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媒正娶
佛龕前,香火已經燃過了大半,頂的筆直的灰燼朦朧在青煙中,仿佛下一刻即將熄滅。
如同她,已燃到盡頭的生命一般。
少婦跪在蒲團上,身板卻挺的筆直,緊抿的薄唇和削尖的下巴倔強的昂着,曾經神采飛揚的流光美目此刻如同被墨汁暈染,寂若死灰。
&娘……」
男人低沉磁性的聲線中隱隱夾雜着急切,目光貪婪的掃向女子掩藏在寬大袍服下玲瓏有致的身軀,灼灼目光摻入了一絲不合時宜的*。
&娘……」男人再次沉沉喚道,幻想着那人皎月般美好的面容,秀氣精緻的鼻樑,鮮紅欲滴的櫻唇。
然,她終是連一個眼神都吝嗇施捨。
耐心用盡,男人冷冷道:「謝家那個老瘋婆子已經死了,再沒人能護着你。」
她仍舊不動,背影冷清孤絕。
&秦已兵臨洛陽城外,城破之後,爾等婦孺下場如何,自不必說。」他這話雖然像是勸勉,卻隱含了威脅之意。
奈何女人仍舊無動於衷。
男人語氣不得不放軟:「玉娘,這些年謝家給予你的,不過是個牌位,你又何苦執着,倒不如投奔我,我……定會護你周全的。」
他的聲音極其溫柔,好似多年前慣用來安撫她的手段那般。
當時他也說會護自己周全。
然後呢?
毒死她堂舅,暗殺她舅父,逼得族長鬱鬱而終,郗氏一族人才凋零,就此沒落,再無翻身之地。
不僅如此,他還同自己的仇人密謀,讓家族將她當成玩物送給權貴,在她走投無路之下伸出援手,實則……不過是想她自奔為妾,淪為禁臠罷了。
好一個「我會護你周全」。
若非她偷聽到他對妹妹含情脈脈的許諾,便當真以為那人對自己情深意篤。
有時候,所謂的救命稻草也鋒利如刀,能夠將人割傷的鮮血淋漓。
最可笑的卻還是她自己,代筆丹青,默默無聞的成就了妹妹的才名,到頭來卻成為家族無用的棄子。
沒了家族的依傍,艷麗的容貌便是負累,只會引來權貴們貪婪的覬覦。
&娘!」男人打斷她的思緒,急急開口:「謝家已自顧不暇,你便是隨我走了,也無人知曉。」
聽到這裏,她的唇角已然起了笑意。
施施然起身,她終於回眸,廣袖相接之處,素白的雙手正捧着一個靈位。
看見這個靈位,男人的目光陡然變得陰沉可怖。
&寶……」
在她開口的瞬間,男人一怔,這是他幼時的乳名,她已多年不曾喚過。
不,確切的說自那次之後,她再不曾對他說過一句話,多看他一眼。
男人欣喜若狂,卻被她接下來的話再度打入深淵。
&可知我當初,為何舍了你而取四郎?」
粗大的手指頓時收緊,指骨被捏的都有些泛白,是啊,他怎麼就能忘了,當初這個女人竟是寧願同去世多年的謝四結為陰婚,也不肯做他的妾室。
他大好男兒,前程似錦,卻竟連個死人都不如。
在她嫁入謝家的那一刻,強烈的屈辱感敵過了愛意,他想方設法百般刁難,不過是想讓她低頭,然後再跪在他腳邊苦苦哀求生路罷了。
只是,這倔強的女人卻始終不肯,尤其是謝家那個瘋老婆子還每每從中作梗。
玉娘突然一揮廣袖,抬手間竟有清冽的酒香撲面而來。
這味道讓男人心馳神往,他有些痴迷的向前邁了幾步,喃喃道:「玉娘可是悔了?無妨,無妨,只要你肯隨我走,我不會計較從前,日後仍會對你百般寵愛。」
輕蔑的大笑聲傳來,玉娘的眸光卻是極寒。
&始終都不懂。」玉娘的聲音如此不真實,連同縈繞在她周身的煙霧一般飄渺。
&家能給我的,遠是你所不能及的。」她一邊說,一邊在男人愈加不耐煩的視線中抬手打翻香爐。
香灰盡數灑出,其中夾雜着火星,落在寬大飄逸的衣擺上,竟「騰」地生出一條炙熱的火舌。
男人大驚,這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那酒是她故意灑在衣服上的,竟是要以其為引,縱火*。
&人啊!快來人!」他連連後退,被火光包裹的玉娘卻笑得恣意。
&公,秦軍就要攻城了,此時不走,怕是就來不及了。」侍衛急匆匆趕來,見到此情此景,也是滿眼震驚。
男人又氣又急,最後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嗟嘆。
&娘啊玉娘,你真是太蠢了。」
是啊,她是蠢,卻蠢的是當初,識人不清!
目送着男人倉皇逃命的背影,她的視線在疼痛中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但抓着靈位的手指卻始終不曾鬆開,皮肉焦裂的瞬間鮮血噴涌而出,將上面印刻的字跡染紅。
火光席捲了明眸,奪走了她的視覺,隱約中她仿佛看到少年模糊的輪廓,她雖從未見過,冥冥中,卻覺得那應當就是天妒英才的謝四郎,一如傳聞中的那樣,超然若仙,絕色傾國。
玉娘會心一笑,像是嬌艷的玫瑰在烈火中最後的盛綻。
碧落黃泉,便讓她見上那庇護自己一生的夫主一眼吧。
那樣的天人之姿,她定能永遠鐫刻於心間。
東晉隆安三年,姚秦攻陷洛陽。
城中只有極少數士卒逃走南遷,余者皆慘遭秦軍屠戮。
期間,陳郡謝氏一支的佛堂起火,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秦軍不得近,百年老宅連同它承載的繁華盛景一同化作飛煙。
無一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