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司馬玹狠狠拂袖掃了案頭,奏章和香爐茶盞都滾了一地,乒乓作響。
高平跪在地上不敢抬頭:「請陛下責罰!」
司馬玹是最能克制自己脾氣的人,如今卻已忍無可忍。
清君側向來是謀反最好的旗號,打着這個旗號司馬瑨就能堂而皇之地攻進來,誰也阻擋不了。
「荀淵到何處了?」大約是常年養成的習慣,即使已經盛怒,司馬玹的語氣依舊算不上兇惡,甚至可以算是冷靜溫和。
聽到他問這個問題,高平總算振奮了一些:「回陛下,應當在渡江了。」
司馬玹站直了身子,從玉階上方緩緩走下來:「你暫時就不要露面了,去傳諸位世家大臣來見。」
「是……」高平垂着頭,悄悄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躬身退了出去。
司馬玹站了片刻,出殿回了寢宮長樂殿。
沒有讓內侍伺候,他自己親手換上了十二旒珠的冠冕和龍踏祥雲的朝服,最後又從床頭的暗格里取了一卷黃絹出來,納入袖中。
走出殿去,着內侍傳旨,他要親自去東籬門的城頭。
濃雲遮了穹窿,大風狂作,半分感覺不到風和日麗的氣息。
白檀已經被司馬瑨送回帳中休息。她還沒用早飯,方才吐了半天也只是吐酸水,一會兒又好了,料想可能是餓的,所以就乖乖去帳中吃飯去了。
城下情勢已經一觸即發,司馬瑨只稍微陪伴了她片刻便去調撥兵馬了。
大軍已經被重整,壓去城下,司馬瑨打馬領兵在前,玄甲凜冽,馬嘶蕭蕭,隨時都可以發起攻城。
城樓上原本搭弓嚴陣以待的士兵們忽然撤了手退開了去。他眯了眯眼,看到上方露出了諸位世家大臣的身影,竟然與守軍們站在了一排。
「司馬玹這是要拿世家來擋本王的路了。」司馬瑨轉着手裏的馬鞭,似笑非笑地看着上方。
祁峰和顧呈聽了便笑開了,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反正就是要用笑來表達對此舉的不屑就對了。
上方的大臣們神色各異,王丞相、謝太尉和白太傅站在中間,最邊角的位置站着王煥之,看他姿態倒是挺悠閒的。
不過片刻,大臣們忽然動了動身子,朝兩邊分撥開去,司馬玹已經走到中間,垂着頭,溫和的問話傳了下來:「凌都王這是要反麼?」十二旒珠隔了他的視線,在風中微微搖曳。
司馬瑨笑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弟是要清君側,免得有小人挑撥你我君臣關係,也好讓都中儘快恢復如常,世家大族可以安心徹查亂黨。」
司馬玹一手扶着城頭石磚:「那就是說凌都王非要入城了?」
司馬瑨草草抱了一下拳:「陛下英明。」
話音散在風裏,風卻又大了一分,仿佛連大地都被吹得開始震顫。隨着風聲,遠處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
斥候打馬飛奔而至,在司馬瑨面前稟報,發現了逼近的大軍。
上方視野開闊,大臣們已經轉頭看了過去,左側滾滾塵煙里趕來了大軍,當前士兵高舉着衛字大旗。不過片刻,右側竟也趕來了烏壓壓的一片大軍,踏過曠野,直奔到營地百丈外停住,當中豎着荀字大旗。
司馬瑨的軍隊恰恰被夾在了中間。
這陣仗和聲勢太大,連白檀都感覺到了,連忙從中軍大帳里跑了出來,貼着營門邊望出去,兩邊都是潮水一般的大軍。
瞬息萬變,司馬瑨頃刻間就落了下風,她的手心裏都緊張的冒出了汗來。
仰頭朝城頭上看去,司馬玹一手扶着城頭上的護欄,依稀能看見他臉上溫和的笑,風中送來了他痛惜的話語:「千齡,朕多年來對你恩寵有加,你為何要這般想不開,行差踏錯?」
白檀蹙着眉,又轉頭去看司馬瑨,他倒是依舊穩穩地跨在馬上,冷聲道:「臣弟不是個喜歡多話的人,陛下不用扣罪名,下令動手就是了。」
司馬玹嘆了口氣,朝身後看了一眼,一名守將立即上前,舉起旗幟朝兩邊用力地揮舞了一下。
軍令已傳,捉拿叛軍。
白檀立時心提到了嗓子眼。
遠處的衛雋銀甲白袍,跨在馬上一動不動,身後的大軍靜默無聲,像是陷入了泥潭,膠着凝結而成一片死寂。
他遙遠的對面,荀淵黑甲紅袍,跨馬而立,也悄然毫無動作。
出乎意料,兩邊像是壓根沒看到城頭上的旗語一般。
白檀疑惑地看向上方,司馬玹似乎也很意外,又轉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名守將趕緊又揮動旗幟,這次分外用力。
然而等待許久,依然毫無回應。
城頭上的大臣們大概也察覺出異常了,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司馬玹的臉色漸漸變了。
低低的笑聲在風裏迴旋,司馬瑨仰頭道:「看來衛荀二位將軍並不認為臣弟是叛軍,陛下一定很失望吧?」
司馬玹扶着城磚的手緊了緊,衛氏和荀氏都不問朝廷紛爭,只忠於皇權,現在竟然不聽他調動。
司馬瑨何德何能,能讓這兩人都為他所用?
別說白檀了,就是祁峰和顧呈也都很震驚,難怪之前司馬瑨不擔心荀淵,還要幫他渡江,分明就是幫自己啊!
兵臨城下,帝王眼前卻是六軍不發,本是人人誇讚的帝王,為何如今會落到這般田地?
司馬玹的雙手指節都已泛白,許久,他慢慢站直了身子,從袖中取出那封信來:「凌都王聽信讒言,才會走到今日這步,也罷,朕就讓你見一見真正的先帝遺詔。」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
司馬玹托着那捲黃絹,遞給王敷:「丞相可以先看一眼,這是當初你親眼見過的那份遺詔吧?」
王敷離他很近,接過來展開,浸着薰香的黃絹氣味有些過於刺鼻了些,他皺着眉合上,雙手奉還:「的確是當初老臣與謝太尉一起見證過的那份遺詔。」
司馬玹點點頭,轉頭一手取了守軍的弓箭,將那黃絹穿上羽箭,搭箭指向下方。
雖然他箭指的不是軍隊方向,下方的士兵還是立即橫戈待戰。
司馬玹鬆了手,一箭射在了護城河邊的橋柱旁。
司馬瑨穩穩地坐在馬上,擺手示意不要妄動。
祁峰立即下馬取了那支箭,扯下那黃絹,用手指夾着一捏,確定無異才呈送到司馬瑨面前。
這種東西,只要控制了宮廷就能得到,要作假很容易。司馬瑨並不相信,但還是接了過來,剛展開黃絹,上面的字跡尚未看清,迎面而來的卻是一陣刺鼻的氣味。
他皺緊了眉,這黃絹浸了薰香,氣味熟悉,甚至比記憶里的氣味還要更濃重,他陡然甩開了黃絹,但那氣味卻揮散不去,鑽進了腦子裏一般,攪得他渾身發熱。
黃絹被風捲起,直吹入了護城河裏,四周都瀰漫着一股那濃郁的薰香氣。
祁峰離得近,也嗅到了那氣味,轉頭就見司馬瑨一手捂着口鼻,臉色開始發白,在馬上俯下了身子。
「殿下!」
他連忙要去扶,司馬瑨卻已從馬上跌了下來。
在營門邊看着的白檀嚇了一跳,連忙跑了過去。
一到前方她就驚住了,摔在地上的司馬瑨渾身戰慄,身上不斷發汗,竟然是開始發病的徵兆。
祁峰和顧呈卻來不及去攙扶他,此時的第一反應便是調集士兵將司馬瑨圍住,持盾防禦上方偷襲。
上方守將的確立即下令守軍搭箭,但見他們防範如此迅速,左右還有大軍在側,不能一擊射殺司馬瑨也是徒勞,只好作罷。
然而即使聽着調動,下方的士兵們心裏的震驚卻掩飾不住,司馬瑨摔倒的地方始終空着一塊,沒有人敢接近。
白檀顧不上眼前是在戰場,只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都倒流了,撥開層層疊疊的人就撲了過去,司馬瑨的手指緊緊摳入泥土,痛苦地蜷縮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白檀跪在地上,一把將他抱在懷裏,他立即一手緊緊撰住她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
白檀卻顫抖得比他還厲害,恨不得將他藏起來。
司馬瑨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這些年被這病痛百般折磨也不願被別人知道。而如今就這樣被揭露在眾人眼前,在這三軍陣前,在全城守軍和所有世家的面前……
她忽然轉頭扯住一個士兵:「去請郗清!」
這一聲吼出來連祁峰和顧呈都嚇了一跳,連忙要護送司馬瑨回營。
司馬瑨卻甩開了他們要來攙扶的手,他緊緊咬着牙關,雙眼死死地盯着上方,眼中全是刻骨的恨意。
風聲在城頭席捲,司馬玹的聲音傳了下來:「凌都王這病有些年頭了,沒想到今日復發了。當初先帝沒有選你做太子,是不是就是因為這病呢?」
所有的世家大臣都驚呆了,白仰堂幾乎扶着城頭探出了身子,就連王煥之都呆滯地失去了所有情緒。
遠處的荀淵和衛雋都派人過來打探了情形,雖然沒有接近,但身下不安刨地的馬都泄露了二人此刻的怔愕。
若是當場下毒絕無可能,王丞相見過那遺詔,祁峰也檢查過,難道凌都王真的一直都有病在身?
司馬玹的腳步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平靜地看着下方的司馬瑨,視線又落在白檀身上,負在身後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輕顫着。
那個人雖然被士兵們圍護得很嚴實,雖然被白檀緊緊地抱在懷裏試圖遮掩,但他不正常的狀態是瞞不過外人的。
他知道回天乏術了,但這一刻,他似乎還是勝者。
司馬瑨的這次病發不同於以往,比任何一次都更嚴重,幾乎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盔帽被他扯去,身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髮髻散亂,面色蒼白,形如鬼魅。
他已經極力克制,痛苦使他暴戾,急於宣洩,可脫力又讓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像被拔了利爪的猛獸一樣蜷縮喘息。
冰涼的水珠落在他臉上,他在意識迷濛中看見白檀的雙眼,第一次看到她哭。
白檀從未這般無力過,關起門來她可以陪着他熬過去,可是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這麼多人看着,本就是比發病更可怕的煎熬。
這二十餘載飽覽詩書,空有一身文采,此時此刻卻不能為他承擔分毫苦痛,竟然只能抱着他流淚,連安慰的話都不能放心的說。
如果可以,她寧願在眾目睽睽下發病的是自己,也不願看着他在這麼多人面前跌落塵泥。
她抬起頭來,上方的司馬玹皇袍冽冽,高高在上。
司馬玹,以前我有多仰慕你,今後就有多憎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