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路明非躺在狹窄的床板上,望着天花板,怔怔地出神。
老唐在布魯克林的住所,實在稱不上是什麼好地方。二十方,上下鋪,一個華人女房東非常精緻地把房間切成了好幾間,專門出租給來這邊留學的留學生。老唐不是留學生,但他也住不起什麼大house,只能窩在這種小房子裏。
老實說,若是老唐自己一個青年小伙,也稱不上是什麼「窩」在小房子裏,只是,約略兩年前,多了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孩,老唐便不得不把單人床換成了上下鋪;再現在,多了路明非和路鳴澤兩個蹭飯的,這二十方便不得不塞了兩個上下鋪。
於是,現如今,二十方,兩個上下鋪,四人左眼對右眼,上個衛生間得排排站,標準大學男生公寓配置。
「遙想當年,我也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這句話是老唐說的,這句話後面還接着個「可是」,「可是……自打這小傢伙找上門來,我這突然就變成了一位老父親啊。」
老唐說的是……「我撿來的『弟弟』,牛頓。」
「這短短的幾個字怎麼能有這麼多的槽點……」路明非吐槽。
可上次來為老唐送飯的少年,的的確確是老唐「撿來的」。
大約是兩年前,一個潮濕的雨夜,路上的積水倒映着五顏六色的霓虹。老唐撞上了迎面走來的少年,少年穿着破爛的衣衫,一下子被老唐撞倒在地,濺起一番雨水。少年抬頭看老唐,老唐正趕忙撐起傘為他遮雨,想攙扶他起身,這時候,少年眼眸星亮,突然喚了一聲:「哥哥?」
一瞬間,老唐寒毛聳立,宛若天音誦鳴。
「碰瓷的,絕對是碰瓷的。」老唐一時間慌得不行。但這少年卻很懂事,他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跟在老唐身後。老唐去便利店買口糧,他便站在便利店門外,老唐去洗衣店送衣服,他也只是在洗衣店門口的馬路邊遠遠地望着。一直到老唐回到公寓關上門,他還在大雨中一個人站着,雨水淋濕了他的全身,一輛小車開過,濺起的雨水弄髒了他的腳踝。啊,不,他全身都髒兮兮的,只有那對眸子,星星般亮着,老唐隔着窗戶看他,他隔着雨水看着窗戶。
「要命啊,哪家大人這麼造孽。」老唐趕忙捲起褲腿下了樓。那少年見到他,忽然歡笑了起來,歡笑了沒多久,卻又忽然落下了淚。淚水混在雨中,那一刻,老唐不知為何和他心意相通,他知道他在說:「你終於來接我了」。
「可能真的是我老家的弟咧,當年人販子一併賣過來了。」老唐這麼說。
少年喊他「哥哥」,少年似乎深信不疑。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這是他唯一會說的一句話。是的,他並不具備流利交流的語言能力,甚至比當年老唐飄洋過海來的時候要更糟糕。老唐勉強搭了個上下鋪,拿出自己的積蓄為少年請了個留學生當雙語家教。在他通曉一些基本語言之後,老唐問他:「你叫什麼名字?不會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了吧。」
少年指着他:「No……Noton。」
「啊?」老唐張大了嘴巴。這是他聽起來的發音,聽着不像中文,反而很像「牛頓」的英文。
「估摸着是家長望子成龍,就取了個牛頓,百家姓里有牛我還是知道的。」於是,自此,這位撿來的「弟弟」,被老唐稱作「牛頓」。
當然,如果認祖歸宗了就叫做「唐牛頓」。
牛頓是個好弟弟,用某種父母常用的誇讚語說,應該可以被稱為「貼心小棉襖」。這二十方的小天地,小巧的燈飾,翠青的盆栽,還有床頭掛着的透明風鈴,桌子上陳設的綠得像是西瓜皮一樣發光的馬踏飛燕的裝飾品,全都是他一一裝點的。他負責着這個小家的起居和食宿,每天他都能變着花樣地換菜式,煎蛋、豆腐、蝦仁,還有老乾媽畫的愛心,這屬於他的常規傑作,老實說,這種水準的便當,路明非只在日漫里看見過。
而路鳴澤……
路明非從兜里掏出一件東西來。一件櫻花樹上墜落的星星。
四葉草耳墜。雪白鑲着翡綠,像是春天時隨風搖晃的風鈴。
這是——諾諾的。是諾諾留給他的。
當時,諾諾還給他留了一句話。
「記得替我保密。」這是她對路明非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對路明非做了一個「噓」的姿勢,半襲紅髮掩過耳垂。
四葉草耳墜……
一字肩紅裙……
真的是要命。其實,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天,路明非對當天事情的印象變得越來越「虛浮」,路鳴澤找到他的時候,他好像還在水裏潛浮,視覺和聽覺都籠罩在一個大大的水泡中。在那個化妝室里的確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他正被沉在水缸里,他就像一條只有七秒鐘記憶的金魚。
先前路鳴澤的正腳反腳論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反駁,他的確記得師姐把他堵在角落裏,耳邊的四葉草耳墜像是響動的風鈴,但他一不小心恍神了,好像這種電影一般命中注定的場景原本就不屬於他。等他恍惚勁兒消了,師姐已經悄摸摸地不見了,只留着地上一隻四葉草耳墜和那身一字肩紅裙。
你有秘密,他有秘密,她他她它他她他全都有秘密,只有我路明非唯一的秘密是那天來諾頓公館真的只是想跟諾諾師姐好好地告個別。她要跟愷撒去意大利啦,那裏有佛羅倫薩的米開朗琪羅雕塑和阿西西的薰衣草花田,他們會去潛水,會去滑雪,會在太陽升上地平線的第一刻坐在勃朗峰上眺望,他們都將不屬於你啦,諾諾師姐不屬於你,愷撒老大也不屬於你。
他們都要走了,那個牽着你的手說「Ricado Lu,我們要去拯救世界了」的紅髮女巫走了,那個看着你的眼睛說「我希望把你培養成下一任的學生會主席」的金髮魔男也走了,只有……
「哥哥!」一個圓乎乎的娃娃臉突然躥過了床頭,他帶着十八盞聚光燈打在臉上展露出的慧黠的笑容。
是的,只有他,他!天使惡魔共軛體,路鳴澤,只有他會生生世世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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