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清蹲在牆角數螞蟻,一聽見動靜,兩眼發亮,噌地站起來。
「少爺,這麼快回來啦!」他笑。
也不問簡珩發現什麼。
若能對他說,少爺自會如實相告,反之問了容易惹事。
簡珩掃了竹清一眼,很滿意,可堪大用。
「回教舍。」他說。
大約背着光,竹清看不太清簡珩的神色,卻也沒發現什麼異常。
轉過身,簡珩的表情瞬間凝重。
那個人喊祖母叫姑姑。
他怎不知自己有這號「表叔」。
既是「表叔」,又為何拴着鎖鏈?尤為恐怖得是他的肩胛骨被一根食指粗細的鏈子生生穿透,鏈子另一端,直接焊在鐵柱上。
因為這個才發熱的吧。
略一思忖,簡珩就明白誰幹的。
除了他,旁人就算有心也沒這個膽子,更沒這個權利。
「珩兒,此事萬不可說出去,你便裝作什麼也不知。」祖母厲聲道。
簡珩瞬間就知曉了答案,甚至連過程也猜出五分。
有時候太過聰明也沒那麼好,畢竟裝糊塗很累。
離開又青苑時,每邁開一步都仿佛千金般沉重。
簡珩在教舍拜見大儒,顧雲霧,這也是一對一為自己授課的先生。
兩人面色如常,誰也不提家事,反而針對魏國近來的動向契闊一番。
顧雲霧擅長縱橫之道,言談舉止又十分儒雅,講話娓娓動聽,讓人如沐春風。
單從外表,很難令人相信他與暴躁如雷的顧雲風是親兄弟。
顧雲霧也在暗暗觀察簡珩。
自己就一個女兒,從小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逼急了,還真不想摻和簡氏的是是非非。
誰讓那丫頭喜歡誰不好,偏偏看上荀殷!
荀殷是什麼人?過完今朝不知還有沒有明天,豈能託付終身?
然而荀殷又是大哥的愛徒,他還不能說不好。
考慮再三,他對簡珩很滿意,雖然年紀不大,卻也不輸荀殷,主要兩人長得還有點相似,如此一來,顧明珠應該沒話說。
簡珩心事重重,腦子裏忽然迸出個呆瓜的笑臉,差不多該收網了。
師生二人各懷心思。
呆瓜玲瓏將最後一盆花安置好,才拍拍手打水洗臉,順便也給瞻大哥打了一盆。
這人做藥奴簡直太屈才了。
兩人押着一車花來到後山竹屋,他手腳勤快,劈開竹片的速度比撕紙也差不哪去,眨眼就搭好兩排花架,不但結構牢固,長寬還分毫不差。
「你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做藥奴?」玲瓏不解。
手藝這麼好,長得又高又大,到哪裏不能混飯吃。
「小時候家裏窮,剛好我又挺值錢,就被賣了,賣身契在別人手中,我哪兒也去不了。」辛世瞻道。
玲瓏卻聽得心中一酸。
「你別難過……」她感同身受,眼眶就紅了。
辛世瞻嘴角微翕,覺得有必要解釋下。
「我沒難過呀,你哭什麼?」他問。
啊?玲瓏急忙擦了把眼淚。
「那你還有家人嗎?」她仰頭看着他。
辛世瞻邊洗手邊道,「死光了。」
什麼?
「賣了你不是有了銀子,為何還會死?」玲瓏不解。
辛世瞻笑了笑。
「我太值錢了,他們沒有享受那麼大一筆銀子的命,被山匪割了腦袋做成人/皮鼓。」他道。
玲瓏生生打了個寒顫。
他的眼睛真亮,烏黑的瞳仁仿佛會發光,這樣的人不會說謊,可玲瓏不信他的話。
但凡被賣過的小孩都知道「不好看的小孩不值錢」。虧他大言不慚的說自己值錢。
難不成小時候好看,現在長殘了?
玲瓏暗暗的腹誹。
辛世瞻嘴角微勾,時間差不多了。
「若無其他吩咐,我便回去了,明天自會把剩下的花送來。」他道。
「沒有了,哦,等我一下!」她說。輕盈的身子三步並兩步的跑開了。
辛世瞻單手支着下巴,心裏道,荀殷得多瞎,這樣都沒看出她是女的!轉而又想到那人把溫氏特使的妹妹扒了一半才發現人家的女兒身,所以,也就見怪不怪。
一雙素白的小手伸到他臉前。
玲瓏笑眯眯的望着他。
「瞻大哥,這是小龍絡子,送給你。」她的音色很好聽,帶着點楚國口音,軟軟的,「你在白域見得人多,如果有人問起,可不可以告知我,讓我見見她。」
辛世瞻點點頭。
「好。」他道。隨手將絡子揣進懷裏。
玲瓏陪他去取馬車,辛世瞻食指一彈,指尖的小石子化成一道流線,釘進幾步開外的車轅。
「車轅壞了,」辛世瞻推了推馬車,「來的時候還好好的。」
玲瓏替他出主意。
「不如先騎馬回去,千萬別錯了時間。」她道。
辛世瞻一本正經道,「我不會騎馬。」
啊?玲瓏同情的望着他。
「看來只能跑回去,馬車還請你代為照顧。」目的達到,辛世瞻高高興興的舒展雙臂,在玲瓏震驚的目光里,揮揮手,步履輕盈的鑽入夜色中。
甫一離開玲瓏的視線,他劍眉一凜,瞬間化成一道虛影躍上千尺高的飛檐,轉瞬消失。
跑的還真快!玲瓏暗暗咋舌。
雖然做飯不行,燒水卻難不倒玲瓏。
舀了兩桶熱水,玲瓏解下衣衫輕輕搭在屏風上,纖長白皙的小腿微抬,試了試水溫,才心滿意足的坐進又圓又大的香柏木桶。玲瓏喜愛泡澡,哪怕在黑域廬舍那種壞境裏,也想方設法弄盆水在屋裏擦擦。
別看荀殷的竹屋外觀樸素,淨房倒是極為講究,比從前簡府也不差,地上鋪着上好的鵝卵石,踩在上面,足心微癢,舒筋活血。玲瓏興之所至,光着腳來回走了幾圈,一雙精緻玉足在暖暖的燭光下,宛若晶玉,尚不自知。
蒸汽氤氳,熱烘烘的泡出了花瓣里的香露,玲瓏深吸一口,俯身去撈水裏的花瓣,瀑布一般的長髮旋即傾瀉如流,遮擋了一大片暖玉似的的白皙小身體,也黏上一層水漬,一縷一縷,綿綿不絕。
待她把頭髮也洗完,那感覺不亞於侍候了一天的花草,累得連擦乾的耐心都沒有,往床上一撲,便沉沉睡去。
眯了大約半個時辰,才迷迷瞪瞪的睜開眼。
「喝水。」她嘟囔道。
紅娟姐姐遞來一隻素色的茶盞,就在嘴邊。她腦子尚且遲鈍,淺淺抿了一口。
心口霎時如被冷水澆透了般激靈起來。
這是先生的竹屋,哪來的紅娟姐姐?
「啊——」玲瓏尖叫一聲,騰地打翻了簡珩手裏的杯盞,抱着被子一下一下往床角縮,模樣好不可憐,「你!你!你!」
她怎麼也沒想到簡珩是這樣小心眼的人,因為白天的一句「人渣」,便真的找上門。
簡珩不悅的掏了掏耳朵,重新歪到軟榻上。
「你什麼你呀,吵死了,」他哼了聲,「閉嘴!還叫是不是?那我只能用擅長的方法堵你的小嘴。」
哭聲戛然而止。
玲瓏緊緊咬唇,小小的肩膀微微抖動。
簡珩嘆了口氣
「算我怕了你,」他頓了頓,「阿瓏,從小到大不管有什麼好東西我都想着你。別說我欺負你,那我還護着你的那些呢,你怎麼不說?你呢,對我父親畢恭畢敬,對我母親言聽計從,唯獨對我,從來都是想當然。你,根本就不怕我。甚至還仗着我疼你,沒少給我使性子,在母親面前怎麼就沒這本事?氣了這麼長時間也該好了吧?」
他說話的時候下頜微抬,有着超乎尋常的冷酷與鎮定,奇異的是,目光溫煦而深邃。
胡說!
玲瓏覺得他一肚子壞水!怎麼可能不怕他?!
卻也被那句「在母親面前怎麼就沒這本事」臊的滿面緋紅。
「簡珩,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話。我知道你很厲害,隨便說點東西就能把我繞暈!可惜這回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聽!」她堵住耳朵。
簡珩沉吟片刻,「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
什麼?
玲瓏睜圓了眼睛。
誒?不是不聽的嗎?簡珩一臉戲謔。
玲瓏怒瞪。
簡珩示意她消消氣,嚴肅道,「我知道你心裏有疙瘩,因為簡府買了你,才讓你失去爹娘。難道我們不買,你爹娘就不賣你?說不定更慘,就憑當時你那醜樣,不定賣給什麼人做什麼事,」他嗤笑一聲,「阿瓏,遇上我,沒那麼糟糕,相反,你該慶幸。從小到大,我都把你寵得沒邊了,別人養不起這樣的你,你也適應不了其他人。除了我,再也不會有人這樣的愛你!」
他直直的瞧着她,就連說「愛你」兩個字時竟也充滿了挑釁。
愛我?
他給她最好的,連他的愛也認為是最好的。
「我不聽你說話!」她捂住耳朵,「不要再說了!」
他句句戳中要害。在簡珩面前,玲瓏無處可藏。
「別過來!」玲瓏聽見簡珩衣衫作響的聲音,死死瞪着他,「不管你說的多有道理,還不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說喜歡我的是你,說不喜歡的也是你。簡珩,從小到大,我已經分不清你那句話是真的,哪句又是假的!你憑什麼又敢信口開河!」
女孩的聲音有些尖銳,卻放大了楚國那種天生的軟糯口音,渾然不覺即便斥責別人都又軟又甜,還是這般深的夜,綿綿地撩人。
簡珩微微動容,俯身探向她,雙手輕輕搭在她膝上。
「小!壞!蛋!」他說。
玲瓏忽地覺得自己的嚷嚷對簡珩而言根本就是色厲內荏,她警惕的閉上嘴,越縮越小,連聲音都帶上哭腔,「你……你遠一點!」
「除了我愛你,你不信,其他所有的謊,你全信了!薛玲瓏,你蠢成這樣,還讓我遠一點,我遠了,你被人賣了可怎麼辦?」簡珩慎重其事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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