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入冬的第一場雪飄飄灑灑的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起來雪已經齊腿小肚了,大院裏的人掃把呀,鏟子呀齊齊出動,不一會兒就在院中掃了許多小路,坐在平台上往下看,雪是白的,路是黑的,錯落如棋盤。
傍晚,母親和小姑兩人相攜回來,兩人手裏還各拿着一朵大紅花。
「喲,咱們院的先進們回來了……」小舅正站在院中看爺爺和鄧爺爺下棋。這會兒看到母親和小姑回來,便打起趣來。
昨夜的這一場雪,溝起了爺爺心中那麼點文人情懷。晌午的時候,爺爺叫上鄧爺爺,兩人弄了一個只小碳爐溫起了老酒,只三兩個滷製小菜,又搬了家裏的小方桌放在走廊上,擺開楚河漢界,開始廝殺了起來。
而所謂的先進,每年的年底,各地市都會進行評選,以前習慣是評選勞動模範,但現在是評先進,先是各單位里評,然後區里評,最後還有市里評,總之都是一級一級的。
母親今年的成績有目共睹,先是在單位里評出了先進個人,又送到區里,同樣被評上了先進個人,蔬菜公司勞動服部則被評為先進集體。
而小姑姑自也不用說了,今年廣交會,梅市算是打了一個翻身仗,小姑姑是最大的功臣,因此也同樣評上了先進工作者。
「江寄海,你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啊……」小舅舅這話酸不溜丟的,小姑姑沒好氣的笑罵。又提揮着的搬東西。
門口還停着一輛三輪車,三輪車上放着兩箱蘋果和兩箱健力寶,還有兩箱雪米餅。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都是單位發的。
如今健國寶風靡整個中國。
「我還需要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啊……就我現在幹的事情,別地兒不說,就咱們梅市那是前無古人屬於開創性的知道嗎?」小舅舅邊得瑟着,邊上前,一手一箱,着蘋果往後院走。
「別。一箱放桐桐姥姥這裏。」小姑姑連忙道。
「成。」江寄海沒客氣,都是單位發的,葉梧桐也抱了一箱雪米餅和建力寶往姥姥家送,姥姥家有個好吃佬。江宇那小嘴兒一天到晚都不停歇。
這會兒雪米餅還沒送進家門,江宇不曉得從哪裏鑽出來,直接掰着箱子就拿了幾塊,跟一邊虞家的虞小虎顯擺。
葉梧桐把雪米餅和健力寶放進姥姥家,出來時。又聽小姑姑有些壓低着聲音在跟小舅說:「你就得瑟吧,你知不知道你在玩火,真是太膽大妄為了。這事兒人家一建都不敢擔,你二話不說全當下了,你以為有平局長支持就行了啊,真要出了事兒,平局長也擔不了。」葉白慧沒好氣,葉梧桐聽得出,小姑姑是擔心了。
蔬菜公司的地皮已經被小舅拿下來了,不過。小舅這回走的路頗有些曲線救國的意味。
依着小舅舅的提議,這是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房產模式,雖然南方已經不稀奇了,但內地絕對是獨一份兒。
一建領導思前想後的,不敢擔干係,正好前段時間黑皮的錄像廳被封了,小舅拉了黑皮成立了一個建築公司,就掛靠在一建的名下,然後再用這個建築公司跟蔬菜公司談,這樣算是把事情給辦妥了。
不過這兩天下雪。工期往後移了一點。
這樣的情形,對於小舅來說更便利,更易於操作,但同樣的責任更大。
「得咧。咱做事從來沒想讓別人擔過,我就認準一個理兒,值不值得做,值得做,咱就甩開膀子干,我跟你說啊。這自古以來能幹大事兒的都是敢幹膽大的。沒有潑天之膽啊,攪不動天地風雲。」小舅咧着嘴。
小姑姑翻了翻白眼,江寄海這扯的,國家主席都沒他能奈。也曉得江寄海是屬牛的,認準的事兒就非得趟一趟。轉身就走了。
小舅咧着嘴笑。
「爸,我這還有一瓶紅酒呢,是華僑贈送的禮品,給你開了嘗嘗。」小姑姑這時又從包里拿出一瓶紅酒。
「別開了,我喝不慣那酒。」爺爺道。
小舅這時過來,幫爺爺和鄧爺爺把老酒滿上。
「這隨着改革開放的,一個個都迷上洋玩意兒,依我看,那些個洋玩意兒都是咱們老祖宗玩剩的東西,別的不說,就說這酒,這酒文化外國哪裏能跟咱們比。」
小舅說着就又說開了:「別的不說,就說咱們詩中的酒,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酒醒還在花前坐,酒醉還在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瞅瞅這樣的詩,這樣的意境。」
「那是……」爺爺和鄧爺爺兩個深以為然。
「得,我這馬屁拍馬腳上了。」小姑姑沒好氣,揣着酒回屋了。
葉梧桐同鄧倩倩趴在一邊的窗台上從偷笑。她覺得小舅是越活越回去了,象那些中二少年,我心裏喜歡你,於是我就跟你作對,扯你小辮子。
說起來,前世葉梧桐很少去聽這些老人的閒談,但今世,葉梧桐喜歡,每每聽着都能品出一些韻味來。
就在這時,小宇同虞小虎兩人一陣風似的跑進了大院。
「哎喲,慢點慢點,這雪還沒化呢,地上滑。」虞老太戴着老花鏡坐在門口納鞋底,這會兒忙不疊的道。
「有人大老闆來了,一水兒的小車都停在路口,說是要去鳳凰祠祭祖。」小宇在院中咋咋唬唬。
「喲,看看去,能到鳳凰祠祭祖的只有鳳家人,鳳家人子孫可是多年沒看見過了。」大院人都好奇怪,於是一窩蜂走到了大院門口。
阿春婆倒是鳳家人,但是老規矩女人不進祠堂。
此時梧桐里的路口也是擠滿了人,路口中間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約七十歲左右,兩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都是國字臉,濃眉毛,兩個中年男子是一身筆挺的西裝,白髮老者一身唐裝。三人站在路口,均臉色肅穆。
老人當先,原來手上的拐都交給了別人,老人先衝着青石長街長長的揖禮。然後又朝着兩邊的梧桐樹拱手,待得做完這些,身後的兩名中年人有樣學樣的做了一遍。
然後老人邁步,三人成品字形走在梧桐里的小街上,那臉上的表情如同朝聖。
走了長長一段梧桐里。三人就進了鳳凰祠,鳳凰祠大堂的中間就是一張鳳凰圖,鳳凰圖的兩邊是歷代鳳氏子弟的畫像。畫像下是一個個的靈位。
靈位前是一排香爐。
三人頂禮膜拜,然後上香。
「這是鳳氏哪一支的?」葉梧桐聽得別人問鄧媽媽,鄧媽媽是街道的,華僑過來祭祖,一些程序得街道上配合。
「從他們遞給我們的祖譜來看應該是海南的一支。」鄧媽媽道。
葉梧桐聽着,鳳家的族譜如今就呈列在博物館裏,海南的這支鳳氏據說是當年犯了法被流配海南的,沒想到最先回來祭祖的居然是海南這一支。
那三人祭完了祖。老者又在街邊的一株鳳凰樹下抓了一把土,然後剪了一根梧桐樹枝,老人熱淚盈眶的抱着這兩樣東西,才在眾人的簇擁下上了小車,離開了梧桐里。
他們離開了,話題卻留給了梧桐里,大院中的人隨便拎起一個都是能侃的,從鳳家人說到南明,又從南明說到李香君,說到陳圓圓。扯到了整個中國的文人,最後扯到了中國人的尋根文化。
今年,隨着《冬天裏的一把火》火起來的還有《故鄉的雲》,再加上前幾年流行的《我的中國心》就組成了八十年代特有的一種文化。尋根文化。
或許說,這種文化不是八十年代特有,它一直根值於人們的心中,只是八十年代剛剛開放,中國同世界才有了交流,這種尋根文化就一下子爆發了。
許多人不明白。一個從未在當地出生,也未在當地成長的,為什麼會對幾百年前老祖宗生活的地方有着這樣的虔誠。
「這人是以血脈傳承的,這血脈不管傳了多少代,它永遠記着祖輩們舉着火把從荒原里走出來,披荊斬棘,開拓了後世子弟生存的基業。一個人不管它飄泊在何方,祖先,故鄉,都是他生活中最溫情的情結,只要他的血脈傳承着,這種情結便會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然後一代又一代人尋着根,找着了根,那心就踏實了。」
爺爺頗有些感嘆道,背負着手回到了後院。
葉梧桐想起出家人的三皈依之說,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葉梧桐覺得這或許是另一種皈依,皈依祖。
這種尋根也就是尋找一個安放心靈的地方,人出身於母胎,自此有了心靈,幼小的稚兒都知道,母親的懷抱是最溫馨也是最能令人心魂所安之地,而祖先之地就是每個人想要安放靈之地,這也許就是生命中的歸源。
所以小舅舅格外迷戀這梧桐里,葉梧桐覺得,以後不管她走到哪裏,梧桐里的梧桐樹都會在夢裏一直隨着她。
「奶奶唉,走了。」葉梧桐扶着奶奶,奶奶以前從不看熱鬧,但自從病了之後,那也是哪裏有熱鬧往哪裏湊,跟老小孩似的。
奶奶痴痴的望着鳳凰祠屋檐上掛着的鳳凰的瓦當。
「奶奶,天冷,回去嘍。」
回到後院,奶奶似乎有些疲泛了,整個人窩藤椅裏面閉目養神。
小碳爐的火還着着,葉梧桐弄了幾個紅薯在裏面煨着。
爺爺今天的酒性似乎起來了,傍晚時才跟鄧爺爺喝了一頓酒,夜裏的時候又拿了老酒倒在壺裏,放在小碳爐上溫着,一邊的兩個碟子,一碟花生米,一碟豬耳朵,爺爺就着花生米咪着酒。
爺爺今天的情緒似乎很興奮,那談性就起,跟葉梧桐說了許多當年他在上海讀書,以及跟奶奶相識事情。
只是在說起老家的時候,爺爺的神情有一種悠然神往,跟白天來祭祖的那個老頭很像。
「爺爺就記得老家是河南的,至於具體哪地兒都不知道了,我出來的時候小,當年哪河南那邊是連年災害啊,你太爺爺太奶奶帶着我一路逃荒。路上,你太爺爺病死了,你太奶奶能熬一點,把我送到上海找着你太叔爺之後一病不起也走了……」說到太爺爺太奶奶,爺爺倒沒有什麼太多的悲傷,有的只是念想。
爺爺自小就在上海長大。
「那爺爺是跟着太叔爺長大的嗎?」微微的碳火,映着還未消融的雪,顯得格外的溫馨。
「可不是,你太叔叔打了一輩子光棍,走的時候是我給他送終的。」爺爺感嘆的道。
太叔爺走後,爺爺是一個人了,想來看着今天那祭祖的情形,自也是別樣感受。
「太叔爺是幹什麼的呢?」
「你太叔爺了啊是個浪蕩子,不過你太叔爺聰明,他在一家菜場看倉庫,他呀特喜歡打馬吊,就是手氣一直都不怎麼好,老是輸。我那時候對於太叔爺可瞧不上了,他輸了呢老是打我,那打的可狠了,還說我是喪門星。不過,偶爾也會贏,贏了呢,也會給我兩個錢兒,讓我吃紅。你太叔爺說啊,這贏了錢若不讓人吃紅,以後就是輸了當褲子……」爺爺完全沉浸在了回憶之中,嘴裏雖然說瞧不上太叔爺,但那神情完全是兩回事。
「那時候啊,贏了錢你太叔爺就會半夜起來數錢,數餓了呢,你太叔爺的床頭上面啊會弔一隻籃子,裏面常會放出吃的,那時候家家日子都難,總是吃不飽,爺爺會半夜餓醒,醒了之後了,爺爺也不吱聲,就是抱着肚子捲成一團,然後用勁的吞着口水,咕嚕咕嚕,你太叔爺聽到了,會用腳指夾着油麵餅從他那頭遞到我這頭來……」
「用腳指夾着呀……那能吃嗎……」葉梧桐咋舌。
「哼,怎麼不能吃?是現大家生活好了,這樣不好吃,那樣不能吃的。那年月,有油麵餅,甭管是用腳夾的還是怎麼的,那吃的都特滿足,吃飽了,身子就暖洋洋的了,然後一覺到天亮,那滋味呀,別提多舒服了……只可惜啊,你太叔爺沒享到我一天的福啊。」
太叔爺於一九四六年去世,死時也不過四十歲。
「嗶剝」碳爐里爆出一陣火花,然後一股紅薯的香味便濃濃的散發了出來。紅薯烤好了,爺爺拿火鉗子從碳爐里夾出紅薯,皮已經烤焦了,輕輕的撕開皮,香甜的味道更濃了。
「奶奶,吃紅薯。」葉梧桐掰了一塊紅薯給奶奶,奶奶就跟沒聽見似的,坐在那裏,整張臉特別的沉靜,眼神也很深,好似在思索着什麼。
那夜,葉梧桐做了個夢,夢裏就夢見太叔爺拿着腳夾着油麵餅遞給她吃,而還她吃的津津有味,醒來後人都傻了,趕緊把夢裏的情形都忘掉。
第二天早上起來,葉梧桐洗好臉,又喊了會兒嗓子,本來這個時候奶奶應該出來了,會仔細的聽她吊嗓子,可今天奶奶還沒有出來。
「爺爺,奶奶起床了沒?」葉梧桐問爺爺。
「沒,我剛才叫了她,還在睡呢。」爺爺道。
「我去看看。」葉梧桐說着,便進了奶奶的房子,床上卻是空空如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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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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