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的南皮乍暖還寒,街邊的梅花雖已競相吐蕊,多數人家的房檐上卻還殘留着尚未消融的積雪。時任冀州別駕的太史慈端坐在刺史府的書房內,手持一份蓋有內衛印信的名單鎖眉不語。名單上所記載的名字有些他不認識,有些他有過耳聞,有些可以算是點頭之交,有些則是他的老熟人。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參與了冀州地下走私網,暗中將鹽、酒、鐵乃至兵甲販賣給曹魏。
乍聞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如此驚天大案,太史慈那是既怒又驚。怒的是冀州胥吏、宗黨監守自盜,走私資敵。驚的是自己坐鎮冀州多年竟對走私一事毫無察覺,以致於直到千童縣爆發匪患,才由內衛揭開此案。特別是想到蔡吉將偌大個冀州託付了給自己,更令太史慈深感愧疚。
「稟使君,辛別駕求見。」
屋外家僕的通報聲打斷了太史慈紛亂的思緒。聽聞別駕辛毗來訪,回過神來的太史慈當即點頭應允道,「速速有請。」
不多時家僕引着辛毗邁進了書房前的小院。太史慈也不等對方施禮寒暄,直接起身相迎道,「佐治汝來得正好,余有要事同汝商議。」
辛毗今日造訪刺史府本是為春耕事宜而來,此刻眼見太史慈面沉如水,神色不愈,他由不得小心翼翼地探問道,「使君出何事也?」
太史慈沒有直接回答辛毗的問題,而是一面屏退了家僕。一面親自將辛毗請入書房。待到兩人各分賓主落座後,他方才將案牘上的內衛發來的文書遞與辛毗道,「此乃內衛密報。」
聽聞面前的文書乃是內衛發來的密報。辛毗不覺神色一變。須知內衛直屬於齊主,雖不似漢武帝時期的「繡衣御史」那般能握有刺史太守以下官吏的生殺大權,卻擁有監察百官直達聖聽的特權。需要出動內衛的案件顯然不簡單。難道是冀州有官吏貪污斂財驚動了內衛?亦或是有人暗中通敵?
然而現實卻大大出乎了這位潁川名士的預料。當閱覽完文書上的所有內容後,辛毗的臉色很快也同太史慈一樣陰沉得好似能擰出水來。不過相比行伍出身的太史慈,辛毗考慮問題時顯然更注重政治乃至權謀方面的因素。首先他同蔡吉一樣想到了曹魏可能會利用走私案操控冀州的官吏與豪強。再來辛毗敏感地注意到參與走私網的官吏多為袁氏降臣,加之冀州前幾年政務、吏治乃是由田豐掌管。此案若是被別有用心之徒深究下去,難免會牽連到他們這些袁氏舊臣。更別說太史慈在前年剛剛交出兵權轉任刺史。即便他本人剛正不阿、清廉自律,可冀州發生此等大案蔡吉若真有心深究,光是一條「治下不嚴」就足以治太史慈的罪。
不過令辛毗深感慶幸的是。他的君上最終沒有將此案公之於眾,而是將此案發還冀州刺史府處置。這代表蔡吉仍然信任太史慈,任然信任冀州刺史府。當然前提是要處理好冀州走私一案。否則不僅冀州官場會被血洗,乃至整個齊國都會隨之地動山搖。
一番深思熟慮過後。辛毗將文書一合。轉而向太史慈徵詢道,「未曾想千童匪亂背後竟還有如此驚天大案,不知使君打算如何處置此案?」
太史慈鋼牙一咬斬釘截鐵道,「自是即刻調動兵馬將一干宵小一網打盡!」
辛毗聽罷太史慈所言,卻是低頭斟酌了片刻,微微搖頭道,「恕毗直言,此舉怕是不妥。」
「佐治何出此言?莫不是要護短乎?」太史慈劍眉一挑質問道。
面對太史慈的誅心之問。辛毗不以為許地拱手解釋道,「使君明鑑。走私一案牽涉甚廣,大有牽一髮而動全身之勢。貿然出兵,必會打草驚蛇,甚至引狼入室。君上臨盆在即,余等身為人臣,豈可再令君上勞心。」
說實話眼下的太史慈早已受夠了曹魏的諸多損招,所以他並不在乎打草驚蛇,反而打心底里希望那些走私的宵小勾狗急跳牆引魏軍來犯。因為如此這般齊國便可撕毀所謂的曹蔡聯盟,齊軍也能堂堂正正地在戰場上好好教訓曹魏一通。然而就如辛毗所言,蔡吉臨盆在即,齊國眼下的頭等大事是保證君主順利產子,當然不可能在這等緊要時刻貿然與曹魏開戰。於是在權衡了一通利弊之後,太史慈只得皺起眉頭道,「那依佐治之見,余當如何處置此案?」
「假道伐虢。」辛毗抬起頭緩緩吐出四個字道。
「假道伐虢?」太史慈熟讀兵法自然清楚假道伐虢的典故。故而辛毗只是稍稍一點撥,他立馬就回過了味來,「佐治莫不是要余借討伐千童匪亂為名,調集兵馬抓捕宵小?」
「正是如此。眼下眾賊尚不知走私之事已敗露,使君可先以剿匪為名安撫眾賊,待兵馬佈置妥當後,再以雷霆之勢將一干賊子一網打盡。」辛毗說到這兒稍稍頓了一頓,跟着又嘆了一口氣調轉話鋒道,「只是調兵遣將若不能令出一門,難免會走漏風聲,令全盤籌劃功虧一簣。」
太史慈心知辛毗這是在擔憂自己的權限不夠指揮不動冀州境內的兵馬,於是他二話不說直接當着辛毗的面從懷中摸出半枚巴掌大的銅虎擱在桌上,跟着又從案牘上的一隻漆盒內取出了另半枚銅虎道,「有此物在,佐治無需多慮。」
眼看着太史慈將兩瓣銅虎拼合成一體,辛毗忍不住低聲驚呼一聲道,「虎符!」
沒錯,太史慈手中所持的銅虎正是中國古代君王授予臣屬兵權和調發軍隊的信物。因其銅製、虎形、分左右兩半,有子母口可以相合。故被稱之為「虎符」。一般右符留存在君王手中,左符在將領之手。君王若派人前往調動軍隊,就需帶上右符。持符驗合,軍將才能聽命而動。
這一刻辛毗終於明白了太史慈為何會全力支持蔡吉整編軍隊。顯然蔡吉打從一開始就將半枚虎符交由太史慈保管。而如今左右二符既已在冀州刺史府內合二為一,則代表遠在龍口待產的齊主儼然已將冀州的兵權全權交到了太史慈手上。只是以冀州的兵力以及戰略位置,一旦太史慈存有二心,或是他也牽連上走私案的話,那後果簡直不敢設想。當然這等令人不寒而慄的想法僅是在辛毗的腦中一閃而過。因為他相信以太史慈的品行斷然不會做出這等欺君背主之事。而蔡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開闊胸襟更是令辛毗佩服得五體投地。戰國時孟子曾告誡齊宣王:「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蔡吉正是做到了視臣子如手足。如此方能得太史慈等人的忠誠。
想到這兒,辛毗再一次發自內心地由衷感嘆道,「使君真乃君上股肱之臣。」
太史慈卻是緊握着手中的虎符搖頭自責道,「君上待余如手足。余卻治下無方。致使冀州鬧出此等驚天大案,真是愧對君上重託!」
一旁的辛毗見狀趕緊湊上前勸慰道,「使君,事已至此,自責無益,當務之急,應趕在君上臨盆前,速速了結此案。平定冀州亂局。」
太史慈聽完辛毗所言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誠然他和辛毗都滿心期待蔡吉能為齊國順利誕下一位男性繼承人,但在塵埃落定前他們亦不得不預先做好最壞打算。畢竟生產對女子而言歷來都是一道鬼門關。萬一蔡吉此番產子不順。而冀州之案又尚未了結,人心惶惶之下極有可能引發更大的叛亂。所以在蔡吉臨盆前平定冀州亂局顯然更為穩妥一些。不過這樣一來留給太史慈的時間顯然就緊迫了不少。且見他低頭沉思了片刻微吟自語道,「走私一案,余有名冊在手,自能將眾賊逐一法辦。倒是千童海賊藏身海島,水師旬月間怕是難以將其剿滅。」
「此事倒也不難。」辛毗捻起頦下五綹長須,微微一笑道,「使君將走私眾賊一網打盡後,可順勢招撫千童海賊。」
招撫又稱招安,說白了就是用高官厚祿籠絡豪強宗黨乃至流寇盜賊等民間勢力投降歸順朝廷。像是漢靈帝時期的冀州刺史賈琮就曾招撫流亡,蠲復賦斂。至於齊軍水師的前身就是北海淳于一帶的海賊。於是在權衡了一番利弊之後,太史慈當場拍板道,「招撫海賊倒也不失為一條妙策。余這就差人請忠純將軍過府一敘,商討出兵事宜」
太史慈所說的忠純將軍正是執掌武衛的大將張清。時下這位蔡吉的潛邸家將正在河間郡巡查折衝府。得知太史慈有要事同自己相商,張清連夜便從河間趕回了南皮,並在翌日晌午與太史慈、辛毗再次齊聚刺史府書房。太史慈照例先將內衛的密報交給張清閱覽,跟着又由辛毗大致介紹了一番假道伐虢的設想。
張清認真聽完整個計劃,當即鄭重其事地朝太史慈和辛毗抱拳一揖道,「清乃一介武夫,才智有限,調兵遣將之事全憑二位做主。」
辛毗見張清絲毫不介意蔡吉將虎符交給太史慈,不由暗自鬆了一口氣。要知道理論上張清才是武衛的統帥。張清若是給他們來個陽奉陰違,那問題可就大了。不過太史慈卻是深知張清素來為人忠厚,所以他跟着便直接切入正題道,「忠純,汝執掌武衛一年有餘,依汝之見武衛那支府兵可堪重用?」
張清低頭想了想後如實回答道,「易城折衝府。」
太史慈又追問道,「與塢壁部曲相比如何?」
張清自信地保證道,「不分伯仲。」
一旁的辛毗聽罷忍不住脫口而出,「易城軍竟如此善戰?!」
其實也怪不得辛毗會有如此發問,折衝府的府兵尚未歷經戰火考驗,被人質疑在所難免。好在張清十分理解辛毗的擔憂,就聽他跟着解釋道,「辛別駕有所不知,易城縣曾安置黃巾萬戶,民風又素來彪悍,故易城兵更為善戰。其實河間、中山二郡軍府皆表現不俗。」
聽完張清一番講解,辛毗欣慰地點了點頭,太史慈更是果斷拍板道,「那便調撥易城軍入南皮抄查高氏塢壁!」
原來渤海高家參與走私的證據早已被內衛掌握。但考慮到高家乃渤海望族,在南皮城內頗有根基,近些年其家主高納又拉起了一支規模不小的部曲,所以太史慈和辛毗一致認為光憑南皮折衝府的府兵難以剿滅高家。辛毗起先建議太史慈從成德軍調撥兵馬查抄高家。太史慈卻認為此舉會驚動邊境上的魏軍,堅持僅出動府兵實施抓捕。
好在張清的一番介紹讓太史慈和辛毗吃了顆定心丸。三人接着又根據各地的情況部署兵力為接下來的統一抓捕做準備。畢竟走私案涉及的地方豪強遠不止渤海高氏一家,那些豪強或許不及高家勢大,但多少都會擁有私人武裝,所以同樣輕率不得。如此這般太史慈等人一直商議到日落西山方才敲定整個抓捕計劃。未免夜長夢多,太史慈連夜通過內衛將整盤計劃上奏給蔡吉報備。張清則依計趕回河間郡從易城折衝府中挑選精銳南下。
延康二年元月二十日,冀州各地的折衝府都接到了武衛府下發的《備戰令》,遠在龍口港的齊軍水師亦在同一時間奉太史慈之命北上討伐千童海賊。由於之前千童海匪之亂早已在冀州鬧得沸沸揚揚,故外界都以為太史慈等人頻繁調兵遣將乃是出於剿匪的需要。即便是二十三日張清領着易城軍入駐南皮城,也沒在當地引起太大波瀾。畢竟千童縣隸屬渤海郡,易城軍途徑渤海郡治南皮休整一兩日也無可厚非。二十四日,眼見萬事具備的太史慈終於向以高家為首的地方豪強發出了邀請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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