「細姝啊,你現在回去就對你娘說,我爺老倌早就把我許給了龐大錨,冒得解了。」

    細姝愁眉一展,又恢復了樂天派的原形,「龐大錨快送我回去好不好?舅舅、舅母我現在回去就跟我娘吃個定心丸,免得她一個姑娘許十二個婆家。」

    大錨和細姝是未出五服的親戚----陶五爺的曾祖母是龐雲星曾祖父的嫡親妹妹。所以細姝稱呼大錨阿媽舅母。

    過牛?大石頭下邊,大錨、細姝這對心心相印的情侶,第一次吮着別人的舌頭,不知天上人間,不知是你是我,不知是夢是醒。

    細姝說了一句放在心裏兩年的話:「兩年前在楊柳洲,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爺老倌的命也是你救的。我爺老倌要我在你面前不要提這件事,他是對可紅姨娘和郭師傅的死傷心至極。悔恨交集。才這麼個樣子。其實我有好幾次聽到他自語:「這個情我怎麼還得起呵!″我知道他就是指的你救了我們父女倆和東東這件事。

    龐大錨放開她,對她說:「那件事我負有重大責任,一直在自責呢。」

    一大清早,郭鷂子就催鬧着阿媽到雪姑家去提親。他打心底里喜歡細姝,他們倆從小便是耳鬢廝摩的玩伴,真的稱得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郭鷂子家前面禾場外一道金竹叢生的矮籬笆,翻過籬笆就是陶家祠堂的後花園。花園裏有好多好看的花叢和像龍蛇一樣彎彎曲曲的怪樹,陶細姝和陶東東以及陶家的一群小伢子們經常在花園裏玩耍。郭鷂子也經常爬過竹籬笆和他們一起抓蟋蟀,金龜子,知了什麼的。五六歲的細姝怎是要郭鷂子打馬肩,上樹套小黃鶯。小黃鶯喜歡三五隻、七八隻一群鑽在密集的樹葉叢中,唱着十分美妙啘囀的歌,聽了甜得心疼。細姝手持一支小竹枝,枝尖用棕線圈一個小圈,系一個活結 , 站在郭鷂子肩上,伸手將竹枝穿進樹葉叢 ,輕輕地將棕線圈挪到小黃鶯腳爪下,腳爪一抬就套進了線圈,細姝手一拉,棕線圈縮緊,繫着小黃鶯的腳爪,就逮到了。每天都要逮一兩隻,關進雪姑為她織的細蔑籠里。

    郭鷂子不聽細姝的命令,就會受到懲罰:不告訴他認錯的字。

    因為他們倆都是陶家祠堂私塾同學,並且加上陶東東,三人同一張四方書桌。陶細姝五歲就入了學,記憶力驚人,一年下來,讀了十來本古書,郭鷂子和陶東東五本書都冒讀完。特別是郭鷂子記性臭得很,先生點了書,讀着讀着又讀錯音調,總是細姝為他糾錯,得罪了細姝,細姝便不做聲,隨他去亂讀一氣,到半上午背書,先生叫郭鷂子上去,細姝就附着東東的耳朵說:「哥,你只看羅,郭鷂子手板要打腫的!」那跳皮幸災樂禍的神氣,不知有多詭異。東東說:「你知道怎麼不提醒他,鬼丫頭。」「誰叫他不聽我命令,活該!」閔着小嘴不再理人,埋頭寫毛筆字。

    郭鷂子的手板果然打了十大竹板子,腫得像包子一樣,三天拿不住筷子。第二天只好低聲下氣求細姝多多指教,並保證指教一次,欠細姝「命令」一個。這樣一年四季,郭鷂子就成了陶細姝的跟班,隨時要聽從細姝的「命令」。有時候細姝不高興了,命令郭鷂子爬在地下學狗叫,郭鷂子也沒有辦法。因為比起打手板來,學狗叫還是舒服多了。

    三年私塾過去了,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習慣,冒得大家業人家的伢子,只點破下眼睛,認得帳本和招牌,進城不搞錯男女茅房就要得了。紅黑不考秀才,不點狀元。還是學點生存本領和手藝是正路。如是郭師傅請趙泗民作保,把郭鷂子送到趙泗民伯父趙元俠武館去學趙家鷹爪拳。

    細姝妹子想讀書,本來這位先生就古板得很,不收女孩子的,還是陶五爺跟先生講了一皮籮好話,才答應教她一年,後來見這小妹子極其乖巧靈變,才又教了兩年。現在她也要回到繡花房繡花去了。只留下陶東東繼續讀下去。可惜這東東伢子又不是讀書的料。陶五爺感嘆「要是東東有細姝一半會讀書,我要把他一直送到南京大學堂去。」

    現在郭鷂子二十一了,正是青春翻騰,眼見陶細姝出落得山花似的,真正是心裏不安寧。

    說實在話,細姝上山能挑百斤擔,下田撿得水田螺,能看一本本的厚書,會算一筆筆的流水帳。清水芙蓉,渾然天成,南塘鎮方圓十幾里已有些名氣。也有一些名門旺族子弟,請人來探陶五爺的口風。陶五爺何等見世之人,看事入木三分。女大不能留,這晌他一直在心裏琢磨着,哪個伢子細姝喜歡,自己放心,雪姑也滿意。想來想去,還是只有龐大錨,門戶情緣人材品行不須說。只是龐大錨不是一個聚財顧家的人,表面兼和禮讓,內心倔犟執著。

    端午節前幾天,陶五爺正在胡大姐米粉店吃早酒,龐雲星碰巧也在,兩位老朋友擠到一桌,喝了兩杯後,自然而然就扯到了兒女之事上來。

    龐雲星敞開心門說:「大錨、細姝天生一對,大錨性格大大列列,主外,細姝精明細緻,主內,無往不勝,無事不成,老夥計你看呢?」龐雲星動態看世事,比陶五爺又高一籌。

    陶五爺心中未想順暢之事,聽龐雲星一席話全通了,「要得,就這麼定了,把端午龍船賽事搞熨貼就定日子。」


    自從聽到雪姑說大錨、細姝定下了結婚日期是八月十四日,郭鷂子就倒在了床上,被單蒙頭一天到晚不起來見人,十幾天就瘦得不像個人樣了。過了大端陽,陶東東上門喊他上船開頭,郭鷂子娘心痛地說:〝鷂子伢子病了,這個航次是上不了船了。」陶東東只好另外請人。

    鷂子娘炒了一碗豬油飯,上面還蓋兩個煎雞蛋,端到郭鷂子床邊上,看看蒙頭睡着的兒子,痛心的說:「鷂子,起來呷飯吧,阿媽知道你心中的苦,再苦,身體不能垮。身體垮下去了,阿媽怎麼辦呢,你爺老倌又不在了。姻緣是天訂的,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阿媽也努了力,可陶五爺咬定早就許給了龐大錨,雪姑也跟着變了主張。有什麼辦法?」

    郭鷂子還是不動不納。

    鷂子娘繼續勸:「我們郭家怎麼能跟龐家比,龐家家大業大,那祠堂比陶家祠堂還大,龐雲星去年又開了幾個新煤礦,聽說還打算搞個什麼運煤船隊。伢子阿,還是不要堵這口氣了,吃飯吧。」

    郭鷂子被子一掀,跳下床,「我要親口問一聲細姝妹子,為什麼平時對我那麼好,喊我一聲眉毛眼睛都笑得彎成了弓型。對龐大錨卻是嗝聲嗝氣的,龐大錨一句話冒講好,她就吼鼻子瞪眼睛甚至還動手捏他的大鼻子。關健時候卻變掛了,為什麼?是不是她一時糊塗。」

    一連幾天郭鷂子上門去找陶細姝,都被雪姑姨娘擋在堂屋裏。「細姝只有兩三個月就要出閣了,天天在樓上繡被窩、枕頭、窗簾,外面水田裏的事我都冒要她管噠,那裏還有空同伢子妹子去耍羅。鷂子吔,你就莫跟我忙中添亂噠,好不好羅。」

    郭鷂子冒得辦法,只好怏怏地回家,繼續蒙頭挺在床頭。

    到了八月十日早晨,趙泗民來到郭鷂子家,問死殃踏氣的坐在竹鋪子上的郭鷂子:「十四日龐陶家成喜事,兩家都有請帖給你。」拿出兩張蠟光紅紙請柬給郭鷂子。接着說:「你兩邊都是朋友,你是參加龐家的接親隊,還是參加陶家的送親隊。現在他們委託我落實人手。」

    郭鷂子娘一手提個箢箕,一手拿把薅鋤,從菜園裏回來,跟趙保長打過招呼,問清原由後說:「郭鷂子病了一晌噠,只怕幫不上忙。」

    「去得,我就會去湊下熱鬧。敲鑼、打鼓、抬轎就莫算我的數。」郭鷂子說。

    趙泗民走後,郭鷂子腦子裏翻江倒海,心說:「龐大錨啊,龐大錨,你處處與我作對,碰上你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看吧,你總也有走背達子的時候。」一邊圍着堂屋裏幾把松木椅子打圈圈。眉毛揚了一下,似呼有了一個什麼鬼主意。

    八月十四日黑早,龐大錨的接親隊伍從龐家祠堂出發了,龐大錨一身大紅新郎官服走在隊伍最前面。

    按習俗,新郎官須走前面開路,要在太陽出來之前趕到新娘大門口,新娘須走出大門一百步緊握新郎官的手,新郎官也緊握新娘子的手,一同進大門,這叫做「執子之手,白頭諧老」。

    迎親的路上新娘子是不帶紅頭蓋的 ,紅頭蓋是鬧洞房的一件湊熱鬧的道具。

    唉,嘻嘻,所謂鬧洞房,就是這群荷爾蒙爆發的年輕伢子,為偷摸一下新娘子的小白兔或捏一把 新娘子的屁股,以防新娘子瞪眼。如是慧者發明了鬧洞房,智者發明了紅蓋頭 。往往等到半夜三更鬧洞房結束了,新郎把房門一關,笨手笨腳把新娘衣褲一剮,胸口上兩佗肉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滾圓的屁股上一條條紅肉凸起來,就像古時候縣官升堂打犯人一樣,比打了一百大板還要可憐。

    龐大錨的接親隊伍走過過牛?,下了山樑,路面越來越寬,也越平展了。忽然,龐大錨發現前面路中間躺着個人。走近,龐大鋪用繡着雙喜字的紅燈籠一照,是郭鷂子,大家都圍攏來把郭鷂子扶起來,龐大錨減了幾聲「郭鷂子」,都沒回聲。郭鷂子已奄奄一息了。

    龐大錨說:「快抬上花轎,打飛腳到陶家祠堂,請五爺救人。」

    幾個抬花轎的把郭鷂子一抬起來,「叮呤噹啷」一串響。燈籠湊近一看,郭鷂子右腳上夾着一隻「野豬夾」,血肉模糊,黑紅的血流了一大攤。

    堂屋裏的大架鐘「噹、噹、「響了六下,細姝和雪姑剛準備開門,去迎接龐大錨他們,只聽到大門外「哐哐哐、」幾下急驟的敲門聲。細姝估摸着只有龐大錨做得出這倔頭倔腦的事出來,一邊笑罵道「龐大錨,你個土匪崽子!」一邊把大門拴一抽。

    龐大錨一個撲面闖了進來,正好撞上細姝,怕把細姝撞倒,只好熊抱着細姝。

    雪姑這幾天也高興得合不上嘴,看到眼前這一景,玩笑說:「龐大錨,這裏可不時興搶親呵!」

    「不搶,不搶,五爺岳父起床嗎?快救人,郭鷂子不行了。」龐大錨輕輕鬆開細姝說。

    陶五爺快步走出來問「郭鷂子在那裏?」

    「在花轎上。」龐大錨回答。又對抬轎的說:「快把人抬到堂屋裏來。」

    陶五爺查看了郭鷂子右腳的傷情,把了脈,陶五爺說:「他體質虛得很,傷得也不輕,我只能做個應急處理,要趕快送到湘潭趙元俠武館去,趙師傅對這種傷情有獨到的辦法。」

    陶五爺側過身對細姝說:「把我草藥包袱拿來。」

    龐大錨用筷子把郭鷂子的嘴撬開,細姝把一大瓶麝香人參濟灌進去。龐大錨運轉丹田之氣,用大力開山功,才把卡死了的野豬夾從腳骨頭上慢慢卸下來,敷上止血藥。

    這時候郭鷂子才吐了一口長氣,翻了一點陽。

    趙泗民走進來,看到這個場景,問大家是怎麼回事,

    龐大錨說:「我們接親隊伍剛過過牛?,路中間躺着個人,用燈籠一照才知道是郭鷂子,你看這個大野豬夾子把他們腳夾傷了。流了不少血,現在十分危急。」把鋼夾子提起來給趙泗民看。

    趙泗民接過鋼夾,看了看,說:「這個鋼夾我認得,鏽巴巴的。昨晚午夜我從大錨家回南塘鎮路上還冒得這個夾子,凌晨四點鐘,我準備早點去喊嗩吶隊員……。好了,不扯這些趕快救人要緊。」

    「要趕緊送湘潭縣城,你伯父那裏去,才有救。」陶五爺對趙泗民說。

    趙泗民說:「那就這麼,走水路平穩些。龐大錨你去漁港喊蘇爺的漁划子,停到石碼頭來,大家快把郭鷂子抬到石碼頭去,上划子送湘潭。」

    龐大錨叫家人將娉禮一一抬進堂屋,共十八箱(象徵新娘子十八歲)。禮單交給五爺後,跪下叩了三個頭。說:「岳老子,我送郭鷂子去了。救人如救火。」

    郭鷂子被抬上了漁划子,漁划子上只有蘇爺和他的姑娘蘇家炳。龐大錨站在漁划子船頭對碼頭邊的細姝、趙泗民說:「你們回吧,我送。四十多里水路,盪槳的人也要有力氣。」

    細姝爬上划子,「我也去。」

    趙泗民提醒:「今天是你倆新婚日子呢!」

    龐大錨說:「救人是大事,表哥,婚禮上的事就煩你圓圓、圓圓,還有什麼事難得住你!」說完一槳點開了船,飛也似地漂走了。

    趙泗民沒可耐何,嘴裏連說:「少不更事,少不更事。」搖了搖頭。又連着說:「大義!懂大義!」

    (三)

    趙元俠七十多歲了,武館也就最後三十來個關門弟子,不再收徒了。每天朋友托朋友,親戚托親戚來看跌打損傷的倒有一些。甚至在武館最後面的雜物房裏,還住着一個神秘的病號。

    元俠武館大門誇張地立在湘譚古城西門,這裏的城牆已經大部坍塌。武館規模很大,有前演武廳,後演武廳,後面還有後花園。鼎盛時期這裏有好幾百學員。湘籍武術大師杜心武也曾應邀前來元俠武館講武。省主席何健是杜心武的徒弟,也偷閒來趙元俠這裏參師。

    郭鷂子是他的徒弟,因家境清貧沒學完全套功夫就駕船謀生去了。現在傷成這樣不能不管。

    更何況龐大錨的父親龐雲星,陶細姝的父親陶五爺,以及龐大錨的外祖父馬爺,是湘中一帶,少有的幾位已登堂入室的武功高手。趙元俠常和他們交流切搓,扯起來也是斜角親戚。

    現在大錨細姝一同來了,趙元俠對郭鷂子更加關愛。吩咐徒弟上夾板,熬藥湯不得差池。

    趙元俠對大錨、細姝說:「今天是你倆的新婚大喜日子,我因館裏有些瑣事動不了身,我老伴和兒子一早就動身到龐家祠堂去喝你們的喜酒了。想不到你倆竟送郭鷂子來了我這裏,你們太仗義了。」

    龐大錨說:「姑伯父,謝謝您的祝福。世上說救人一命,勝能造七級浮屠,郭鷂子與我同船打腰篙六七年,生死攸關時,我和細姝是應該來的。」

    趙元俠素有俠義心腸,聽了龐大錨一席話,立刻把眼前這個年輕人歸為了自己這一類,對大錨很是贊嘗,說:「賢外侄,郭鷂子生命是不會丟了,他在我這裏你倆放心。現在已是半下午,我武館後面有一匹快馬,不如你倆騎上它,操小路趕到龐家祠堂,最多一個時晨就到了,正好趕上晚餐前的婚禮,好不好?」

    南塘鎮婚宴是中、晚兩歺。正式拜堂婚禮是晚餐前舉行。

    陶細姝說:「感謝姑伯父想得周到,這樣正好。不過郭鷂子的洗漱起居不能勞煩武館的英雄好漢,這同來的大姑娘,叫蘇家炳,是郭鷂子的叔伯姨表妹,請她照料幾天,我和大錨過幾天就來。一切費用由我和大錨自當打理。」

    細姝把蘇家炳叫到面前,囑咐她照顧好表哥,還添油加醋的說,「郭鷂子在我們同學中間經常讚揚你呢,會做事,人又長得標誌。」其實蘇家炳人高馬大,說不上標誌,只是性格直率,手腳勤快,有幾分逗人喜歡是真的。

    蘇家炳聽細姝這麼一說,心裏美茲茲,滿口答應,細姝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銀票給家炳,說:「多搞點好的給郭鷂子呷,自己也買身新衣服。」

    拜別趙大俠,龐大錨翻身上馬,一手將細姝拉上馬,坐在自己身前,雙腿一夾,韁繩一提,「吹」, 馬撒開四蹄出了武館,直奔龐家祠堂。馬家秘功源頭來自古戰場,騎術是馬家秘功必修的功課,大錨自然善騎。

    龐大錨和細姝正好在晚晏前趕到了龐家祠堂。婚禮按時順利舉行,這使趙泗民主持少了許多口舌之苦。龐陶兩家尷尬窘況也笑開了。

    新婚三日新娘子回門。細姝頭上插着綠寶石金簪,別兩個鑽石蝴蝶夾;耳墜、項鍊都是紅珍珠間黃綠閃光貓眼石串成。一身淺紅綃羅秋服,悅目華貴。細姝、大錨走進陶家祠堂,紅地毯鋪在堂屋裏。夫妻二人向五爺和雪姑三個跪拜叩頭。五爺和雪姑高興得從新來的丫環手中拿過糖果盤,向滿堂屋的賓客發糖粒子和乾果。

    龐大錨和陶細姝在陶家祠堂小住幾日。陶家滿院喜氣洋洋,小倆口說不盡的恩愛。這日早晨一隻喜蛛掛在羅帳外。細姝說:「今日必逢稀客。」

    龐大錨說:「趁天氣好,我倆進城去,看看郭鷂子好了沒有。」

    大錨和細姝來到湘潭城「元俠武館」,看望郭鷂子。雖然時間只有十幾天,病床上吊着腳的郭鷂子卻容顏舒展,臉頰上有了一圈紅暈。龐大錨摸摸綁着夾板的腳說:「郭鷂子還痛不痛?」

    郭鷂子說:「好多了。」

    大錨說:「今天我來這裏之前,去看了你阿媽,你阿媽要同我倆一路過來,我怕她老人家看你這個樣子心裏更難過,勸她等我倆先來看看,過幾天再來接她。」

    「不要叫她來,在趙師傅這裏她會放心的。

    你回去時只帶個口信,說我無大礙,過十天半月就回來。」

    正說話間,蘇家炳端一大碗才魚黨參湯進來。

    「大錨哥細姝妹來了,你倆對我表哥也太好了,昨天我還說要他傷好了,回去重重的感謝你們呢。」

    細姝說:「要謝的不是我倆,是你這個表妹子。不是你盪划子送來 ,不是你細細心心的照顧,郭鷂子傷就是好了,也是個跛子,到時候堂客都難找到。」說完,她仔細觀察蘇家炳和郭鷂子的臉色,都說細姝是「鬼靈精」,也是夠鬼夠靈的。她雖然不曉得郭鷂子為什麼會被野豬夾夾傷,但她心裏明鏡一般,這事與自己和龐大錨是有關的。趙泗民那天早晨在陶家祠堂講的那半截子話,她知道趙泗民應該知道內情,只是還沒空問問趙泗民。不知怎麼搞的,在細妹心裏總是想着要撮合蘇家炳和郭鷂子這一對。

    蘇家炳一邊餵湯給郭鷂子吃,一邊 回答說:「我表哥找不到仙女,凡人還是找得到的。」看那神態倒是:郭鷂子非她莫屬。

    龐大錨和陶細姝上樓去見趙元俠,一進門見趙元俠正和侄子趙泗民並排坐在長條梨木茶几傍交談。

    「快進來,快進來,坐!」趙元俠說。

    龐大錨和細姝謝過,恭敬地坐在茶几下首,管家送上兩杯濃茶,兩口鷲腦殼檳榔。趙泗民問道:「見過郭鷂子了?」

    大錨說:「見過了,勞煩姑伯父妙手回春,傷情已經好了很多。」

    「泗民表哥,這郭鷂子的腳傷究竟是怎麼搞的?我問他,他只說是不小心踩到了獵人放的野豬夾。可過牛?一個光禿禿的山,哪來的野豬。」細姝一副疑惑的表情。

    趙泗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說:「表弟嫂,心真空,難怪陶家山都叫你〝鬼靈精″ 。我正同我伯父在講這件事呢。

    郭鷂子的阿媽也找到我,要我查出來是誰在大路邊放野獸夾子傷人,要與人論理,要賠償。其實這夾子是我放的。」

    細姝:「呃?你有這麼…嗎?」她沒有把愚蠢二字說出來,用右手食指拉歪嘴角,作傻子相。

    大錨:「表哥,開玩笑吧。」

    趙元俠一邊怡神地微笑,一邊細細品着香茗。

    趙泗民往大錨這邊挪了挪屁股下面那把精製的梨木椅,點着他的s型的黃楊木煙斗,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煙圈,因伯父元俠不吸煙,所以離他遠點。

    趙泗民接着說:「你倆結婚的頭天晚上,我在龐家祠堂與我舅舅、舅媽商量事情,大概十一、二點才回來。四點半就起來,準備帶鎮上的鎖吶隊去陶家山送親。一摸禮服口袋,鎖吶咀不見了。在家找了一陣子,沒有。仔細一想昨晚回家時在過牛?石頭邊屙了一泡尿,午夜有點涼意,把披在身上的制服,雙手抖了幾下蚊蟲,穿在身上。

    鎖吶嘴從來是放在口袋裏,應該是抖落在過牛?路上。心想,紅黑路不遠,帶着手電筒一路飛腳到了過牛?,。打開電筒在路上仔細尋找,還真的在路中間找到了。

    順便向前照了照,看還掉東西沒有,一看這路面中間怎麼被人刨動了。很長時間冒下雨了,路面一直很光溜。我彎腰仔細看了看,原來是哪個缺德的在路中間埋了個野豬夾。我隨即慢慢地把它挖出來,放到大石頭後面的草邊上。因為我急着要到陶家山辦事,沒有多想。這個野豬夾就是郭鷂子腳上那個鏽斑斑的鐵夾子。」

    細姝若有所思:「你只挪動了一下位置,要是不挪動這一下,那個踩到那個倒血霉。嗚…。」她用白玉般的雙掌捂住了嘴巴。原來會這樣…。細姝閃電一樣的腦子,敏銳地捕捉到一個信息。

    「三更時分這條路上鬼都冒得,哪裏還有人走。我十一二點在過牛?過身都冒見到有這個夾子。捉磨了半個晚上冒捉磨出名堂來。於是,我帶上鐵夾子上雲峰山找了獵人張結巴,問他認得這副鐵夾子不,張結巴結了半天,我才聽清楚,這副鐵夾子就是他的,問他八月十四鐵夾子放在哪裏。他說丟在後面雜物房裏,一年多冒動過。

    趙泗民吸了一口煙,接着說:「這個鐵夾子八月十四日放在過牛?路上,夾傷了人。張結巴一聽夾傷了人,有些慌張敝紅了臉更說不清話了,哇哇哇了半天,最後好像想起了點什麼。我要他慢慢講,他說,中秋節前一兩天,我都在後山採摘菊骨朶,準備灌枕頭用。(這裏有中秋節用菊花苞灌枕頭芯的習俗。)上午,隔壠看到一個人到了我家後雜屋,這人像是陶家祠堂後面郭家裏的那個駕船的伢子。我見他冒喊我的門,反正雜屋裏又沒要緊的東西,也就沒有喊應他。過一會他就走了。」

    聽到這裏,細姝倏地站起來說:「表哥,不用講了,這個案子我來破,你們等着。」說完,一轉身出了門。

    細姝笑容滿面走到郭鷂子床邊,對正在為郭鷂子抓背的蘇家炳說:「家炳姐,你去買一副筒子骨沌一壦湯給郭鷂子呷,這裏我幫你招呼招呼。」

    蘇家炳出去後,細姝把門帶關,也學着為郭鷂子抓背邊邊,背中間是抓不到的,因為郭鷂子是朝天躺着的。抓了一陣子,郭鷂子神情木木的,眼晴看着天花板。細姝說:「郭鷂子你真不夠朋友,我跟龐大錨結婚半個月了,冒聽到你一句祝福的話。」

    郭鷂子勉強笑了笑說:「祝你們幸福。」說完,眼淚從眼角直流到枕頭上。

    細姝連忙用綃羅紅袖為她擦乾了眼淚,仰頭哈哈大笑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要這麼婆婆媽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才二十啷噹歲,好日子,還在後面呢。人家龐大錨為什麼處處現眼惹人,他有英雄氣概,他胸懷博大。看你做些小人之事,把野豬夾子放在過牛?路中間,想嚇唬龐大錨,結果害了自己不是。你想想看龐大錨出身武術世家,奇門遁甲無所不通,一眼就把事情看透,你猜猜人家是怎麼說的,你猜猜。」

    郭鷂子不聽則以,一聽眼睛嚇得溜圓,、肚裏見不得陽光的全部暴光了,眼巴巴看着陶細姝滿臉怒其不爭的表情。

    「你猜不着----他說你是跟他鬧着玩的。小時候他也在你上學的路上挖過一個小洞,用樹枝鋪好,蓋上樹葉,灑上沙子,躲在草叢中看着你踩到陷阱摔一跤,然後跳出草叢拍手大笑。是不是?」

    郭鷂子神情一松,輕輕說了一句:「第二天我跑到他家菜園裏,把一個大紅南瓜挖了一個洞,屙了一坨屎在裏面。」仿佛回到了童年。

    細姝說:「真箇是眥睚必報,虧你想得出來。我扶你上樓去,把事情說清楚就輕鬆了。我們仍然是你的好朋友,你說呢?」

    郭鷂子撮着雙拐上了二樓,進了廳門,細姝扶他坐在茶几邊的椅子上,面對龐大錨、趙泗民和趙師傅,郭鷂子說:「我這次受傷是自作自受,那天晚上兩點鐘去放的夾子,想出出大錨的洋相。回家後翻來復去睡不着,大概四五點鐘,想着還是不搞這惡作劇好。就跑到過牛?去,想把夾子拿掉,誰曉得我跳到草叢卻夾着了我自己的腳。」

    郭鷂子八月十四凌晨再上過牛?,如果還早一會兒,就正好會碰到趙泗民。陰差陽錯就沒有碰着。郭鷂子真是去拿掉夾子嗎,不是。他是想躲在大石頭後面的草叢中,去看龐大錨出洋相的。惡有惡報,誰知一跳到草叢,右腳正落在野豬夾子上。想想看三四百斤重的野豬都要夾住,何況病得只有一百來斤重的郭鷂子。他本想一口氣爬回去,免得龐大錨接親隊伍看見,才爬出一二十丈就天昏地暗暈了。

    到現在郭鷂子還真以為是龐大錨的奇門遁甲術,使自己受到報應。

    龐大錨認為能夠說出自己的陰人糗事,勇者也。連忙站起來擁抱着郭鷂子的頭,爽聲笑道:「看你,兩個朋友之間的樂子,搞這麼沉重。還要不要人活阿?一切過去了,等養好傷我們一起再闖江湖。排洲廟裏你還解了我的圍呢,不是你的機靈勁,我還真沒辦法呢。」

    郭鷂子笑了。

    細姝也笑了。

    趙泗民釋然了。

    趙元俠看看郭鷂子,又看看龐大錨,慢悠悠的告戒他們:「胸有多大,力有多大;德有多高,功有多高。年輕人前途遠大,心魔卻可以限制人生的空間。年輕人絕不能存有心魔啊!」

    郭鷂子回到了病房。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趙元俠對龐大錨和陶細姝說:「你倆到武館後花園左側那個小巷裏面去,有個雜物房,輕叩三聲門,房內有人要見你倆。」

    「誰?」

    「見了就知道。」

    倆人好奇又急切的走進後花園,向左拐彎找到一個巷口,推開矮籬柴門,再向里走過幾大蓬竹篁,樹陰中果真有一間小屋,走近小屋,大錨輕輕敲了三下門。門開了。

    一個身材瘦弱而頎長的青年人出現在龐大錨和陶細姝的眼前。

    大錨和細姝一下還真沒認出來是誰。

    只聽到一個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從高個青年口中傳出:「大錨、細姝我們終於見面了。祝賀你們新婚快樂白頭諧老。細姝,上次見面時,你才這麼高。」他用手量了一下自己腰帶處。

    大錨和細姝一人抓住青年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幾呼是同時驚呼:「小舅!」

    青年正是失蹤六年的馬小舅。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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