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相思緊
沈寂沒有回謝府,一個人沿着染上暮色的街道一直走到了城門外。達達馬蹄帶起積久的塵土,撲在他出門前特地換好的衣衫上。走到城門口他便不再向外走了,因他一抬眼便望見一名賣糖葫蘆的老翁就站在護城河邊上,身後是護城河被天邊斜陽映得發紅的水。
老翁張口招攬過路的旅人,聲音與神色都倦倦的。望見他亦是像望見一個平常人般,只在他慢慢走近後,才沒什麼誠意的開口招呼道:「這位小哥,要買串糖葫蘆嗎?」
沈寂沒說話,他的懷中放着兩枚銅錢,只是想起謝青芙同周巽站在一起的模樣便握緊手指搖了搖頭,安靜的走到了護城河旁,眉宇間憂悒漸濃,像是再也不會散開了。來來往往的旅人腳步或輕或重,或許是望見了城中繁華景象,言語中都帶着輕快。有婦人牽着自己的孩子,指着城門內滿街的行人說着些什麼,說不到兩句,那孩子便笑了起來。
沈寂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因他的殘缺總是會吸引許多的目光。這種目光曾經能夠將他刺得傷痕累累,如今雖然已經失去了刺傷他的鋒芒,但卻依舊會教人難受。
他雖已習慣冷嘲熱諷,將心煉得鐵石般堅固。只是在她的面前失去尊嚴,卻仍舊教他感到心中沉重與絕望。
但他又是喜歡安靜的窺視別人的生活,尤其愛看慈愛的婦人帶着自己的孩子緩緩行路,而那孩子臉上帶着少不更事的笑。他看着看着,便會想起自己的娘親。想起娘親躺在床上,懨懨的望着門外的天空,想起娘親背着別人偷偷落下的眼淚,打濕的袖口,還有含着眼淚將自己關在門外時候溫和着說過的話。
&今夜便待在屋外罷,娘親不想看到你……娘親看到你,總是會想起不開心的事情。」
對於娘親來說,他從來都不是值得被珍重的孩子,而是一件不詳的器具。好好地放在房間裏,看見了都會生氣,打碎了,再也不出現在她的眼前或許還會好一些。
他許多個夜晚都會將自己蜷縮成一團,靠着房門數天上的星星。一顆兩顆,一直數到黑夜的雲被冷風吹散了,擋住星星再也看不見為止。
後來星星看不見了,他便將兩隻手合在胸前,往自己的手上呼一口氣,瑟瑟發抖的抱緊自己的膝蓋。隔壁鄰居家的貓睡得晚,也能折騰,小孩子拿了吃的東西去逗引它,它便吹着鬍子叫得憤怒,仿佛在說自己飽了,再也吃不下了。年幼的沈寂便側過頭去,數那貓叫,一聲,又一聲。雖然不規律,但至少會讓他有活物同自己在一起,沒那麼寂寞。
再後來,貓也累了,不鬧了。
夜色靜謐,千家萬戶都熄了燈,只有風將糊窗戶的紙吹得簌簌作響。沈寂冷得實在受不了,終於哭着去敲自己家的房門,於是房內便亮起了燈光。在他幾乎哭得喘不過氣的時候,娘親將門開了一條縫,丟出一件並不厚的衣裳來。
她慈愛又悲傷的眼神,還有仿佛嘆息般的話,沈寂直到現在也從未忘記。
她說:「我們過得這麼苦,你過得這麼苦,不是我的錯,你不要怪我。」
門輕輕的重新闔上,沈寂張大眼睛,淚水從臉頰滑落到脖頸之間。風一吹,便涼得他幾乎失去知覺。
他聽得門內人又嘆息了一聲:「你要早些長大,去找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的那個人。」
嘆息聲久久的縈繞在耳邊,而後沈寂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覺得腹中飢餓,又冷得難受,只是他不敢,也不想再去敲門了。夜風送來打更人沙啞的聲音,他便聽着那更聲,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念着,他真想快一些,再快一些長大。
&親,我要快一些長大!」
耳邊忽然便傳來道清亮的聲音,用力閉眼沉浸在回憶中的沈寂剎那間便張開了雙眼,他循聲看去,卻見是個□□歲的孩子,指着他對身旁婦人道:「我長大了,也要變得像那個哥哥一樣高大,到時候我就可以保護娘親啦。」
&這孩子……」那婦人也發現了沈寂望過去的目光,尷尬的一拍孩子的臉,壓低聲音道,「我寧可你永遠也長不大,也別變成一個殘廢。你可真是瘋了。」
但那孩子仍舊卻仍舊倔強的望着沈寂:「為什麼不能變成那樣啊,哥哥長得很好看,我要是能變成那樣,會有很多的姑娘喜歡我的!」
&你可真是要氣死我。回家看我怎麼收拾你!」
沈寂平靜的從護城河旁走開,遠離那個孩子的視線。入冬了,城門不知道會不會提早關閉,他必須快一些回到謝府里,回到她的身邊去。只是走出了很遠,沈寂仍舊能聽到那孩子的喊叫。一聲聲極倔強,帶着讓人不忍心苛責的天真。
&就覺得那樣好,我一定要變成那樣……」
沈寂微微的閉了閉眼,沒有回頭。他想那個孩子十年後若還記得,必定會後悔自己說過的話。
這世上千種的人,萬種性格,唯獨他這樣的人是最讓人嫌惡的。他不能狠下心去做一件從小就想做的事情,不能去爭取一個從小放在心上的人。即便是想替她做一件最微小的事,也需要用自己的自尊去換回。
這樣的自己,就連他自己都只會厭惡。又憑什麼,讓別人來尊重。
沈寂回到謝府的時候,天已完全的看不清了。他經過謝青芙的窗戶,見裏面漆黑一片,腳步停頓片刻,仍舊推門走了進去。
他點亮一盞油燈,油燈燃了片刻後,濺出一滴油來,落在手背上,灼燒般的痛感教他怔了片刻。
沈寂垂眸,將十指微微的握緊。
他不知道謝青芙去哪裏了,但大概是與周巽外出還未歸來。只是他總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想避開她做的事情,卻正好教她全部看在眼底。而現在他成功的避開了她,心中卻更加煩悶,比起燈油濺在手上時候的痛,還要讓他難受。
若手上再痛一些就好了,痛得將自己尊嚴盡失的事情全都忘光,就好了。
半綠腳步匆匆自窗前經過,一望見他便低呼了一聲。他抬眸還來不及將她看清楚,半綠已經向着外面跑去了。
不多時,窗前便又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這一次沈寂連頭都未抬,握着毛筆的手指如往常一般在紙上書寫。只是才剛寫完第二個字,房間門被用力推開,一個人跑到他的面前來,急促的呼吸着,用力吸氣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哭出來了一般。
&沒走,你到哪裏去了啊?我將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一遍,也沒有找到你。」
沈寂睫毛微顫,沒有答話。
握住毛筆的手漸漸地用了一些力,寫下了第三個字。他還來不及將筆提起來,站在面前那人已從他手中將毛筆奪走,用力的握在掌心,一面帶着哭音問他:「沈寂,你是不是看見我和周巽在一起?我沒有……我只是幫他和紅藥傳句話,那枝花我也沒想收,我只是聽到了你在前面,所以來不及將花還給他。你相信我。」
失去了毛筆的手指慢慢的蜷起,沈寂低着頭許久,然後仍舊沒有言語,只是從一疊紙下抽出那張名單,推到謝青芙面前。
那張紙上,張銘璟那名字前面,已被畫上了一個黑色的圈。
謝青芙見到那黑圈,想起沈寂站在眾人的面前,卑微的說出自己是沒用的殘廢,想起張銘璟將他與家中大黃相提並論,想起他臉頰上被扇過耳光之後留下的紅,努力忍住眼淚伸出手將他的臉抬起來,只看了一眼,淚便順着下巴滴落在了衣裳上。
他不會還手,也沒有想過還手,張銘璟亦是個愛面子的人,當着眾人的面不知道扇得有多用力,才會留下這樣的印子來。
總是孤傲得像雨中空竹般的沈寂,為了替她要回這筆至關重要的債,將自己的尊嚴都踩在了腳下。而她除了清賬,什麼事也做不了,甚至她以為他必定承受不了這種羞辱,連夜離開了景陽城,卻不知道,他早已回了謝府,替自己清算其他的賬本。
如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寂,疼不疼……」
謝青芙彎下腰去,靠近沈寂的臉,淚水順着臉頰也滴落在他的眼下,她的淚滾燙,燙得他手指慢慢的握緊。那眼淚順着他猶帶着紅痕的臉流淌下來,仿佛是他雙唇緊抿落下的淚水一般。謝青芙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他的臉,力道中帶着不忍:「他怎麼能打你,他憑什麼打你。我早晚……早晚要毀掉他的一切……他打你的,沈寂,我一定會替你討回來。」
沈寂聽得她語帶哭音,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謝青芙的臉,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信你的話。」
謝青芙閉了眼,將自己的臉貼近沈寂的臉,濕潤的睫毛打濕了他的臉頰,她便微微的吸一口氣,而後雙唇吻過他的眼下,吻過他的臉頰,順着淚滑落的痕跡,一直親吻到了他的唇角。
沈寂動也不動,任由她流着淚親吻。彼此呼吸相接,親密得像是再也不會分開。他閉上眼想,她的淚真燙,比方才落在手背上的那滴燈油還要燙。熾痛從他的臉上,一直蔓延到他的心中。消褪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