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花開,桂子飄香,又是一個繁花似錦的雁安清晨。
一輛通身墨榆黑木的高大馬車自三間獸頭大門的中正門緩緩駛入簡府。
駕車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形如枯竹,又高又硬,表情極其嚴肅,讓人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馬車穿過粉彩影壁,沿着內儀門走了一段距離才停下,早就有人侯在路邊恭候。
簡府有兩個粗使丫頭是新買來的,正在澆花,此時不由得好奇張望。
侯在旁邊等人的不是別人,正是老爺身邊最得臉的申恩。
什麼客人,這麼矜貴?
只見車裏走下一個穿着青佈道袍的老叟,頭上別一枚竹簪,頭髮鬍鬚皆白,麵皮竟十分光滑,白裏透紅,跟個神仙似的!
她們還以為矜貴的人不是穿金戴銀就得像自家老爺夫人那樣,穿看不出價錢卻又面料考究的衣裳,可這老叟真的就是簡單的細佈道袍,僅有的一根簪子還是竹子做的,卻生生的穿出一種不屬於塵世的高貴。
道袍老叟雙腳剛站穩,就看見一個翩翩少年邁着方步而來,劍眉入鬢,眼眸澄淨如畫,額頭飽滿,鼻樑挺秀,這孩子越長越像島主。
「長巍先生。」簡珩拱手行的是師禮。
被稱為長巍先生的道袍老叟微微側身,受了簡珩半禮。在擎蒼書院,他為師,尚可受之一禮,在其他地方,簡珩卻是半個主子,他不敢托大。
「此番受島主所託由我負責指引今年的才子,師叔他老人家中途有要事耽擱不能隨行,這裏有封信給你。」長巍自袖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雙手遞去。
簡珩道,「可知殷舅舅所為何事?」
「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敢多問。」長巍想起小師叔拍着他肩膀的樣子就汗毛直立。
一行人說着話漸行漸遠。
遠處的兩個小丫頭看得心驚肉跳,她們還是頭一回見着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少爺。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好看的無法形容的人?
都是豆蔻慕艾的年紀,又突然得見如斯美少年,兩個女孩呆呆佇立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繼續埋頭幹活。
玲瓏將新做好的衣服上身試了試,大小合適,細布的普通男孩子穿的衣物,若仔細觀察方可看出其中的縫紉技巧,十分巧妙的掩飾了玲瓏的曲線,而她本人又生的薄肩纖細,標準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紅娟將餘下的衣物疊好歸置整齊,還給她包了平時最愛用的玫瑰膏,「島上四季如春,可是海風吹多了傷女孩子的皮膚,姑娘別忘了用,頭髮晾乾了也抹一點,別抹多,否則會讓人笑話娘娘腔的。」
大部分時間紅娟是個好人,這些年來玲瓏把她當姐姐看待,前不久有了隔閡,玲瓏方才意識到這些親近無比的人,從來只有一個主子,那便是簡珩。
倘若換位思考一下,玲瓏大概也不得不如此,所以她不怪她們,但亦不會將她們再當成貼心人。
「我省得,就連書院的規矩我都倒背如流,你不用擔心。」玲瓏對着鏡子給自己挽了個糰子髮髻,標準的小廝打扮。
從今天起,她就要把自己當成男孩子,尤其不能在書院露餡。
簡珩警告她,一旦露餡就別怪他把她當成姬妾。
此話一出,玲瓏哪裏還敢不盡心,捧着簡珩寫的滿滿六大張紙規矩,一個字一個字往心裏記,無論正着背還是倒着背,半個字不落。
簡珩震驚的望着她,原來你不傻?仔細一想又感覺哪裏不對。
他抄着手,斜眼打量玲瓏。
她卻一臉期待道,「你可答應我了,帶我去捉螃蟹。」
簡珩:「……」
晚膳過後,玲瓏將自己親手做的帕子荷包還有一雙花型翹頭鞋親自送給夫人,聊表臨行之前的孝心。
夫人收下了,態度還是那副不咸不淡的。
盡了心意的玲瓏便識趣的告退,回去的路上忽然聽得一陣悠遠朗朗的琴音,急急切切,抑揚頓挫,猶如水浪拍岸。
她好奇的順着琴音往前走,拐過垂花門,拾階而上,就看見一個鶴髮童顏的老叟,一身青衣道袍,竹簪綰髮,靈活的指尖來回撥弄琴弦,雙臂舒展而充滿力道,寬闊的袖子被晚風鼓的滿滿的,好似就要乘風歸去。
老叟也在打量她。
陌生的柔弱少年,隨意的出入小主子的地方,卻無人阻攔,必然是小主子親近之人。
琴音漸落,玲瓏才從痴迷狀態中番然轉醒,急忙對老叟拱手作揖,「小人魯莽,驚擾先生雅興。」
長巍對玲瓏招招手,「小子過來。」
她乖乖走過去,目光幾乎要黏上發出綺美樂聲的七弦琴。
從前夫人請的女先生也教了她一些,她略懂一二,卻從未覺得那些曲子有什麼好聽的,直到今晚偶然的驚鴻一瞥,魔怔了般。
「覺得怎樣?」長巍問。
玲瓏豎起大拇指,「太好聽了,我好像看見一片海。」
「你見過海?」
玲瓏搖了搖頭。
長巍撫掌大笑,「你小子的悟性很高啊,這首《滄海》乃老朽師叔所創,老朽技藝粗淺不及師叔皮毛,竟也被你聽出了『海』,可喜可賀!」
誇他彈得好就這麼高興,平時他彈得有多爛?玲瓏好奇的摸了摸琴弦。
她問,「您彈的已經這般好,您的師叔比這還要好許多,那聽過他彈奏的人豈不十分痛苦?」
「痛苦?」長巍覺得這小子腦瓜好古怪。別人分明都是但聽一曲死而無憾。
「這樣的曲子不能時常再聽,不是痛苦是什麼?」玲瓏道。
長巍想了想,覺得有點道理。師叔做事通常沒有章法,隨性而為,高興了才會奏一曲,還不是誰都有機會聽到,不高興直接來首送你歸西的,非常可怕。
玲瓏忽然手指發癢,忍不住問,「可以借我彈一下麼?」
少年單純而清透的容顏仿佛亭下皎潔的蘭花,有種虔誠之美。
長巍十分好奇,「這麼複雜的曲譜,才聽一遍你就記住?」他只不過彈了一遍。
「沒記全,只記了一半。」玲瓏坦然道。
記下一半已經不得了了,長巍也是性情中人,非必要場合根本不看重繁文縟節,當下起身給玲瓏讓了個位置,「你來。」
「謝謝先生!」她高興道。
燕國第一琴師蝶箏曾花費數月研究《滄海》,最後以未錯一個音節的高超技藝演奏出來,要知道《滄海》曲譜之複雜非常人所能理解,做到這步的蝶箏已經算少有的天才。
誰知師叔聽到一半就睡着了,臨走還丟下一句,「無聊。」
不知者無畏,形容的便是此時的玲瓏,她若知曉其中的複雜典故,哪裏還敢在長巍面前賣弄。
可當她輕輕撥弄了三個音調以後,長巍的表情已經從隨意轉向了驚訝。
少年的手法青澀而沒有任何雕琢,甚至還錯了兩個音調,可那越來越激盪的琴音猶如金戈鐵馬踏碎山河而來,高亢激昂,仿佛師叔附體般,隱約窺見驚濤駭浪。
這才是師叔的境界啊!
指尖仿佛得到了琴弦的回應,玲瓏越彈越融入,加入了自己的想像,想像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頭子,白衣飄飄的坐在雲霧飄渺的山峰,面朝大海,縱橫捭闔間以琴為劍,音音揮斥方遒。
若不是有着滄海的胸懷,凌雲的壯志以及歲月經久的沉澱,又怎能譜出如此撼動靈魂的曲調。
先生的師叔仙人也。
最後一個音落,玲瓏擦了擦頭上的汗,有種酣暢淋漓的快/感,這才想起此處的主人不是自己,遂抬頭尋找白鬍子道長。
長巍目瞪口呆。
似乎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就沒換過。
「敢問小友是何人?」他問。談話間已經將「小子」改成了「小友」。
如果她有內力,方才的琴聲真的可以殺人!
「我叫阿瓏。」她笑。
「可學過音攻?」
玲瓏搖了搖頭,「我就是有感而發,亂彈一氣,還錯了幾個調子,讓您見笑了。」她特別實誠,所以長巍也特別的驚慌。
說的好隨便的樣子!
說這種話的您可考慮過第一琴師蝶箏的感受?
可考慮過那些敬仰秀之先生音律的莘莘學子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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