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寶名媛有妖氣
晚上,白汐睡了一個安心的好覺。
第二天早起,菲律賓籍的女僕西貝來服侍她穿衣。打開立式櫥櫃,西貝為她挑選了一件范思哲的連衣裙。從天藍漸變到海紫的款式,邊緣鑲嵌了數朵薔薇水晶花瓣。穿上以後,西貝連連誇讚她:「夫人和這件衣服很相配呢。」
&不是夫人。」她還沒承認這個身份:「以後叫我白小姐就好了。」
西貝偷着笑了笑。點了點頭。大概在他們這些傭人看來,謝家大少爺贈送豪宅的女性,一定就是未來的少夫人了。
下到樓下,宅子的現任管家宋仁已經站在桌邊等候了。他是謝家的老員工了。早年在景德鎮謝家的九鼎茶軒里擔當主管。上了年紀以後,謝文湛憐恤他操勞,就派他到這所別墅來當管家,順便弄花弄草養老。
只是想不到,住進別墅的第一個人,會是一位陌生的小姐。
宋仁行了一個標準的見賓禮。但白汐覺得受之有愧,連忙還了一禮:「宋管家,我是少爺的客人。您不必如此客氣。」
宋仁抬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姐。她不僅美麗,而且舉手投足的氣質,與周圍的環境十分相宜。更重要的是,她看這些瓷器,眼神發自骨子裏的愛。
吃完了早餐。白汐要去瓷器博物館,宋仁叫來司機駕車,白汐笑着拒絕了:「初來乍到,還是我自己去看看比較有意思。」
走到大街上,果然如鈞窯筆洗所說的那般。十分喧囂。古老的瓷器店到處都是。
別的城市,只有微微淡黃的古董華澤。但是景德鎮的古董光澤,已經濃密成土黃色。這裏是火與土燒造的城市。窯火歷經千年,生生不息。
經過碼頭的時候,來來往往的工人,將剛剛發掘出來的陶瓷碎片,攤倒在地上,一片片撿拾。宋定釉白瓷,元樞府卵白釉,明永樂甜白、宣德寶石紅、正德孔雀綠,清康熙郎窯紅、雍正胭脂紅……各種年代的古色古香,魚龍混雜。
到了景德鎮陶瓷博物館,更是琳琅滿目。
白汐先找到了一對宋代的素胎文吏、差役俑。表明了來意。
&怪成為人的辦法?」文吏想了想:「沒有聽說過。景德鎮出產的古瓷,成靈的也有許多。但是沒聽說過誰成了人。」
差役俑問她:「你既然已經成了半仙,為何要自降格位,成為人?」
&愛上了一個人類。」
兩座陶俑對她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接着,白汐又問遍了所有的同類。都說沒有聽說過哪個陶瓷成了人。還有陶瓷建議她去燒窯的地方看一看,那邊出產的陶瓷更多。說不定有什麼奇遇。但也有陶瓷給她潑冷水:「別做夢了。死人復活,是三界的大忌。」
對,她沒忘記自己是個死人。
倒是一隻明代的霽蘭三足鼎式爐對她說:「假如你對人類男子動心的話。那不如讓那個男人成為妖怪好了。」
她搖了搖頭,自己不能這麼自私。
最後,所有的同類,都表示無能為力。事情陷入了僵局。從早上,一直諮詢到傍晚。白汐聽到的,都是這些令人喪氣的話。
沒辦法,只能隔日再想辦法了。
走出景德鎮博物館的時候,天色將黯未黯。遠處,各家陶瓷廠的窯火,還在吐着滾滾黑煙。
白汐看到,博物館對面一家陶瓷藝術品商店裏面燈火通明,有人在「斗瓷」。於是湊了過去。
所謂「斗瓷」,就是兩個人面對面坐着,互相抵押一件古董。再從蓋着白布的歷代古瓷碎片一籮筐里,隨手拾揀出一片古瓷碎片給對方鑑定。所鑑定之人,要說出碎片本來的器型,年代,出產地。誰先說錯了,古董就輸給誰了。
也就在景德鎮這樣的陶瓷之都里,才玩得起這麼上檔次的鬥法。
白汐從程璋那裏聽說過斗瓷。抗日戰爭之前,程璋曾雲遊四海,吸取百家之長,編寫《歷代陶瓷手冊》。他到了景德鎮的時候,與人斗過三天三夜。將近三千片碎片,無論黑夜白天,程璋無一說錯。一時間,轟動了瓷都。
至今,景德鎮的老人,都把1930年來到景德鎮的那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稱為「瓷神」。
沒想到,歷時八十多年,這種玩法還在。
她看了三局,過手的瓷器碎片已經數百件。唯獨一個三十歲不到的黑衣男子,坐在東家的位置上。手邊壓着一支清銀點翠蝴蝶頭簪,不疾不徐,將對手一一打垮。他鑑定的又快又准,而且心態極好。遇到難以下結論的物品,也能心平氣和。
白汐細細打量這簪子——簪上蝴蝶和花卉均用點翠工藝完成,其它配件用纏繞成彈簧狀的金屬絲連接。一看這點翠的工藝,一看這做工,一看這銀的呈色。肯定是清廷造辦處出品的。年代還在乾隆朝至嘉慶朝。是個好東西。
看上這好東西的人,不少,但是誰都沒這個本事贏了這男子。眼看,男子已經將三件古董:清玉雕龍帶勾,清蜜蠟雕「劉海戲金蟾鼻煙壺」,和一枚「光緒通寶」大錢全部收入囊中。周圍無人再敢上前來斗瓷了。
但白汐好像足下生了根似的,走不動了。她跨起包,坐到男子的對面。
人群立即傳來一陣騷動:「她是誰啊?怎麼還敢上前來挑戰沈大老闆?」
&知道呢!不過沈老闆好像不跟女學生斗瓷吧?前年有個景德鎮學院的女的,仗着有點本事,跑過來跟沈老闆斗。結果輸的一塌糊塗,連學費都敗光了。回去之後就輟學了。沈老闆後來就說了,不跟沒氣量的小女生斗。」
正吵嚷着。對面的黑衣男子也開了口:「小姐,不好意思。我不能跟你斗瓷。」
&白汐早已經聽到了非議。好吧,只能拿出殺手鐧了。她輕飄飄地從背包里拿出了自己,咳咳,不是,鈞窯天青釉海棠紅蓮花碗。碗一擱在桌子上,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靜了三秒,人群又爆炸了:「鈞窯?!」
&金有價鈞無價」、「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鈞瓷掛紅,價值連.城,鈞不掛紅,一世受窮」的鈞窯啊!還是蓮花碗!還有大面積的海棠紅窯變!窯變!有窯變的那在古代也是珍品啊!這品相,博物館級別的!
&品?!不會吧!真品少說五百萬啊!」
&不是晚清民國高仿的?!但,但這蚯蚓走泥紋,怎麼看都是真的啊……」
&對,這一隻好像看着有點熟悉……」人群中有人念念有詞。忽然有個小伙子認出來了:「不是那一隻鈞窯窯變程璋後期加嗎?」
這一下又炸開了鍋。景德鎮上,人人都是陶瓷行家。怎麼會不知道這新聞:「是啊!就是那一隻!扯出人命案的!」
&乖不得了!程璋三年前平反了冤案之後,他的高仿都成了天價了。連手稿都能拍出個幾百萬!這後期加,說不定比真品還值錢!」
&錯,從前人哪裏敢提賣國賊程璋啊!現在好了,程璋成為了民族英雄。那身份地位,和什麼鄭成功,黃繼光一樣了。還是古往今來第一大鑑定家。真是他的東西,那是多少收藏家夢寐以求的啊!存世量比汝窯還稀少!」
而對面的黑衣男子,也不淡定了。他脫下了墨鏡,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的鈞窯碗看。一雙深邃的眼睛,連眨都捨不得眨一下:「東西,可以給我看看嗎?」白汐就遞了過去。對方還戴上黑手套來接,接過來以後撫摸許久。
有人問:「沈老闆,是鈞窯後期加那隻嗎?」
&錯。」沈老闆淡淡下了定義:「程璋的後期加。簡直鬼斧神工。」於是人群第二次爆炸。而那沈老闆還回來的時候,臉都微微泛起潮紅。本來斗瓷的時候,就不能心情起伏。她這麼一個大手筆,顯然把對手的功底給破了。
沈老闆還是問她:「輸了,小姑娘,你該怎麼辦?」
白汐拿起了碗:「願賭服輸。」
沈老闆笑了笑,看她一身的行頭,從頭到尾起碼二十多萬。富家小姐一個。什麼都敢做,不知道天高地厚。這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何況,這隻後期加窯變,的確好的令人動心不已。於是答應了:「那請指教了。敢問貴姓?」
&
斗瓷開始。沈老闆先接手了一片墨綠色的瓷片。只見瓷片外壁,刻劃一道陰線弦紋。陰線內積釉而成墨綠色。碗內底中心積釉厚重。可以明顯看出積釉處成斜坡狀,一側厚一側薄。這表面東西出自依山而建的斜坡式窯。再看瓷片內壁,燒結瓷化程度很高。露出一點未上釉的部分,色澤呈淺淡的土黃色。
斜坡式窯口,陰線,綠釉。他有數了:「南宋,吉州窯綠釉印花碗。」
白汐點了點頭。也上手了一片碎瓷。這是一件瓷器的頸部部分。可以看出,整器是短頸,豐肩,肩下削瘦至足。顏色呈現出正宗的康熙豇豆紅。於是不假思索道:「康熙豇豆紅釉柳葉瓶,柳葉瓶又被稱為美人肩。肯定是御窯廠出的。」
&錯。」沈老闆又上手了一片:「清代,灑藍描金如意耳蒜頭瓶。蒜頭瓶只有明代兩代的景德鎮御窯廠出。」
&乾隆礬紅彩藏草瓶。這種藏草瓶,一般是西藏僧侶用於插草供佛的特別器皿。又名甘露瓶。產地也是景德鎮御窯廠。」
&代,成化窯,青花點彩高士杯。」
&康熙,素三彩,斗笠碗。御窯廠。」
……斗瓷的氣氛越來越激烈。白汐和這沈老闆不分上下。圍觀的人群也越來越很多。還有人笑道:「今兒,沈老闆終於碰上個厲害的角色了。」「這小姑娘厲害啊!剛才那藏草瓶,就剩下一個底胎了。她愣是給摸了出來。」「老嘍,不如這些年輕人了。」「看來,沈老闆要拿這一隻鈞窯窯變後期加,還有點玄乎。」
三個小時後。戰局已經殺入白熱化。因為氣氛太好,將近數千人來圍觀。直接帶動了這家瓷器店的消費。店主便樂呵呵地買了兩份kfc給他們吃。於是白汐一邊啃着牛肉漢堡,一邊鑑定。她今兒也算是碰見真正的硬茬子了。
要說,從前她就是太一覽眾山小了。現在才知道會當凌絕頂,頂上的人,或許不止自己一個。嗯……她也沒跟謝文湛斗過。
沈老闆倒也津津有味,殺得樂此不疲。要說,和行家過招。就是個爽快,利落,精彩,刺激。這姑娘的眼力勁,他也算看出來了。全國都排的上位的。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地方冒出來的神仙。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有個姓白的。
到了晚上九點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已經一共鑑定了將近兩百多片碎瓷了。
負責從御窯廠那邊撈碎片的工人,也湊過來看了。他們平日裏頭,挖河道,挖窯址。清理出來的歷朝歷代景德鎮御窯廠的碎片,數不勝數。都是當垃圾,論斤賣給這些古玩店拿去做標本的。沒想到,每一片都這麼有來歷。
到了十點的時候。人群開始陸陸續續散去了。還有人說:「老王,你用個手機錄下來。明天早上我再來看看,他們分出勝負了沒有。」
&看,到後天都玄。」
&代五大窯口,除了汝窯,其餘窯口的碎片,他們都摸過了吧!」
&白小姐,將來不得了的人物啊。長得還挺漂亮的。」
正嚷嚷着,沈老闆鑑定到一件五彩開光的棒槌瓶。陷入了沉默。白汐明白,沈老闆沉默的是,這到底是康熙還是雍正年制的。別看就是一前一後兩個皇帝。這棒槌瓶的叫法就不一樣了。康熙朝的叫做硬棒槌瓶。雍正的叫軟棒槌瓶。而這一件御窯廠挖出來的棒槌瓶碎片,還只有底部和側面一小片。這就更不好鑑定了。
當然,她通過通靈之術,已經知道了年代。就看這沈老闆……
&熙,硬棒槌瓶。」沈老闆忽然開口道。
白汐咬了咬牙。沈老闆果然是個厲害的角色。說對了。
於是,白汐又從籮筐裏面拿出一片瓷器。嗯……是一片小鈞窯。只有拇指大,連着一點點底部的圓口。鈞窯,這也沒什麼。景德鎮是御窯廠所在地。各個窯口的瓷器碎片,多了去了。
但是,這一片鈞窯,上手之後,她卻感覺特別親切。這麼說吧……她也是鈞窯的窯工。這好像……就是她活着的那些年做的東西。
鈞窯碎片忽然開口了:「我記得你身上的氣息。是你造的我,對嗎?」
白汐輕微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是一件鈞窯的鼓釘洗……後來,我在明代的時候碎了。被下令深深埋入土地裏頭。」
鼓釘洗是嗎?她從十歲上頭,就做過鼓釘洗了……還在發呆中,沈老闆提醒她了:「白小姐,還有一分鐘。」
對了,鑑定時限為五分鐘。她不小心聽了四分鐘的故事。趕緊轉回注意力,先看了下顏色,是鈞窯當中的蔥翠青。胎很厚。符合鼓釘洗的造型。蚯蚓走泥紋也沒錯。於是道:「宋代,鈞窯,蔥翠青鼓釘洗。」
沉默。沉默了十秒。
然後,沈老闆告訴她:「不對。東西不是鼓釘洗,是海棠式花盆托。鼓釘洗的下緣圓口,不會有釉色散瘀的現象。」
「……」白汐低下頭,手中的一小塊鈞窯碎片,壞笑了下:「開了個玩笑。我的確不是鼓釘洗。沒想到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記得個鬼啊!她死了一千年了!要是它不開口,自己就是看個兩分鐘,也能注意到散瘀啊!鼓釘洗的釉料,不可能出現底部散瘀的啊!她不靠通靈,也能鑑定出來的。卻被東西本身的靈,給活生生誤導了……欲哭無淚。
而周圍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還有人吹了個口哨:「恭喜沈老闆!」「沈老闆,這一回你賺大了啊!」「下次沈老闆要請客!」
沈老闆笑了笑。沒說什麼,將她的那一隻鈞窯天青釉海棠紅蓮花碗拿走了。最後道了句:「承讓。」
於是,這一個晚上,白汐翻來覆去一整晚都沒睡着。她是個死要面子,自尊心很強的妖怪。雖然知道謝文湛能幫自己要回來那一隻碗。但打電話給謝文湛說,我打眼了,把蓮花碗給輸了……男人不鄙視她,也會笑話她。
那真的比殺了她還難受。
所以,她在思考,怎麼拿回來……好煩啊!
另一方面。那沈老闆回到家之後,把玩了下「戰利品。」鈞窯後期加。海棠紅絢麗多姿。雲蒸霞蔚,簡直令人目不暇接。更絕的是,宋代和民國的窯變,連到了一處。無論從釉料,火候,還是窯變本身的深淺來看,都完美無瑕。
難怪,這一隻碗會讓那麼多人走眼。也只有他的那位天才師弟,才有這個眼力勁辨認出來吧…想到這裏。沈老闆打了個電話。
&謝老弟。」沈老闆人往沙發上一躺,把蓮花碗放在掌心上。摩挲不已。
&師兄?」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在忙,然而他還是彬彬有禮。清潤的嗓音很有磁性:「你好久不打電話過來了。」
沈老闆笑了:「你是謝家的大少爺,我們這種閒人,怎麼敢天天叨擾你。」頓了頓,又問道:「從南京回上海了?」
&個星期回來的。」
&父他老人家在哪裏?身體還好嗎?」
&他去了北京,參加人大代表會議。身體老樣子,思思陪着去了。」
&沈老闆把碗擱在了桌子上:「你前年不是建了一所程璋紀念館嗎?我今天得到一件程璋的鈞窯後期加,東西我已經看過了。是真的。而且是你從前鑑定的那隻鈞窯窯變程璋後期加。我可以捐獻給你的紀念館。」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良久,謝文湛的聲音都變了:「你怎麼拿到的?!」
&今天和一位姓白的小姐斗瓷……」沈老闆把他的經歷講了出來。最後笑道:「那小姑娘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走了神。愣是把最後一件鈞窯的碎片看錯了。」
再沉默,沉默完畢之後。謝文湛深吸了一口氣。下了個決定:「師兄,東西不用捐了。算是賣我一個人情。你想個法子,輸給她。不要告訴她你認識我。」
&為什麼?」
謝文湛笑道:「那位白小姐,是我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