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相思緊 第45章 枯黃·(八)

    一任相思緊

    第四十七章

    謝青芙回到家中的第三日,便與謝紅藥一起埋葬了謝榛。

    一個人死後總是淒涼的,富人死後更是如此。縱然生前擁有萬貫家財,死後卻一件也沒有辦法帶走,唯有含在他口中的那枚銅錢,或許能陪他多一些時候。

    出殯的那一日是陰天。請來幫忙的幾名壯漢抬着謝榛的棺材從謝府後花園中經過,一棵光禿禿的梅花樹上飄下一片葉子,靜靜的落在棺材上。梅花樹的枝椏直愣愣的朝着灰白色的天幕伸展開來,安安靜靜的,姿勢單調的目送謝榛離開。

    謝青芙與謝紅藥披麻戴孝,安靜的跟在棺材後面。半綠手中挎着個裝紙錢的籃子,哭得抽抽搭搭。謝紅藥的丫鬟天雪同自己的主子一樣神情安靜,間或從籃子中抓起一把紙錢,揮灑在空中。

    漫天都是紙錢,這個送葬行列簡陋而奇特。因為節省用度,謝家已經遣散了所有的家僕與丫鬟,唯有心甘情願留下來的半綠與天雪隨姐妹二人一同送葬。謝榛死後景陽城中周家獨大,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周老爺有意打壓謝家僅剩的兩個孤女,沒有人敢得罪如今的周家,於是曾經與謝榛交好的富庶商賈們仿佛約好了般,竟然沒有一個人前來弔唁。

    偶有偷偷送來銀錢支援的舊識,小心翼翼,言語虛偽,不過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景陽城的百姓們紛紛好奇的從家中探出頭來,圍觀景陽城曾經第一富人的葬禮。幾里長街沿途全都圍滿了人,謝青芙耳中聽到惋惜之聲,感嘆之聲,嘲諷之聲,但她連抬頭的動作都不曾有。她低着頭,腳下的土地熟悉而堅實,心中卻是升起一種並不真實的感覺。

    &大小姐,下葬時要用的公雞大約……大約是買到了病雞……您看這怎麼辦?」

    一名抱着雞的壯漢忽然湊過來,謝青芙抬起頭來,果然望見他懷中那隻雞蔫巴巴的耷拉着腦袋,兩顆泛着白的眼珠子竟是轉也不轉,徑直的往上翻了上去樣子活不長了。

    &好的雞,怎麼成這樣了……這雞不能出事的。」半綠在她身後瞥見那雞,吸了吸氣就要上前來,謝青芙見她還想再仔細探看,稍一猶豫便抬起手阻止了她。

    她雖然對紅白之事知之甚少,但在這種場合抱着的雞想來也不是走個過場,必有重用,如果這雞就這麼輕易的死了,落在別人口中不知道又會變成怎樣一則「鬼神纏上謝家」的市井怪談。頓了頓,她不着痕跡的在自己袖中摸出塊碎銀,遞給那漢子輕聲道:「這雞大約不能用了,還勞煩張大哥辛苦一趟,去市集裏另外買上一隻雞。留做備用。」

    那是她身上最後一塊碎銀,也不知道等等還會不會用到錢。謝青芙平靜的想着。

    壯漢見她柔柔弱弱,說話時言語間也沒什麼底氣。再想想她與妹妹近日遭遇,心中不知不覺生了惻隱之心,當即便一口答應下來:「哎,您放心,我一定給您挑一隻活蹦亂跳的公雞來。」

    奄奄一息的那隻雞換了個人抱着,還未走到挑好的風水寶地便一命嗚呼了。抱雞的那人立即便要嚷開來,被謝紅藥眼明手快的塞了幾枚銅板在手裏。他張開手數了數銅板的數量,遂仍舊將公雞抱在懷裏佯裝不知。到達墓地的時候姓張的壯漢也剛好抱着重新挑好的公雞趕上來,這才沒耽誤謝榛下葬的時候。

    謝青芙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說人死之後,生前再如何風光,終究逃不過一方墓穴。

    視線之中是交頭接耳的壯漢們,低頭卻只看見一地萋草,謝青芙覺得他們說得也有道理。她想以後她死的時候大約也會有人這樣感嘆。生前再怎麼愛過恨過,逃不過天地之間一方墳地。

    主事的漢子一面勸慰着姐妹二人,一面引導她們往那墓穴里撒了些銅錢。謝青芙安安靜靜的聽了那漢子的話,和謝紅藥一起跪在地上。兩人都跪得直直的,沉默着,低垂着眸望着那滿地黃土,反而是半綠,從一開始便哭得不能自已,此刻更是嚎啕大哭。天雪遞給她一方手帕,此刻也全都被她的眼淚浸透。

    謝紅藥側首看着謝青芙:「你不哭麼?」

    謝青芙微微張開嘴唇,沒有回答她的話。幫忙的人鏟起厚重的黃土,一鏟一鏟的撒進墓穴里,黃土一寸一寸的遮蓋住深色的棺木。她盯着那些人重複的動作,盯了不知道多久,再眨眼才發覺雙眼酸澀。伸手輕觸,卻是滿臉的淚在臉上已被風乾。

    天幕一片白色,四周起了徐徐微風,颳起細細的塵土飄散在空中。鼻息之間全是香蠟紙錢的味道。

    &老爺,您好走啊!」

    黃土將棺木完全的覆蓋住了,正是在這時,一個壯漢忽然哀聲喊了一嗓子。謝青芙只覺心中被猛擊了一下,沒有任何時候比這一瞬間更清楚的感覺到,謝臻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想起小時候沒有吃到嘴的糖葫蘆,想起曾偷偷的躲起來哭過的那個地窖,想起自己曾無數次躲在帳房外面偷看謝榛算賬,想起從謝榛手裏接過糖葫蘆時,落在她頭頂上的那隻溫暖的大手,想起一天一天長大的時候,離她而去的那個背影。

    謝青芙忽然便猜測,謝榛曾經大約也想過要好好的做一個父親,只是小時候他沒辦法分給她多餘的時間,長大後,他千方百計的奪走她視作珍寶的那些東西正常的相處都做不到,漸漸的,他也就沒了這種想法。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說過的那些話,她告訴謝榛自己喜歡同沈寂待在一起,謝榛卻總是讓她離沈寂遠一些。

    她喜歡沈寂,想要嫁給沈寂,謝榛卻在得知這件事的第二日便找來了景陽城中最有名的媒婆,替她與城郊外蘇家的公子訂了親。

    她隨沈寂私奔,他不遠千里親自去到環江城,在鶴渚山上尋到她。那時沈寂斷了一隻手臂,血流遍地意識全無,奄奄一息的倒在她懷中,仿佛下一刻便會停止呼吸。她沒有辦法,只能跪在樹林中一遍一遍的磕頭,懇求他救一救沈寂。直磕得心都涼成了一片,額頭上失去了知覺,他才冷着一張臉,毫無憐憫之心的藉此要挾她答應回到謝府,從此聽他的話。她幾乎是一邊哭死過去一邊答應的他,而他鬆了口,令隨行的大夫撿回了沈寂的一條命,再順手替她上了特地帶來的金瘡藥。

    他將她最喜歡的人看作螻蟻一般,他將她當做一件物事一樣拽在手裏。她曾努力的渴求着他的愛,只是漸漸的,也就失去了那樣一種執着。


    鶴渚山上花大娘曾對謝青芙說過的那些話,影影綽綽迴蕩在她的腦子裏。

    花大娘問她知不知道謝榛為何阻止她與沈寂在一起,那時她便已經明白,只是因為知道沈寂身份時的絕望蓋過了理智,以至於直到現在,她才願意承受着挖心之痛,一點一點的回過頭去想。

    花素年之子沈寂,懷抱着復仇之心進入謝府。謝榛明明有所察覺,卻不知為何,並未在一開始便將他拒於謝府門外。非但沒有拒絕,還親自培養他,教他做生意教他算賬,甚至在他長大之後讓他做了謝府的主管,滿心想要將他培養成一個商場上有用的人。

    沒有人知道謝榛在想什麼,謝青芙也不知道。

    時至今日,她仍舊不相信謝榛會有內疚這樣一種情緒。他畢竟是一個商人。

    或許他就像在冰冷的雨中找到了一隻充滿野性的野貓,一面小心翼翼的餵養着它,一面要隨時戒備着,以防它的爪子變得太過尖利,將自己抓得傷痕累累。

    謝榛是個聰明的人,他自以為自己將沈寂防備得很好。只是日防夜防,卻防備不了自己女兒交出去的一顆心。隨着年少的兩人一起長大,他並未在沈寂手裏吃到任何的虧,只是他的親生女兒,卻在不知不覺中被這隻野貓拐走,一直走到了他再也觸碰不到的地方。

    直到現在……才真正的再回到他的身邊。

    雖然已經晚了,但她好歹還是回到了他的身邊。

    &老爺,這些錢您收下吧!」

    仍舊是那喊話的漢子,將帶來的之前紙錢灑得滿天都是。謝青芙仰起頭看着漫天的紙錢,一張紙錢被風吹得落下來的時候,她恰恰閉上了雙眼。紙錢輕輕地覆蓋在雙眼上,很快的便被溫熱的液體浸濕了。

    謝紅藥頓了頓,伸出手來將紙錢揮開。再握住她的手。一點一點的收緊。

    謝青芙不知道自己流了多久的淚,待到她張開紅腫的雙眼時,謝榛已經完全的被掩埋在了黃土之下,一方墓碑端端正正的立在墳頭,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墳頭被人用鋤頭刨出了一個坑,坑內紙錢燃燒出灼人的火焰。

    &藥……你別怕reads;。」謝青芙低垂着眸,未被握住的那隻手摸到附近生長着的一棵草,緊緊的將草葉握在手裏,「我們總會再變成從前的謝家。像他還活着時那樣,沒人敢欺負我們。」

    &謝紅藥發出一聲輕笑,唇角卻沒有片刻鬆動,頓了許久她才接着說道,「我長到這麼大,遇到過很多事情,現在已經很少能有事情,會讓我覺得害怕。」

    &是二小姐……」半綠抽泣着,也不知道到底是為謝榛而哭,還是因為心中的迷茫而悲從中來,「二小姐……我害怕。」

    謝紅藥沒說話,仍舊跪着的謝青芙卻道:「你也不用怕。」

    半綠還想說什麼,終究不再說出口,她與天雪便靜靜地站在二人身後,單薄的衣裳在風中微微被吹得鼓了起來。直到暮色仿佛包含心事般姍姍來遲,籠罩在四人身上,兩人才一人攙起謝青芙,一人扶着謝紅藥,一瘸一拐的向謝府的方向走去。

    萬里雲霞,千里萋草,盡頭終將是無法回頭的地方。

    只是那裏也不是安全的。

    謝家眼下的光景實在堪憂,每日都會有人砸門討債。一開始只要大門緊閉便能將那些人磨走,漸漸地卻發展成為謝家姐妹不露面卑躬屈膝的懇求,那些人便絕對不會離開。

    也沒有哪裏不對,她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應該道歉的,理所當然應該懷有負罪感的。

    謝紅藥翻遍了從前的賬本,一直未能找到解決債務的辦法。謝青芙一面應付着外債,一面抽空到賬房去,一同幫忙處理債務。

    處理債務的時候,會越來越頻繁的想起年少的沈寂。

    她年少時曾與沈寂整日整夜的玩在一起,即便是迫於謝榛的人監督回了房間,半夜也總會摸到沈寂的房門口,偷偷的撓他的門,再用抽泣一般的聲音一直叫他的名字。

    &寂……我睡不着,我想跟你一起。你把門打開呀,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現在她覺得有多絕望,那時的她便有多喜歡他。她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同他黏在一起,以至於再怎麼冒險,再怎麼失去分寸,好像也變成了甘之如飴的一件事情。

    那時的沈寂總是想着避嫌,最終卻仍舊是拿她沒有辦法。

    謝青芙直到現在都還記得,泛着黃的燈光下,黑髮披在肩頭的少年緩緩的拉開門,摸摸她冰涼的臉,再將一件外衫披在她的肩頭。她一面沖他笑起來,一面偷偷的側頭去聞衣裳上他的味道,像只偷嘴的貓。而他則是幾不可聞的嘆出一口氣,拉了她的手,將她帶進房間裏。他的掌心有些涼,她卻下意識的握緊一點,再握緊一點,連一刻也不想放開。

    他總是需要挑燈夜看謝榛交給他的賬本。而她一進他的房間便不想離開。為了多與他待在一起一些時候,她只能裝模作樣的也拿起賬本來看,一面看賬本,一面拿着一竅不通的賬目前去纏他。他拿她沒辦法,只能一遍一遍的將賬目解釋給她聽。謝青芙總覺得他是認真的想教自己些什麼,所以也就嬉笑着記下了。這樣一日一日的累積下來,她竟真的也學了些真本事。

    如今每一次看賬本,謝青芙仍舊會想起沈寂。是他教會她這些事情,她理所當然忘不了他。

    只是那些事放在如今的謝青芙眼裏,卻只餘下無盡苦澀,半分的溫柔也不曾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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