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相思緊
謝青芙並不是個會討長輩喜歡的人,因為自小喪母,謝臻又是那樣只顧生意的一個人,她連與長輩相處的經驗都少得過分。更多的時候,面對着比她年長的人,謝青芙都是沉默着,小心翼翼的看着別人的臉色。
面對花大娘也是一樣。
謝青芙知道花大娘不喜歡她,雖然並未針對她刻意刁難,但一個人的眼神卻是騙不了人的。
就像此刻,花大娘的眼神冷靜疏離,帶着點冬天積雪未徹底消融般的冷意。
她淡淡對她說道:「即便我對你一忍再忍,有些事情也已經忍到極限了。你回到謝府里去,放過阿寂,也放過你自己罷。」
&不想離開阿寂……」
&必狡辯,你到底什麼時候走?」
謝青芙望着她冷漠神色,嘴唇顫了顫。心中仿佛被針用力的扎了一下,努力平靜了許久才倔強着輕聲道:「……等謝府派人來尋我,我再跟他們走。」頓了頓,仿佛從心上剜肉一般飽含痛楚與悲傷道,「走之前,我想同阿寂道別。」
花大娘雙眉微蹙,仿佛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但不過片刻,她的眉頭又輕輕鬆開了。
&謝家的人,個個薄情寡義,我曾想你應當也不例外。現在看來,果然想得沒錯。」
直到此刻,謝青芙才稍覺不對。
眼前的這個人,救了沈寂,毫無怨言的照顧他,將他從絕望之中救出來。明明應當是個善良的人,對她卻總是十分冷漠,對謝府也懷着敵意。除去三年前的事情外,她知道的事情似乎還要更多一些。
&是不是在想,我好像知道許多的事情?」
花大娘橫眉冷眼,手指微微握緊竹杖,說出的話卻是教謝青芙覺得心中一凜。她動了幾下嘴唇,只覺得有什麼會令她的世界天翻地覆的事情即將浮出水面,這種感覺強烈而沉重,讓她除了輕輕點了點頭之外,竟是連開口的力氣也失去了。
&究竟是誰?」謝青芙顫了一下,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花大娘仿佛一直等着她問出口一般,雙眸中極快的划過一絲嫌惡。
&是誰?我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老婆子。你應當感覺到我對你的排斥了。事實上你並沒有哪裏對不起我,一切的事情都是謝榛做下的。」
謝青芙蒼白了臉:「我爹?我爹曾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
花大娘將竹杖重重的往地下一拄,發出一聲悶響。她緊咬下唇,唇邊勾出一絲冷笑望着謝青芙:「謝榛對不起我的事情太多,我已經不想一件件一樁樁的說出來。」頓了頓,卻仍舊對謝青芙道,「你的親娘,可是當年景陽城中郭福浩的女兒,郭枕月?」
不等謝青芙回答,她便自顧自道:「謝榛這個人狼心狗肺無情無義,只因為生意場上失利,為了得到郭福浩的幫助,竟休棄髮妻花素年,另娶她人。甚至為了落得個好名聲,對外宣稱之所以休棄花素年,是因為她多年潑辣善妒,且無所出。他新娶的妻子郭枕月更是心腸狠毒,花素年被休棄後本已決意遠走他鄉,郭枕月卻在她離開後仿佛孤魂野鬼般,仍舊死死地纏着她。」
謝青芙張大雙眼盯着花大娘,只覺得自己聽到的仿佛是天方夜譚。她從出生起一路順風順水的長大,對郭枕月並未有多少印象,唯一知道的也只是別人稱讚郭枕月賢惠溫婉,且說她是個體弱多病的女子。
她無法將花大娘口中的郭枕月同自己聽到的郭枕月聯繫起來,所以一時之間竟是毫無力氣去爭辯,但一對上花大娘帶着厭惡的雙眼,她忽然便放大了聲音:「我娘不是這樣的……她絕不會是這樣的!」
&會是這樣?」花大娘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方才便掛在唇邊的冷笑越發懾人,她的聲音有些發顫,粗噶不堪,「花素年離開景陽城,一直逃到九江旁,重新嫁與一個漁夫。那漁夫雖大字不識,卻並不嫌棄她是再嫁,對她百般溫柔,千依百順。她與漁夫每日打漁度日,雖過得十分清苦,但卻已心滿意足,也早將謝榛與郭枕月拋在腦後。」
謝青芙心中劇跳,她十分盼望着花大娘的話語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了。然而花大娘卻讀不懂她內心驚懼,粗噶嗓音哀聲道:「九江臨近靜安寺。那時候花素年腹中懷有胎兒,一心想吃剛成熟的橘子。那種橘子只有早集上有賣,漁夫疼愛她,便每天都起個大早,走上一個多時辰去買橘子……」說到這裏,花大娘忽然便輕吸了口氣,本來便粗噶的嗓音更是低啞難聽,帶着散不開的沉重,「一日清晨漁夫買好了橘子,為了快些趕回花素年身邊,選擇了走大路。豈料在離家不過幾十步遠的地方,一輛馬車硬生生從他身上壓了過去!」
她猛地頓住話語,看向謝青芙,眸中冷光迸射:「旁人親眼看到,親口告訴我們,你的娘親,她命人駕着馬車,從那漁夫的身上狠狠地壓了過去!」
謝青芙身體一震,一股寒氣慢慢的從腳底升起。
&的娘親……她不會的……她不會這樣的。」
她仍舊小聲的辯解着,聲音卻小得可怕,仿佛只是為了說服自己,所以才不斷的重複着這句話。
花大娘目光一厲:「你何必不承認。你的父親是個寡情薄意的男人,你的娘親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她們一起毀掉了花素年的人生,且因為有財有勢,所以輕鬆的逃脫了律法懲罰。漁夫死後花素年沒有再嫁,她生下了漁夫的孩子,那孩子長到八歲,花素年因為積勞成疾鬱鬱寡歡,終於與世長辭。」
謝青芙猛地抬起頭望着花大娘,面帶哀求:「不要再說了。」
花大娘道:「那漁夫姓沈。」
謝青芙猛的退了一步就要跑出房間,花大娘卻是敏捷得不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直疼得她用力的皺起了眉頭。她拼命的掙扎着,想要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花大娘的話語卻仍舊一句一句灌進耳朵里,讓她感到一陣一陣的絕望。
&夫的孩子取名沈寂,百家姓百行第十四位的沈,寂靜無聲的寂。花素年過世後,花素年的妹妹為了替她報仇,將事情全都告訴了沈寂。」花大娘像是癲狂了一般,不管謝青芙的手腕已經變得烏青,只是放大了聲音道,「她將沈寂送到了謝府,那時郭枕月也已經因病逝世,謝榛以「故人之子」的身份收留了沈寂,心中盤算着多個心腹也好,卻不知那心腹一開始的目的便是想害死他。」
花大娘狠狠地甩開了謝青芙的手,望着她不知不覺便流下的眼淚與滿是絕望驚慌的雙眼,帶着絲報復的快意緩慢輕道:「你以為謝榛為何阻止你與沈寂在一起?你以為他為何寧願殺了沈寂也不讓你們私奔逃離?你以為,三年前沈寂當真是真心的想帶你走?」她輕飄飄的仰了仰唇角,笑意極其殘酷,「他帶你私奔,是我吩咐的。我便是花素年的妹妹。我讓他帶你走,然後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將你像廢物一般拋棄。」
她說完了,屋子內忽然便恢復了一片死寂。
良久,謝青芙低低的吸了口氣,大滴大滴的眼淚順着臉頰淌落在地上。
&不信。」
&當真不信?」
&不信。」
&麼你的眼淚,又是為何而流?」
謝青芙抬起頭衝着花大娘哀聲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為什麼不一直瞞着我?那些事情都是上一輩發生的事情,與我和沈寂無關。我只是喜歡沈寂,我只是想同他他在一起罷了!」
&他卻從來沒想過要同你在一起。」
花大娘冷冷道:「他對你好,他忍讓你,他為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假的,都是我示意的。三年前若非謝榛從景陽城追來,沈寂他會聽我的話,將你帶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然後將你狠狠的拋棄。」
謝青芙腦中「轟」的一聲便似炸開了一般。她覺得渾身發冷,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力的搖着頭,耳中已經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只反反覆覆的回覆那四個字。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幾日前沈寂才說要娶她為妻,今日卻有一個人告訴她,他們再也不可能在一起。
她說不出任何的話來,只無聲的掉眼淚,嘴唇被咬破流出鮮血來,腥鹹的味道教人作嘔。她忽然便捂住了嘴巴,跑出房間來到屋檐下,不斷乾嘔起來。
花大娘拄着竹杖,慢步跟到了她的身後。
山中濃霧流淌,冷意無聲,山風吹動漫山的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音,徒增淒涼之意。
花大娘微微眯眼,對謝青芙道:「經三年前一事,我對仇恨早已看開。此刻即便是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也沒有要對你動手的心思。我只要阿寂健康安寧的過完這一世便已然知足。他騙了你,對你不起,你害得他失去手臂,對他不起。你們早已扯平,早應該放過彼此。」
謝青芙眼角含淚,並未抬頭,只大張着眼睛望着屋檐下新長出的一棵小草被風吹得微微拂動。
花大娘道:「你不要再來招惹他了,三年前的事情,我絕不允許你們再重演一次。」
頓了頓,她忽然又鬆開了手,讓竹杖落在地上。佈滿老繭的手撫上謝青芙的後背,感受到她一顫,那手動作又輕柔了幾分,仿佛哄騙。
&去吧。你可知道,謝家的生意出了大問題,這一次,謝榛大約要失去他看做生命的那些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