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好奇的仰望這人。
玄色的面具後面有雙恣意飛揚的眼眸,明亮而又有點熟悉。
青絲隨意的懸垂挺直的背上,只在腦後別了枚竹簪,一身細布青衫道袍,這打扮也好熟悉的樣子。
「好聽嗎?送給你。」她脫口而出。
「馬馬虎虎,我也送你一首。」他回。
七弦琴不知何時又到了他膝上,第一個音起,玲瓏精神為之一振。
只覺得弦音清嘯,綺麗而又難以名狀,清越連綿的揭開了一副磅礴畫卷,月光,波濤,白鷗,似千迴百轉的呢喃,轉瞬化為金戈鐵馬的嘶叫,激起千丈水花。
他仿佛化成了月台之上的神祗,睥睨岑寂的星河,無視世間一切亘古韻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直至高亢,激昂,還來不及臣服就戛然而止的決絕。
琴音謝幕。
好半天,薛玲瓏忘記了呼吸,大腦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克制住想給這人磕個頭的衝動。
她聽見自己摒息問道,「道長,您是神仙嗎?」
荀殷起身伸伸懶腰,將七弦琴負於身後,笑道,「小子,你話本看多了。」
只見他縱身躍上百餘米高的石牆,青絲猶如一匹鴉黑的玄練隨風而舞,幾個起起落落之間,就消失在她的眼前。
千層高的月台之北,他從那裏跳着離開!!
沒摔死!!
玲瓏猛然摘下自己的面具,衝過去,竹清與紅娟也朝她衝過來。
趴在石牆朝下望,除了歌舞昇平的雁安,哪裏還有那人的身影。
玲瓏一動不動的扶着欄杆。
莫名的失落。殊不知會在擎蒼書院與他再次相見。
「姑娘,你看什麼呢?」竹清滿眼好奇,紅娟也是不解。
玲瓏驚訝道,「你們沒聽見嗎,那個人,就是剛才背着七弦琴嗖的跳老高的,他彈了『滄海』!」
比長巍先生奏出的不知要好聽多少倍,令人熱血沸騰,好似大夢將醒。
竹清面無表情道,「我們只聽見你彈了首不知名的曲子,好聽的我都驚呆了,可是你為什麼突然去追那個奇怪的人?」
玲瓏驚奇的望向剛才席地而坐的地方,就算燭火昏暗,也不至於看不清一個大活人在那裏彈奏啊?
為什麼竹清與紅娟都是一臉茫然?
好似那首《滄海》只彈給了她一人聽。
此時她還不知音攻的絕妙之處,只覺得不可思議。
靈光旋即一閃,玲瓏想起了長巍先生的打扮以及長巍所形容的「師叔」的琴音。
他是秀之先生?!
答案早已豁然開朗。玲瓏失神的盯着他消失的方向。
她好想拜他老人家為師。
由於玲瓏忽然從興致盎然轉變為怏怏不樂,竹清與紅娟只好陪她在月台枯坐,期間不時有人過來搭訕。
「小哥,你彈的真好聽,請問這首曲子叫什麼?」
「一身驕傲。」她說。
玲瓏想起那人的眼眸與琴音,充滿了俠義的精神與隱忍的慈悲,指尖的樂章是琴與劍,一身驕傲不求他人明了。
忽然後悔了,不該聽他彈奏。
若不能時常聽得,寧願從不曾聽過,箇中煎熬當真痛苦也。
直到展揚走來示意他們該回去。
她悻悻然的走下月台,早有馬車備在那裏,這才發現夜色已經很深很深。
沒看見羅棲,大概太晚了,被簡珩送回家。
她恍恍惚惚的爬上馬車,竹清與紅娟沒有跟上,車裏坐着簡珩,正小口的飲着茶水。
「誰讓你不聽話到處跑?」他回去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她。
「嗯?」玲瓏壓根就沒注意他說什麼。
簡珩不悅的睃了她一眼,卻見她眉眼之間滿是睏倦,還忍不住打個哈欠,清澈的眸子頓時水光蕩漾。
「困了麼?」他問。
「嗯。」她點點頭,揉了揉眼睛,感覺眼皮重的不想抬起,乾脆合上。
在簡珩驚訝的目光里,她居然毫無防備的閉上眼安睡。
不防着我了?他有些意外。
馬車一晃,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便歪斜着往下滑,被他伸手接住,順手摟在懷裏。
然後他又覺得將她放在膝上更不錯,像抱小孩那樣。
順便吻了吻她的額頭,光滑的泛着淡淡的涼意。
就連指尖也有些涼,滑滑的柔嫩,簡珩輕輕吻着手裏的柔荑,弄癢了她,她手心一縮,指尖在他的唇畔帶起一簇電流。
簡珩眼眸轉而深幽幽的。
他比玲瓏懂的東西多,又是血氣方剛的時候,非常清楚自己想對她做什麼。
沉睡的她似乎覺得姿勢不舒服,臉頰蹭了蹭,又繼續埋在他懷中,清淺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吹拂在他早已擂鼓動地的心口。
他聞見了她頭髮上的香味,不屬於任何一種花香,就是她身上的味道。
「阿瓏。」他喚她。
她極不情願的睜開一絲縫隙,看見了一雙好看到極點的眼眸,猶如盛放了星星河一般,那深黑的睫毛連成的眼線一直蜿蜒到他秀麗的眼尾,微微的上揚。
怪不得覺着那人的眼睛莫名的熟悉,原來是像簡珩啊。
「我想要你。」他語不驚人死不休。
玲瓏被嚇的一個機靈,困意全消。坐在他腿上使勁眨眨眼,這才如夢初醒,連滾帶爬的從他身上跳下來。
「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結結巴巴的,目光閃爍。
「我要跟你圓房,你不必擔心將來,我會給你一生的榮華富貴。」他覺得有必要詳談這件事,也不認為一直憋着是件好事。
玲瓏一瞬不瞬望着他。
「在合理範圍內,你儘管提條件。」他又補充一句。
「為什麼要傷害我?你不是有羅棲麼,」玲瓏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因為她長得好看,出生高貴,有爹有娘,你就珍惜呵護她。而我,就活該被人糟/蹋麼?」
有些事情,她寧願揣着明白裝糊塗,總好過連一絲美好的幻想都沒有。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想要她這麼簡單直白的一件事,怎麼被她想的如此不堪。
「別碰我,」她忽然蜷縮起來,聲音有些尖銳,「我知道夫人已經不管我,就算被你欺負也不會有人來救我,可是我……我不怕你。」
那為何連牙齒都在打顫,如同受驚的小鹿?
「沒什麼好怕的,我保證不會讓你太痛苦。」他很理智的與她協商,就像在談一樁交易,玲瓏蜷在角落裏,眸光黯淡的望着他。
「你是個壞人,」她的聲音低低的,「以前我還想嫁給你,現在覺得不能嫁給你真好。」她撩眼看向他,無比認真道,「我陪你去書院三年,若能活着便再也不欠你什麼。」
簡珩笑道,「你想走?可以啊,不過從未離開我的羽翼生活過的你,確定會活的好?恐怕還未走出雁安就被人拐賣。要不要我帶你去青/樓楚館見識一番,但凡經歷一天那樣的日子你就知道在我身邊有多幸福。」
在這真實而殘酷的世界,六國紛爭的亂局中,一個單身女子遊蕩在外面的下場,無異於待宰的羔羊。
玲瓏很單純卻並不傻,沒有親人,再失去簡珩的庇佑,誰都可以將她碾落成花泥。
當簡珩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霽月閣的時候,紅娟的嘴角微翕,有些難過,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顫抖的邁出一步,還不等她阻攔就先被竹清攔了下來。
一切都好似一場夢般,玲瓏忽然想起了夫人,若不是自己多管閒事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這大概就是一顆牆頭草的命運。
她一直都在努力讓別人開心,卻從未關注過自己是否真的開心。
簡珩俯身壓下不斷親吻她躲避的臉頰,試圖安撫渾身僵硬的她。
他看上去有些急躁,總是不得要領,乾脆一把撕開她的外衣,她緩緩閉上眼,想起辛世瞻,那個勸她別回去的男子,當時她還不相信……
心心念念着簡珩來救她。
可結局是這樣的,他要娶羅棲,同時也要傷害她。
上方的人忽然停了下來,她睜開空洞的眼眸,簡珩正一瞬不瞬的凝視她。
「滾吧。」他說。
他起身盤腿而坐,面若冷霜。
玲瓏翻身爬起,抖抖索索的將衣衫抱成團,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我反悔之前,滾!」他忽然怒吼。
玲瓏如蒙大釋,連外衣也顧不上穿就倉皇逃竄,效果還真的是「滾」,從床上滾下來,剛跑兩步就撞翻了圓凳,連滾帶爬的奪門而出,又被門檻絆了一跤,也不知摔的疼不疼,騰騰騰的就不見了人影。
紅娟抱膝坐在廊下,就看見一個頭髮亂蓬蓬的女孩子光着腳迎面跑來,懷裏還抱着白天穿的外衣。
「回……回來啦。」紅娟道。
「嗯。」玲瓏的臉色有絲蒼白。
「疼嗎?我……我給你準備了藥。」紅娟低着頭小聲道。
「不疼,」玲瓏緊了緊懷裏的外衣,怔怔朝屋裏走去,「我累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紅娟詫異的望着她。
今年又選了一批藥奴送往擎蒼書院。
這些藥奴經過層層篩選以及嚴格的培訓方才登上雄偉的黑漆大船,他們神情木然,動作規規矩矩的,船員吩咐怎麼做就怎麼做,無比的聽話。
「你他娘的快點,要開船了!」一名刀疤臉的漢子脾氣暴躁,一鞭子抽在最後一個進倉的少年身上,直接將他抽了進去,咔嚓鎖上艙門。
船艙十分寬闊,就是低矮了點,倒是出乎意料的乾淨,比他們從前生活的藥棚不知要好多少倍。
被抽了鞭子的少年吃痛的縮在角落,忍不住哭起來,他想家也想娘。
可是娘說做藥奴比做礦奴不知要好多少倍,這樣的機會是別人搶破頭也搶不來的。
生活在底層的奴僕們最不相信的便是眼淚,他哭,別人看都不看一眼,只會瞧不起他。
他抬起頭左右看了看,身邊竟坐着一個修長的男子,身材勁瘦有力,說玉樹臨風也不為過,卻有張極其普通的面孔,泯然於眾。
「我叫阿牛,今年十五歲了,大哥,你叫什麼?」好像只有這個人沒有嫌棄他,從頭到尾坐在附近聽他哭。
辛世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阿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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