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相思緊
第三十九章
謝青芙從未聽沈寂說過這樣的話。
無論是三年前,還是不久前,他對她說話時永遠是冷淡的,雖能聽出努力的想要變得溫柔,只是嗓音里天生帶着的那種拒人千里與冷漠,讓她只能淺淺觸碰到他,卻永遠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所以剎那之間,她仿佛感受到了帶着冷意的春風拂過發梢,耳畔響起的話語像是來自於夢中。
一定是來自夢中……
不然,這些言語為何會讓她有落淚的衝動。
見她愕然的張大眼睛望着他,雙眸中水霧迷濛,他低下眼睫能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仿佛只要一放開,她便會在頃刻間逃掉,再也找不回來。
&青芙,你願不願意嫁給我?」他又說了一次。
這一次,沒了剛才的堅定,而且語速慢了許多,仿佛是拋棄自尊,在說着些永遠不可能實現的話。
謝青芙聽清了他的話,只是眼中的迷濛並未散去,反而更加濃重了。她動了動自己的手指,卻發現他向來乾燥的手心像是出了汗,微濕的掌心將她的手指握得生疼。
天空中「轟隆」一聲,遙遠的天邊翻捲起一層層烏黑色的雲。帶得風勢又大了幾分,吹起沈寂空蕩蕩的袖子劇烈拂動。她親手為他束好的黑髮落在他的頰邊,越發襯得他臉色蒼白,雖是古井無波的模樣,卻又暗藏洶湧,仿佛再來一陣更大的風,便能將他吹得不見蹤影。
謝青芙鼻子一酸。
她想重重的點頭,她想嫁他。
三年前就想着,想到現在。她想抱着他,溫暖他的胸膛,想握住他的手,替他做許許多多的事情,她想替他擋去所有人怪異的目光,想捂住他的耳朵,不讓他聽見那些帶着惡意的話語。她想和他白頭偕老,想和他直到衰老的那一天,再也不分開。
&是你沒有任何理由娶我。」她說着眼淚就掉下來了,聲音里的顫音無法掩飾,「我什麼都不會,只會耍小脾氣,只會惹你生氣,我不能當一個很好的妻子。」
&知道。」沈寂看着她臉頰上淚落漣漣,聲音中不知不覺便含上了低啞,眉間微微蹙起,「你在別人都是大方得體的模樣。你很聰明,你知道無論你怎麼耍脾氣,怎麼惹我生氣,只要你一哭,我便毫無辦法。」說到這裏,他終於放開了她的手。
謝青芙只覺得手上他的溫度漸漸消失,臉上卻暖了起來。他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你只會在我面前露出這樣的表情,這樣就很好。」
謝青芙只能用力的搖了搖頭,臉上的眼淚都被他一滴一滴的輕輕抹去。
沈寂望着她,聲音很輕很慢,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謝青芙,我一開始便不相信你的話。你說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三年前你只是一廂情願,從那時開始,我便不信你。」
她的臉被他的手指摩挲得十分溫暖,然後擁進一個有着熟悉的清冷味道的懷抱,按入懷中。
他的聲音平靜得仿佛死水,又輕柔得仿佛嘆息:「在謝府見到你的時候,看着你臉上的淚水,我便知道我拿你沒有辦法。我想三年前的我,拿你的眼淚也一定沒有辦法。」
謝青芙用力的搖搖頭,又用力的點點頭。思緒混亂,整個人都像是陷入了濕黏的沼澤中,她出不來了,也再也不想出來了。
沈寂第三次問:「我願意放棄自己的記憶,再也不去想三年前的事情。謝青芙,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謝青芙哭得不能自拔,心中酸軟一片,竟是就這樣……不能自己的便點了頭。
她想她長不大了。在沈寂的身邊,他總是替她想着一切,替她遮風避雨,將她好好的保護起來。讓她無論是在何處,都不明白這世界到底有多險惡。
他將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包括他自己,都送給了她。
於是她再也拒絕不掉,仿佛年少時便種下的種子,雖然短暫的停止過生長,卻終於在許多年後發芽長大,開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花。
謝青芙與沈寂牽着手回到草廬時,天空已經開始下雨了。正值初春,溫柔的春雨無聲落下,仿佛酥油浸潤大地,澆得路旁的灌木沙沙作響,樹木簌簌輕搖。她與他一同跑進青竹編成的門,花大娘正坐在屋檐下,身旁臥着一隻蜷縮成一團的小白貓。
&被兩人的急促的腳步聲嚇到,小白貓發出一聲驚慌失措的叫聲,跳上了花大娘的腿。花大娘摸了摸它順滑柔軟的毛,又將它重新放回地下,然後淡淡的抬眸,瞥了一眼謝青芙與沈寂交握在一起的雙手,視線很快的移開了:「廚房有熱水,鍋中留了飯。快些把頭髮擦乾,免得不小心受涼。」
謝青芙望了一眼沈寂,她被花大娘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但卻仍舊壯着膽子,從袖中摸出賣山參得來的錢,遞到花大娘的面前:「大娘……這是賣您的山參得到的錢。」
花大娘接過那錢,卻是數也不數,只道:「你有心了。錢我收到了,你先去擦乾身體,換件衣裳罷。」
謝青芙覺得有些失望,但沈寂卻放開了她的手,與花大娘一樣道:「去擦乾身體,洗個熱水澡,換件衣裳再出來用飯。」
&呢?」謝青芙微微的仰頭看着沈寂,冰涼的雨水順着他的睫毛淌落,看得她心中微微酸疼。似是看穿她的心疼,他的語氣軟了一些,卻仍舊堅定嚴肅道,「你洗過後,我自會去洗。」
謝青芙聽他這樣說,只能無精打采的點了點頭。
一心想着讓他快些洗,所以她舀水,尋衣,都做得十分快,只匆匆的泡了泡熱水,便披了件厚衣裳走出門去。卻見花大娘仍舊靜靜的坐在屋檐下,雨水滴答滴答落下,小白貓慵懶的蜷縮在她膝上,微眯着雙眼,被她摸得發出小聲舒服的叫喚。
&然洗好了,便用些飯罷。」像是知道謝青芙站在那處發呆,花大娘仍舊摸着小白貓,只輕聲道,「阿寂去洗澡了,你不必等他。你該知道他動作不太靈活,再等下去,飯菜都涼偷了。」
若尋常人說沈寂動作不太靈活,謝青芙一定已經認為是諷刺了,但花大娘淡淡說來,仿佛在說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謝青芙聽在耳中竟是一點也不覺得諷刺,只能答應了。她自己到鍋中尋出飯菜,草草吃了,又自己洗了碗,將飯菜重新溫入鍋中,才輕手輕腳的回到房中。
謝青芙的心中十分平靜,並非她已經找到了不回謝府的方法,也並非她不在意謝家壓力。只是她拒絕去想,從以前開始她便是個只會逃避的人,儘管想為了沈寂堅強起來,卻因為太過靠近他,而不敢去想某些後果。
走了一來一回兩次山路,她覺得腳上酸疼,便自己掀開被子躺了進去。一面感到身上一陣陣的發冷,一面又覺得心中酸疼而暖脹,一時之間竟不知是種什麼滋味,抱緊了被子將頭埋進去,片刻之間便疲憊的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仿佛有人走了進來,輕輕的摸了摸她的額頭,又小心的拿起她放在被子外的手,一隻只放回被子裏。來人身上帶着一股沐浴後溫濕的熱氣,熟悉而又令她十分安心。謝青芙微微皺了皺眉頭,胡亂伸出手在空氣中抓了抓,抓住了他的手按在自己頰邊,然後呢喃了一句:「阿寂……」
沈寂本想替她蓋好被子便轉身離開,此刻卻是一步也邁不開了。他眸色微黯,望着貓兒一般用臉輕蹭着他手指的謝青芙,又站了許久,終於在床邊坐了下來。
他剛一坐下,她便慢慢的張開了眼睛,然後對他輕聲道:「我是在裝睡,你看不出來麼?」
沈寂低道:「我知道。」
謝青芙輕輕吸了口氣:「那你還坐在這裏?萬一我壞心眼一直不睜開眼睛,你便要穿成這個樣子,一直坐在這裏麼?」
他穿着一件單薄的白色裏衣,身上披着件青色的長袍,潑墨鴉發的發尾還微微濡濕着,用鴉青色布帶束好披在肩上,風微微的一吹,黑髮微動,袖子中更是灌了滿袖子的冷風。
沈寂道:「你不會。」
只是一句話,謝青芙便忍不住輕輕地揪緊了被子。她沉默向後讓了一些,讓出床上的一塊位置來,但沈寂卻仿佛猶疑着,沒有動作。謝青芙心中一澀,伸出手去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動作親昵而堅定:「你抱着我吧……我冷。」
沈寂身形微顫,終於不再推辭,頓了頓,上了她的床。
仍舊是與上次一樣,他與她連稍微出格的舉動都沒有。她將頭埋進他的胸膛,死死地摟住他的腰,仿佛粘人的貓。而他毫無辦法,只能用單臂抱住她,努力的減少兩人之間的間隙。
窗外春雨沙沙,冷意瀰漫,更讓謝青芙珍惜沈寂懷抱中的溫暖。過了許久,沈寂聲音微啞,問道:「我從前……有沒有做過對不起你,抑或是對不起謝家的事情?」
謝青芙握緊他的手指,用力搖了搖頭。
沈寂像是放心了,微微蹙起的眉頭鬆開了一些:「這樣便很好。」頓了頓他又道,「我想全天下的父親都是為自己的女兒着想的。若我值得託付,他一定會同意將你嫁給我。」
他的確值得託付,但謝榛卻不可能會將她託付給他。只是這樣的話她又怎麼能對謝榛說的出口?
謝青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心中卻仿佛面對着黑洞洞的懸崖,一種豁出命去,卻知曉自己再也到不了底的酸澀與絕望油然而生。
不知想到了些什麼,沈寂又道:「你送過我髮簪,我卻還不曾送過你什麼。」
謝青芙道:「那條鴉青色的布帶,我還好好的留着……」
沈寂卻道:「那是你自己從我身上拿走,並不算是我送你的。」頓了頓,他忽然緊了緊手上的力道,微蹙眉頭將她更加按進自己懷中。
謝青芙鼻間只剩下沈寂身上清冷的味道。
&等我幾天,我一定送你一件喜歡的禮物。」
謝青芙沒有回答,只是將臉更深的埋在沈寂脖頸之間。能感覺到他的肌膚是溫熱的,與屋外的陰冷有着天壤之別。
卻聽他輕而慢的在她耳邊說道:「謝青芙,你願意嫁給我,是我遇見最好的事情。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這樣說。我雖是個殘廢,但以後即便豁出性命去,也一定會好好的將你護在身後。」
頓了頓,他摸着她柔軟如緞的一頭青絲,聲音中有帶着澀意與溫柔的情緒在流動。
&青芙,我想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