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造 船
一
陶家山今天人山人海,鑼鼓掀天,熱鬧得不得了。
陶五爺打造的一千二百擔大倒爬子,舉行行河典禮。這條新船油光瓦亮,長十幾丈,寬三丈,船艄高足有二丈八尺。船艄正對白牆青瓦的陶家大祠堂,船頭向着河邊。像巨龍臥在這斜坡河灘上,船底板下,四溜青皮楠竹板一直伸向河邊,竹板上塗滿桐油。地牯牛(一種絞船下河的原始工具)已經架好。
地牯牛——木架中間立一根差不多洗澡盆粗的木軸,木軸上有五對十個洞,洞中拴五根比碗口還粗的長木杆,俯看就像一把巨型傘架子。兩根粗繩一頭繞在木軸上,一頭從新船兩側伸向河邊滑輪,穿過滑輪折回來拴在船艄。
新船頭上用大紅綢子扎了一朵大紅花,兩舷掛着七丈長紅綢條幅,左邊寫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右邊是「生意生財生萬福,順風順水順人心。」端正的顏體大楷,是趙泗民的手筆。
陶五爺站在三張八仙桌搭成的高台上,雙手捧一海碗釅釅的濃香紅糯酒,慢慢舉過頭頂,向空中一灑,隨着酒香飄向密密麻麻的人頭,陶五爺一聲吆噶:「行——河——。」頓時鑼鼓齊鳴,嗩喇響徹雲霄。
只聽得三聲土銃震天,地牯牛由上百人推動旋轉。兩根粗繩越拉越緊,發出「叭啦、叭啦」的聲響,巨大的船身開始在塗了桐油的楠竹板上移動。慢慢的,慢慢的,越來越快,推地牯牛的人群飛跑着圓圈,船像箭一樣射向河中央。這時船艙內潛伏的水手們,點燃幾卷萬響瀏陽鞭炮,「噼噼啪啪」在河中響個不停。三個身穿紅馬甲的半拉大伢子,點燃河邊的三排煙花,彩光閃灼,群花亂竄,鞭炮的硫磺火藥味和煙霧,瀰漫整個河灘。人群歡呼雀躍,發出「嗨!嗨!嗨!」的狂呼。
陶五爺由龐雲星、趙泗民、馬爺,郭師傅幾位老朋友簇擁進祠堂。
這陶家祠堂氣勢大得很,上下兩個天井,三進三廳。每廳擺十張八仙桌,坐滿前來祝賀的好友親朋。陶五爺一行人等穿過前廳、中廳、上廳,都是春風滿面,相互點頭致意。最後在上廳正中的一張八仙桌圍攏而坐。
又是三聲銃響,嗩吶沖天,一群本村長得帶勁的堂客、妹子,穿堂上菜。
這湘潭地界並不盛產黑山羊,更不產海參。但鄉人每逢盛大喜事設宴請客,卻以羊肉海參席為鄉俗。今天就是極有民俗特色的黑山羊海參席面。第一道大菜就是「海膽麻油滾全羊」。托盤是本土鷂子岩長龍窯專門燒制的,紫陶青釉的大傢伙,標誌的青年堂客們抬着這盤菜放上桌,就占桌面三分之一。都是整隻整隻的羔羊,色澤金黃,上面點綴鮮紅辣椒和翠綠的元荽菜,食客還冒動筷子,口水涌了一滿口。用筷子輕輕一夾,一塊鬆軟噴香的羊肉送到嘴裏,連舌頭都吞掉。
隨着青年堂客們:「來羅! 醃參來羅。」的喊堂聲,一盤胭脂紅透的絲狀珍淆上了桌。這便是陶五爺的二姨娘雪姑親手做的,秘制正宗湘味「醃參」。——上等梅花刺海參、洞庭金龜肉和湘妃竹嫩筍尖切成細絲,靈草、香草、山奈、八角等香料飽制的蜜餞紅糯酒,淋在三珍細絲上,加少許鹽慢慢搓揉,細絲吃透香酒後,涼至七成干,然後用紅曲粉、紅椒粉攬拌勻裝壇,紅膠泥封口三個月以上,逾久逾香逾松滑。吃時澆豬油灑幾調羹豉汁蒸得爛熟就成。說起這道湘味的味道,陶五爺一位從揚州來的鹽販子朋友揚起眉頭,拍着肚子說:「落口逍遙,從喉嚨爽溜到腸子,到死只怕都記得這穿腸過肚的感覺。」另一桌一位安徽貴池的老闆,腮幫子鼓鼓地嚼着美味,擺出美食家的派頭說:「這湘菜不愧為我中華八大菜系之一,就是辣得我喘不過氣來。」
第三道菜又上來了。這道菜名不雅叫「拳頭」,就是拳頭大小,潔白晶瑩的軟溜溜的大丸子,喻意「船頭」。曾廣泛流傳在湘江船幫,究竟是那樣傢伙製成,大師傅只放心裏。
「拳頭」好吃,吃像難看。用筷子夾不來,又難戳爛,戳爛也挑不起,因為丸子裏是濃米湯一樣的東東。美食家們只能用雙手捧着,咬個小口子,慢慢吸食這是正宗。
廳里客人有好多外地的,俏跑堂們看到他們要吃又無法進嘴的樣子,於是用獨特的湘潭俏皮話高聲喊:「雙槍不好用,就用五爪金龍羅。」意思是可以用手抓,不必講究。有跳皮淘氣的伢子接話茬道:「我的槍好用,端菜的妹子喂,我餵你一坨要得不吶?」
俏跑堂們也不怯埸:「回家餵你欄里的大母豬哪! 」
幾個長江大口岸的朋友笑道:「都說這湘菜辣,這湘妹子更辣。」
大小十八盤湘韻佳味堆滿了桌面。
這時三個大廳幾百個人像炸開了鍋,敬酒的、猜拳的、交杯碰盞的,勝過一場狂歡爵士樂會。
陶五爺和雪姑從上廳首席開始敬酒,陶五爺將酒杯舉起,說一聲:「請了! 」全席立刻都站起來,雙手舉杯過頂,連聲祝福。雪姑便在這一桌擺上八個紅炮筒。這「紅炮筒」就是用紅紙條捆着的,一張滾成圓筒的紙票子。幾個漢陽船老闆接過紅炮筒很是驚訝:這風俗沒見過,吃酒席,東家向客人發錢。別處都是客人向東家送彩禮,開了眼界。
一位同席鬍子花白的鄉紳,向外地客人介紹說:「我們祖宗傳下來就這習俗,還有呢,叫花子來了都要在柴房裏擺一席。不過丐幫也知趣,一般是不會助這個熱鬧,除非拆台鬧埸合。」
陶家祠堂大門口有十級平整寬大的麻石階梯,一邊一隻一人高的漢白玉獅子。剛才在河邊放煙花的三個半拉伢子,紅臉盤結結實實的叫龐大錨,今年十四歲,他是馬曉岫的外甥;高個頭馬曉岫是龐大錨最小的舅舅,快滿十八了,因為他輩份高,這河灣的人們就其學名的諧音,都叫他馬小舅;瘦小個就是郭鷂子,別看他個頭比龐大錨矮半個腦殼,年齡還長龐大錨大半歲。三人今天是正餐時大門迎賓官。就是城裏大酒店的保安兼迎賓,他們要等散席後才可到廚房去吃飯。三人站在大門口,嘴裏嚼着鷲腦殼檳榔,正從口袋摸出,冒炸響的大大小小的鞭炮,花花黃黃的煙花互相顯擺,看誰的花樣多。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兩個叫花子,端端正正坐在石階上。
郭鷂子走下幾級石階,用腳尖在一個叫花子的屁股上輕輕撥了兩下說:「餵,到裏面去吃點吧。」兩個叫花子一回頭,一頂破草帽下一張國字型臉,滿臉的絡腮鬍子。另一頂破草帽下是一個白淨面皮的年輕伢子。
馬小舅趕忙走下石階說:「二位貴人請到裏面入席吧。」
絡腮鬍子說:「不必了,憇憇就走。」
馬小舅說:「不必客氣,聽口音倆位不是本地人,我們這裏習俗,您既在喜事家門口停留,就必須進去端一端酒杯,同喜同喜嘛。」
絡腮鬍子站起來爽快地說:「請了!″
龐大錨也是個爽快人,朗聲說:「請吧!」
馬小舅對龐大錨說:「龐大錨,帶他倆進去好生安排。」
龐大錨帶着倆叫花子沿走廓進入廚房,見柴門口桌上沒擺好碗筷,便想到剛剛帶客人到上廳,看見旁邊的小房間裏還有一桌擺好了酒杯碗筷。便對廚房管事的喊道:「上廳小房間有貴客,上酒菜哪!」廚房大師傅們高聲回道:「上廳小房上酒菜,好咧!」
龐大錨請兩位進了小房上坐,為兩位斟了兩杯紅糯酒,自己坐在絡腮鬍子對面。他看着這絡腮鬍子,童心大發,這濃密的長長的黑鬍子,一直垂到胸前,把嘴巴全部遮住了,我看你怎麼呷酒肉。
絡腮鬍子也挺逗,他見對面稚氣的紅朴朴的圓臉蛋,逗趣的說:「紅蘋果、小主人,這桌美味我可吃不進嘴呵。」他把下巴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長長的黑亮的大鬍子像黑色的緞子兩邊扭動。逗得龐大錯爽聲大笑。坐在旁邊的青年叫花子也笑了,他從包袱里拿出一副眼鏡架子似的金色鈎子,邦大鬍子掛上,鬍子分開中間露出了嘴巴。絡腮鬍子端起一碗紅糯酒一口喝乾。樂得龐大錨朗聲大笑不止。
兩個叫花子酒足飯飽之後,起身告辭,龐大錨又送他們每人一個「紅炮筒」,並一直送到大門口下了十級石階。絡腮鬍子仰天嘆道:「此地民風如此通達純貞,難怪這一帶歷朝經世明人輩出。」他抬手摸了摸龐大錨的平頭,順手取下掛鬍子的金鈎,對龐大錨說:「這個送給你作個想念,以後到了川東鄂西遇到困難的時候,拿出它來說一聲:‵金鈎李鬍子在嗎?』—定靈。紅蘋果,龐大錨,我可記得你呵!」 龐大錨接過金鈎好奇地收下了。馬小舅也連忙跑下石階,向兩位拱手躬身告別。
馬小舅對龐大錨說:「這兩個角色怕有些來歷。」
龐大錨說:「我早看出不是什麼叫花子,把他們安排在主客席位上坐,應該冒失禮數。」
「禮多人不怪。」馬小舅說。
二
雪姑端來一盆熱水放在陶五爺面前,陶五爺脫下像小船一樣大的青布鞋,把腳放進熱水盆里。雪姑蹭下為陶五爺搓腳。陶五爺說:「今天酒席搞得不錯,冒得罪客人。」
雪姑說:「用了桐油還是見光的。」
陶五爺說:「紅黑是你當家,莫又跟我扯酒四兩肉半斤的瑣事,你去睡,我就在這竹靠椅上躺一下,新船下了河,好多事我要理一理。」
光陰像白駒過隙,—晃自己四十八歲了。陶五爺感概。他生於1880年農曆正月初九,父親把他的包衣罐子埋在這陶家山上,這裏就是他的根,有陶家祠堂,有祖墳山。每年清明上墳他總要數一數祖墳上的石碑,輪一輪輩份,祘到他陶五父親這一輩,在這裏已是二十五代了。祖上沒有出什麼大名角大財東,生活倒還殷實溫飽。
陶五爺十四歲就和同村,也是三年「子曰詩云」的同窗,十三歲的龐雲星,到雲貴高原的舞水河學放棑。第一課就是進入原始森林伐木,選又大又直近溪流的樹,砍倒推到溪水裏,順水流到舞水河。結成小木排,順流而下到沅水,沅水行棑幾天幾夜到達西洞庭,在洞庭邊用粗篾纜結成大排,穿過八百里洞庭,再下萬里長江,才到目的地武漢或者南京、上海。
在兵荒馬亂、土匪出沒的年月,—副棑價值十幾萬,幾十萬銀元,而且延綿一百多丈長,三四十丈寬,吃水深,最少也要丈把,行程幾千里,耗時幾個月。俗稱棑客的放棑人,幾乎都是身懷絕技的武功高手,否則這碗飯吃不了。第一次放棑正是炎熱的夏天,三十六個棑客全是赤身裸體,當然是青一色的「槍兵」。南方毒辣的太陽,把胴體曬得烏漆麻黑,個個光頭,用河柳枝條結成遮陽帽。一排「黑猩猩」推着棑前的大招,把握前進的方向。長蛇似的大木棑順流東下,棑客們唱着高吭的放棑調:郎在江中棑上翹喲~~嗬!姐在繡花樓上眺咊~~吔!……。
突然棑頭上下揮動手中的小紅旗,大叫一聲:「停止前進!」棑客們手忙腳亂地在棑後向水中拋出一排石錨,棑停止了前進。棑頭手持球狀油皮紙燈籠,一步跨入水中,慢慢下沉到棑底,尋找湖匪所設的「絆棑索」。
洞庭湖的土匪往往選擇航道峽窄,兩邊水草蘆葦密佈的地方,用一根鋼絲繩橫佈於水中,木棑在此經過將其掛住。由於木排體型大,衝擊力也大,如果不及時停下來,十之**會棑纜繃斷,木棑散架,木頭就會一根一根隨着水流漂至水草蘆葦之中,然後被土匪揀走。棑上如果沒有會「避水功」的棑客,而棑又冒被衝散,棑主只好將一大袋銀元綁在一根紅布裹着的木頭上,推向蘆葦中,湖匪才會暗中收走絆排索,否則你休想善罷。果真到了這一步,棑客就要喝西北風了。
陶五爺和龐雲星棑上的排頭,水下功夫卻是一等一的高手,棑頭下得水來,用鋼絲鉗將鋼絲鉸斷,排頭出水上棑,燈籠居然不熄滅。然後高叫一聲:「八方水神,不得近靠,起錨續航!」
陶五爺,當時還是叫陶五,沒有爺字,陶五和龐雲星拜棑頭為師,由於有湘省武術名師趙元俠的推介,並說明是摸魚山龐府族人,棑頭自然收為弟子不提。
一晃十年過去,二十三歲的龐雲星和二十四歲的陶五,都要回家成親,兩人拜別師父,結伴回到湘潭老家陶家山。
龐雲星回家不久就結了婚,新娘子是鄰縣湘鄉馬家沖的馬貞岫。也就是馬曉岫的大姐。龐雲星生有三子二女,小兒子龐大錨更是夫婦倆的寶貝佗佗。倆人傾盡平生所學傳授於他,龐大錨六歲時,馬貞岫便悉心將馬家秘功慢慢教,這龐家么兒生性浩然,心靈活泛,十幾歲便啟悟潛龍,窺其玄妙,不到二十馬家秘功掌門准其正式拜別山門,並賜靈光板。龐雲星也將棑客功夫全部教給了龐大錨。
馬貞岫的父親是開煤礦的小老闆,幫女婿龐雲星買進一座煤山,龐雲星於是經營起煤礦來。龐雲星本人對水上營生還是有感情的,加之煤炭的銷路,大都是走水路運往湖區和長江中下游。陶五爺打了新船,龐雲星便送十四歲的龐大錨上船打腰篙。以便日後擴充煤炭市塲,也了結自己水上雲遊的夙願。
陶五的堂客是李家祠堂的鳳琪妹子,鳳琪妹子的父親是一名水手,半輩子幫人打腰篙,做夢都想自己有一條船,過過做船老闆的隱。就是買條舊倒爬子也不枉此生。買船談何容易,至少得幾百千把光洋。如是與女婿商量,兩家合夥買一條舊船如何。陶五算是跑過大口岸的,也有點氣迫的青年。「岳丈,要搞就搞條新的,舊船別個不放心放錢做買賣,怕船貨常(沉)到江中,找洞庭龍王爺收帳。錢回籠還慢得多。」岳丈一聽,大腿一拍:「好!倒底我冒看錯,鳳琪妹子餵,你咯輩子不怕冒好日子過了。」
陶五和岳丈用盡兩家的積蓄,打了一條十八噸的嶄新倒爬子,十八噸的倒爬子在這條河裏算得上較大的船。岳丈年紀大了,不能上船了。陶五和鳳琪,還請了同村打腰篙的郭師傅。新船第一次業務,在淥水碼頭裝一船頂好的禮陵瓷器,到湖北荊州地段。這江漢平原泥中含沙,燒不成窯貨,瓷陶器皿是稀缺貨,只花一個月就將滿船瓷貨銷完,然後在調關、石首買進十八噸黃豆、芝麻丶苧麻回湘潭。船停靠在陶山家下首兩里路的南塘鎮石碼頭河邊,笫二天開艙銷貨,五鄉八村的挑着籮筐,打着獨輪車前來購貨,好不熱鬧。貨,幾天就銷光,放錢入股做買賣的親戚朋友,都來分紅,大家一臉的喜氣,說是沾了陶五爺的財運。陶五為慶首航成功,稱了一稱豬肉,一條金絲鯉,開一壇三年的紅糯酒,生意股東在船上大吃了一餐。
一九一一年秋天,武昌新軍把清兵趕跑了,陶五爺的十八噸倒爬子正在湖北枝城缷完載。一隊辮子兵不問青紅皂白擁上船,大刀架在陶五爺的脖子上:「把我們送到宜昌去。」清兵到了宜昌,怕新軍擄船追上來,點燃一包炸藥往船艙里一扔,半截船炸成木渣飛滿一天。一塊橫飛過來的木頭擊中了鳳琪的腰,鳳琪當埸縮成一坨,再也伸不直了。郭師傅左腳炸掉了四個腳趾頭。陶五爺八字硬,只刮掉一小塊頭皮。
半截船很快就要沉沒水中了,陶五爺命令郭師傅,趕快游水上岸。自己將秘槽的一袋銀元,系在腰間,背起鳳琪躍入水中游到岸邊,半截船在急流中,翻了幾個斤頭沉入水底。一轉眼功夫,桅杆尖,就向下游衝去幾里路遠。
陶五爺自幼隨父學了一些中草藥,現在派上了用埸,他在路邊尋了幾把草藥,為郭師傅和鳳琪包紮好傷口。對郭師傅和鳳琪說:「我們順江走,有漁船我們就租船過江,走對面山區,儘快走到澧水邊就好辦了。這裏兵荒馬亂絕不能停留。」郭師傅撿一根木棍當拐杖,陶五爺背着風琪,艱難的邁步前行。走到半夜才在江邊遇見一隻小漁船,渡過荊江進入山區,山區人煙稀少,郭師傅將漁船上買的兩條草魚,生火烤熟,三人吃了,在山洞裏將就了一晚。第二天繼續趕路。
幾天後,在澧水邊搭一艘回衡陽的小駁船返家。
自從回到陶家祠堂,鳳琪就下不了床,吃喝穿戴上茅房,都要人招扶。陶五便將十八歲的小媬姆雪姑納為二姨娘,一為照料鳳琪的起居,二為生子傳宗。因為陶五爺三十一歲了,尚無後嗣,族人自有一些煩言。
雪姑肚子也真爭氣,隔年就生下一伢子,取名東東。
陶五爺而立之年得子,心情一舒展,將父親傳下來的三十畝水田,賣掉十畝,另外又佐借了二百光洋,買了一條十五噸的半新倒爬子、還是請郭師傅為水手,自己掌舵,繼續水上營生。走了幾趟安慶蕪湖,在長江的大風大浪中感到還是人手不夠,何況郭師傅又少了四根腳趾頭。船上作業就靠腳趾頭張開趴住船板,少了腳趾動作就遲緩好多。陶五爺又憐惜郭師傅,故沒有換人的打算,再說郭師傅駕船的技術和經驗都在一流。
如是陶五爺又娶了第三個姨娘。這三姨娘名叫可紅,岳州府大雲山人氏。
可紅與陶五爺倒還有段淵緣,可紅十三歲被父親抵賭債,賣到城陵磯桂花園當樂妓。城陵磯古稱三江口是長江、洞庭、內荊江的匯集點,故為長江中游的重要港埠之一。常年檣楫雲集,船工離家別壤,大多是孤身漂泊,在此坐風等水之時,便來到江邊桂花園,發泄一番孤舟苦旅之郁。前幾年陶五爺也曾多次光顧這香風蜜霧之所。
這天正好在桂花園港內泊錨,留郭師傅守船,陶五爺上岸,穿過桂花林,進入園中,見繡牌上仍有幾年前破瓜相好的可紅的名號,便點了可紅姑娘入房飲酒。酒過三巡,人面桃紅,親親唧唧,舊情自然釅稠。陶五爺見可紅身在風塵,卻留有幾分潔淨。身板也是出力的坯子,心想自己船上正缺一個小幫手,可紅如能逐願,再好不過。便對可紅說:〝可紅,你也不小了,長此下去不是辦法,總得有個歸宿吧?」
可紅說:「聽命吧。」
陶五爺說:「你如果想出這園子,我就把你帶出去,做我的姨太如何?」
可紅心想,自己已經二十歲了,能有個憩息的家,是做夢都在想的事,只是這世間嫖客有幾個講真話,有真情呢。有本領弄我出去的人,又怎麼會愛一個風塵中人呢。以前不是也有一些嫖客,說要娶我,結果都是褲襠里吹氣----夢想(悶響)。眼前這位陶五爺,年齡不過三十左右,身高七尺,相貌堂堂,膽大心細,並非一般嫖客可比。真能救我,當然是好事。不成,只當逢場作戲。如是說:「陶五爺,跟你做妾我願意,只是我已經被騙喝了絕後湯,你可要想好了。」
陶五爺說:「我已經有個兒子,我自會安排你今後的一切。至於續身的問題,你肯定不想好死老鴇。你聽我的安排就是。」
在一個沒有星月,狂風大作的晚上,桂花園西邊雜物房突然起火,趁大家救火時,可紅從側門溜出來,穿過桂花林,陶五爺將可紅抱上船,扯起風帆,駛入茫茫的古雲夢澤。
陶五爺有了可紅和郭師傅兩個好幫手,苦心經營十五年,聚攢了一份家業:添置了三十畝好水田,兩條壯實的大水牛,幾兄弟把陶家祠堂重新擴建了,還餘下幾根金條。
今年,也就是1928年,南糧子(糧子----舊時俗稱當兵的)打北糧子,北糧子打南糧子的場合少了。水路上的營生有了生氣,如是陶五爺賣掉十五噸的舊船,打造了這條一千二百擔(60噸)的船。
三
第二天早晨,陶五爺穿一身壽字花紋的香雲紗,腰間抹一塊深藍布圍腰,背後插着四尺長的竹煙杆。站在陶家祠堂大門口,一手摸着漢白玉獅子,一手捻着兩寸長的巾字胡。仔細品味停在河邊的新倒爬子:腓紅的舷,絳紫色的船枘,三根直衝雲霄的桅杆。好看極了!一隻雄鷹在空中盤旋,輕盈地落在主桅杆尖上。抖擻着有力的翅膀。奮鬥了大半輩子,這條船是他最得意之作,是希望所在,一個懷抱希望的人是多麼的幸福,多麼的精神。
他看到守船的郭師傅已起床,正用懶帚抹船,陶五爺走上跳板,站立船頭與郭師傅打招呼:「郭師傅起得蠻早啊!」
郭師傅說:「哪裏睡得着,這麼帶勁的船,湘河裏數一數二呢!」
陶五爺說:「不說數一數二,湘船幫擺不出十條來,倒是實。」
倆個老戰友哈哈大笑了一埸。陶五爺說:「這條船還是要借重你的本事,陶東東也十六七歲噠,書冒得讀式了,上船來學徒,龐雲星的滿伢子龐大錨也來,加上我和可紅,只怕還差兩三個人。」郭師傅說:「我的鷂子伢子比龐大錨還大半歲,讓他來當個學徒吧。」
陶五爺說:「郭鷂子不是在湘潭城裏趙元俠那裏學鷹爪拳嗎?」
郭師傅回答說:「邊駕船邊練功不會躭誤。」
陶五爺說:「要得,只是至少還要一個得力的年長點的才好。」陶五爺接着說:「真要找個有本事的還有蠻難,慢慢尋吧。好在東東和鷂子從小經常隨船出航,船上生活並不陌生,只龐大錨冒上過船。」
他倆把話題又轉到了生意方面。陶五爺為安全着想,新船新人先走幾次短途,等大家熟悉了船的脾性再走長途。郭師傅卻認為大船走短途,裝卸載時間太長,不合算。現時正是小暑南風季節,順風順水跑一趟長江下游,正好。一番理論後,陶五爺同意了郭師傅的意見,走長途。搞個開門紅。
幾天後,船在陶家山下首兩里路的南塘鎮碼頭,裝滿一船半成品木料待航。馬小舅一個縱步上了船,他首先問候了陶五爺、可紅姨娘、郭師傅。又說了一句新船首航的祝賀話。陶五爺見他手提一口細篾書箱,笑問:「馬小舅,你咯是上京會試,還是下省城趕考?」
馬小舅答道:「青天白日旗下,還會什麼試羅,民族、民權、民生我還冒搞清楚。」
陶五爺說:「各件事容易哪,就是`三餐煮釅 』(三民主義)」。」
馬小舅說:「看不出您還是民間哲學家。我們學校暑假論文,就是為什麼有的煮釅,有的煮稀的問題,題目叫做『貧富論』。」
陶五爺仰懷大笑道:「小老弟吔,這篇文章我跟你做。」
馬小舅說:「陶五爺,我就是來拜你為師的,這次學校放暑假有兩個月,想同船進京看看。」並從口袋裏拿出一張便條給陶五爺。說:「這是我父親寫給您的條子,我這次出遠門是經過批准的,不是擅自行動。」
陶五爺接過小紙條,看完後說:「馬爺同意我沒意見。」心想我正愁找不到人手呢,馬小舅雖然不懂駕船,但人聰明,看他那一躍而上一丈多高的船頭,馬家秘功已練得不一般了。這次航程來回七千餘里,—有急事,也有個幫手。」
龐大錨、郭鷂子、陶東東三個人都巴不得馬小舅同船下去,他們正愁打骨牌差一個腳呢。都高興得跳起來,龐大錨接過馬小舅的細篾箱子,說:「小舅就同我睡一個艙。」順手將箱子放到自己的鋪旁邊。馬小舅興志盎然,抱着三個小夥伴的腦殼拍個不停。他對這次遠航充滿新奇的嚮往。
馬小舅的老家是湘鄉縣馬家沖,實際距離這湘潭縣陶家山,也就小半天的腳程。馬小舅家煤礦的煤炭,大多也在南塘鎮石碼頭髮貨上船。因為大姐嫁到陶家山附近,他自幼常來姐夫家玩,姐姐姐夫也很喜歡這個俊秀、文靜的弟弟。更是龐大錨兄弟的好玩伴。
馬小舅在私塾讀孔夫子五年,小楷毛筆字寫得象印板一樣,算盤更是打得像蓮花落一般。先生說:「這伢子早生十五年,我保他考個秀才。」馬小舅的父親卻認為搞煤礦實在,十五歲便叫他上礦管帳。姐夫龐雲星的煤礦也只隔幾個山樑,帳房忙不過來時,也要他去幫幫手。
十七歲那年,兩個同學到礦上來找他,說要下礦井去調查研究礦工的勞動狀況。馬小舅帶他們下到最深,人最多的一個礦井裏,轉悠了大半天。馬小舅好奇的問同學,你們新學堂還學挖煤炭。
同學回答:「不是學挖煤炭,是了解礦工的狀況。」
馬小舅說:「礦工的情況我很清楚。」
同學說:「你說說看。」
馬小舅說:「挖煤炭好辛苦,去年我父親就要我下井挖了半個月。搞得我腰佗背痛手抽筋。你說辛苦不。」
同學說:「哪你有什麼感想。」
「感想倒有,找個人又不吃虧,煤又挖得多的辦法看。」
同學說:「你有改變現狀的想法,為什麼不繼續讀書?″
「 私塾就只背書寫字,五年才講解,十年以上才開筆寫文章,我搞本《康熙字典》,借別個幾本點了紅的古本,自己照樣讀,何必坐在孔夫子面前,搖頭晃腦浪費時間。」
同學們說:「我們文山學校,是新式學校,跟私塾完全不一樣。我這裏有一本文山中學簡介,你先看看,想去,九月一日就去考。」
馬小舅送走了同學,回到房裏仔細看起文山中學簡介來。
這文山學校離馬家沖五十里,本是曾國藩平定太平天國後,慈禧太后懿旨,削減軍營回籍的將軍們,為子嗣讀書習武公辦的學堂,幾十年後將軍們的子孫大多僑居南洋、港澳。中山先生造反成功,他們便派了一批接觸過西方文明的老師,到文山學堂來辦新學。改文山學堂為文山學校,教學科目,除有國文、數學外,還有時事政治、軍體、博物等。
第二天,馬小舅起個黑早,選了一雙適腳的軟底青布鞋,懷揣兩個鹽辣椒醃菜冷飯糰子,一路急走,學校還冒下第二節課,就到了文山學校。他徑直走到後面伙房,討了一碗開水,把兩個飯糰吃了。並打聽了校長辦公室。
跟校長見過禮後,馬小舅直接就說:「我想到你們學校上學,能否現在就插班上課?」
這學校果真是新學,年輕的校長說:「你把這校規大聲讀一遍。」他指了一下用紅色粉筆寫在牆上的十條校規。
馬小舅大聲的朗讀了一遍。校長當然能看出眼前這個學生的功底,於是說:「你就到二年級去聽課吧,我會告訴教務處為你辦入學手續。」
馬小舅成了文山學校的二年級學生。
開始,馬小舅的父親堅持不肯,馬小舅說:「我們這裏一個礦工一天挖不到一擔煤炭,美國一個人平均要挖十幾擔。它實行機械挖。我們總不能窯里罐子圓窩窩,五千年一個現傢伙吧。」
馬爺說:「咯你還想到美國去羅。」
馬小舅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文山學校有西洋教師,學校圖書室有書,我就到這個學校研究研究。」他做了個鬼臉,〝您老要我到美國去,正好趁我還小,洋話學得通,那就更好嗄。」
老頭子執?不過:「見你娘的鬼,還到外國去,你怕我是挖金子的。就到咯個什麼聞(文)什麼膻(山)搞年把試試。」
馬小舅一高興,哄起老爺子來:「等我研究出來噠,跟挖金子一樣的。」
馬爺鼻孔里笑嗤了一句:「就憑你?!」
—轉眼,馬小舅在文山學校一年零三個月了,下半年要升高中部,學校要求暑假作一篇像樣的文章 。馬小舅想到同陶五爺的新船下去,逛逛南京古城,到上海灘撿幾袋彩貝。旅行、作文、考察煤市三不誤。
新船啟航 ,陶五爺掌舵,郭師傅手把手教郭鷂子、龐大錨拉錨拴錨,然後用篙子將船頭抵開岸。可紅姨娘教馬小舅、陶東東如何升起主?,如何拴帆繩結花。船頭揚開,陶五爺將手中?拉索一緊,上好的西南風將帆鼓起,船像箭一樣駛向河中央。陶五爺腰間的舵把向右推出一尺,船頭調正了航向,順風順水破浪前進。約兩個時晨便進入湘江,湘江過往船艇很多,可紅姨娘坐上艄後的高架椅,一邊掌控後?的松張緊勁,一邊瞭望過往船艇的動態,隨時提供給陶五爺,陶五爺側作出相應的避讓方案。郭師傅守着主帆,用帆的升降控制船的速度。郭鷂子和陶東東在船前控制頭帆,以補充舵力,把握大角度拐彎。馬小舅和龐大錨機動。
近午,三帆寶船穿過湘潭古城,古城牆沿河而建,這是個英雄的城市。古城牆上那幾個大炮筒,是大前年擊退英國艦的見證,城牆上的彈洞,是前年北伐戰爭留下的印記,推倒的城牆是去年五月,十萬農軍進攻長沙的外圍戰,留下的豐碑。馬小舅寫下了旅行的第一篇日記。 傍晚,臨近長沙城,陶五爺命降?減速,吃飯。航行中船員不能喝酒,用極快的速度進食,食畢,升滿帆加速。
午夜在離洞庭湖三十里的銅關泊錨,陶五爺關照立即睡覺,明早要早早進入洞庭湖,方能在大白天駛過幾處危險航段。龐大錨和馬小舅沒具體事情可做。早就躺在船板上睡了好幾個時晨了。子時,正是奇經八脈,十二陰陽,氣血流注之時,其他人都睡了,舅甥倆打起跏趺坐,練起秘功來。
幾千里水路,去時順風順水,有幾處惡灘,雖有驚而無險。回程載八成鹽,有時走風,有時拉縴,洄流處搖擼,其中艱辛常人難以承受。其中機巧不是人人可以領悟。所以好船長、好水手成為搶手的寶貝疙瘩。正如龐大錨說的:「是條水上漢子就 要用四十年的血汗來贏得`好船長』的名頭。
馬小舅愉快地結束了五十五天的旅行。並以陶老闆與郭長工,父親與礦工為素材,完成了他的論文《貧富論》。
九月一日到文山學校報到,進入高中部。九月五日傳來消息,湘鄉縣團防局通緝追捕**、殺人、強姦犯馬曉岫。其時離馬小舅十八歲生日,剛好還有二十天。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