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楊彬帶着老傅的「聖旨」來救他哥的狗命,我並不害怕,只是滿心的失望。
老傅是了解我的,他一定知道我是在做什麼,他不肯幫我,反而要阻止我,不就是想把我當個傻子、把家裏那些爛事咽進肚子裏瞞我一輩子麼,我理解他是不想讓我被傷害,但我又想問他:難道一輩子做一個無知的提線木偶就是好事嗎?
楊彬還在沾沾自喜,以為以此就可以殺我一刀,讓我退出戰局,微微躬了躬身挑釁了我一句:「一條賤命,等着小姐來取。」
我比了個剪刀手:「是兩條。」隨後瞥了眼地上的楊鉞。
楊彬立刻便繃不住了,黑了臉招呼身後的人帶我走,幾個黑胖大漢看着就是要抓我的手臂,我沒吱聲,梁森已然帶了一幫人一人一個收拾了個乾淨。
「還請楊管事把掌家的話重複一遍,究竟是讓您請小姐過去,還是押小姐過去,弄錯了掌家的意思,可是要剁手的。」梁森一字一頓道,臉色比楊彬更難看一分。
楊彬頓時如同吃了苦瓜一般,他倒是想押我,可仔細掂量掂量之後也不敢了,為了一時賭氣,搭上自己腦袋,我想誰都不會認為這是一筆划算的生意,楊彬只好帶人退後鞠了一躬,正色道:「是請。」
「小姑姑……」雲嫣在後面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過頭去,只見她滿目擔憂。
「我說幾句話,馬上就過去。」我示意梁森,梁森立刻帶人以身圍牆將我和楊彬那幫人隔開,眼看着是沒什麼問題了,我回過頭去將雲嫣和周林頌拉到一邊。
「姐姐,我都聽說了,掌家會罰你的吧……要不!你找個理由留下來好不好。」周林頌怯怯地懇求,他望了望雲謹的棺槨,「雲謹哥哥走了,你留下來參加葬禮是不是也可以……」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我拍了拍林頌的肩膀,「他們不是說了麼,老傅只是讓我過去吃飯,什麼時候說要罰我了。」
「可是……」
「那是我親爹,他就我一個閨女,能把我怎麼樣?別擔心了。至於楊鉞楊彬他們,以後都不會再出現在聲華庭,不會有人再欺負你們了,只要你們能好好的,我也算是……對得起雲謹的在天之靈。」我嘆了口氣。
林頌和雲嫣相視一眼,落寞地承認根本幫不了我的事實。
「哦對了小姑姑,哥哥讓我還你這個,我給忘了……」雲嫣匆匆回屋,不一會兒拖着一個盤子走了出來。
我掀開盤子上蓋着的錦緞定睛一看,險些又要憋不住眼淚。
那裏面正是我當初披在雲謹身上的外套,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托盤裏,疊得整整齊齊,我手指觸碰到的那刻,仿佛被電打了一樣。
我想,如果我那時候就意識到不對,帶他去了醫院,或許雲謹不會是現在這個結果,可惜已經來不及了,或許他也恨我吧……
「好。」我把外套拿了出來披在身上。
「還有一件事,小姑姑,哥哥說他想留您一件東西作為紀念,就是那塊手帕,可以嗎?」雲嫣又說。
我點了點頭,只要是能讓雲謹心裏舒服一點,拿什麼都無所謂,我捏了捏雲嫣的手心。
「姐姐,你跟我說過要我給雲謹哥哥送吃的,但現在……我也送不了了,那你的錢我也不能收,還給你吧。」周林頌從口袋裏拿出我剛給他的銀行卡來。
「你收着吧,將來用錢的地方多着呢,念書也不容易。」我喃喃道,沒去接那張卡,這時候忽然想到林頌和雲嫣都在上初三,按理說這時候他們都應該在學校補課,我又不由得問了一嘴:「最近不是假期啊,怎麼一直不見你們去上課?」
林頌立刻答道:「姐姐我請了假,明天就要回去了。」
而雲嫣窘迫的低下了頭,扭捏了好一陣兒才說:「我不上學好久了……」
「為什麼不上學啊?」我問,但這問題剛出口我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雲嫣抿着嘴偷偷朝楊鉞楊彬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早該猜到的,這兄弟倆沒那好心!只怕老宅里這一排小院子裏的孩子們有一半都是不上學的,管家那兒撥下來的學費都讓他們兄弟倆收進了腰包,我就多餘問這一句,反而讓雲嫣難堪,好在林頌是小叔直接資助的,還不至於讓那兄弟倆害了更多的人。
「都去上學吧。」我望了望這一院子孤苦無依、可憐巴巴的孩子們。
他們聽了我的話,眼裏流露出一絲希望來。
「從今往後只要有我在,不會有人再欺負你們了。」我又說,隨後,又瞪了身後的楊家兄弟一眼。
很明顯,他們不服,可又拿我沒辦法,我無奈地笑了笑。
「行了,我走了,老傅還在歸雁庭等着我呢。」我這話像是說給雲嫣他們聽,可又覺得是自言自語,算了,反正不論是說給誰,我都躲不了一個面對的現實。
我最後看了孩子們一眼,轉身回到梁森他們身邊,先是嫌惡地瞥了楊彬懷裏的楊鉞一眼:「走之前記得把地下收拾乾淨,在人家葬禮上見血腥非常不禮貌。」隨後才示意可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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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都在想,老傅會以怎樣的方式來結束這場鬧劇,他一向是喜歡息事寧人的,這次恐怕也一樣,大概,會關我幾天禁閉,完了這事兒也就過去了,我苦笑笑,也算是認命了,或許把我關起來倒更好,我能少闖點兒禍呢。
歸雁庭在老宅中心偏左部,連接着平湖,每到夏季的時候風景還不錯,這裏原先是老爺子送給三奶奶的蓮池戲台,岸邊設座椅,湖中突起一塊作為戲台,這樣三奶奶換上戲服以後可以坐船去到戲台上唱曲,水光倒映下,美景更真,美人更艷。
不得不說老爺子是會享受的,不過小叔特別不喜歡這裏,老爺子一升天小叔馬上把這兒改造成宴會廳了,把老爺子的專屬座椅拆了還不過癮,甚至還踩了好幾腳,唾了幾口……
咳咳,我什麼都沒說。
總歸是戲照唱,人照聽,大家在此好不快活,只是沒有老爺子了而已。
我去時,歸雁庭已坐滿了人,老傅和兩個叔叔,二奶奶、三奶奶都坐在最中心的主桌上,身邊圍繞着幾個在家裏說得上話的親戚敬酒,好像最近家裏死了這麼多的人對他們來說沒有絲毫影響。
我上前去,站到老傅身後,老傅一時還沒注意到我,正接受鄰桌一個湊上來的嬸嬸敬酒,我便也沒說什麼,安安靜靜的躲在他身後聽熱鬧。
戲台上正唱着一出《帝女花》,二奶奶搖着扇子聽的認真,三奶奶有些失落,不滿的看了看台上長平公主的演員吃醋道:「不如我當年唱得好,唉,現在的孩子們啊,太浮躁,哪像當年的我們,學戲要是敢偷懶,一個調兒不對都要被師父打手心!」
二奶奶聽的入迷,沒搭理她,三奶奶癟了癟嘴又再次出擊:「你喜歡聽戲,我喜歡唱戲,咱倆在一塊兒多合拍,安享晚年吶?」三奶奶說着,手肘戳了戳二奶奶。
二奶奶終於回望她一眼,眼底不免多了幾分笑意:「我可用不起,誰還能讓您親自登台啊,兒子大了,有本事,你可是人人追着捧着的三太太了。」
「不如你兒子,年紀大些,閱歷也多些。鳴堂啊,三娘還得指望着你多帶帶我這傻兒子呢,省的哪天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呢。」三奶奶裝模作樣的舉了酒杯要敬二叔。
二叔推拒不下,只好喝了,但眼神隱隱的還有些彆扭,他暗自瞥了小叔一眼,隨後又與小叔一起看向了老傅。
二奶奶和三奶奶這天聊着聊着就針對到老傅身上了,也可憐兄弟三個就我們家老傅沒娘,沒人能幫着說回去了,老傅一直低着頭,就當做沒聽見的樣子。
還是二叔幫着打圓場,轉了個話題:「媽,您的腿怎麼樣了,我聽說是能站起來了。」
二奶奶恨鐵不成鋼,瞪了二叔一眼,但她又不能在這場合不給二叔面子,只好憤憤道:「早就能站了!做兒子沒你這麼不孝順的,我好了這麼多年,老大老三都知道了你還不知道,連我乖孫兒都不如,我生你還不如生個叉燒!」
「奶奶您多吃點兒……」表哥聽着,夾了塊叉燒放到二奶奶碗裏,我差點兒又沒憋住。
二奶奶氣的直瞪眼,恨不得當場拿個棍子揍自己的乖孫一頓,二叔倒是高興,在桌下偷偷跟表哥擊了個掌,看他的口型好像還在說「好兒子」。
二奶奶不說話了,轉頭去看戲,三奶奶見她難過,也冷了臉色去,不過很快就又高興起來了,因為她看見了我。
「誒,老大,你閨女這不是來了麼,說曹操曹操就到啊,剛還想着了不是?」三奶奶眼含笑意向我招手。
換旁人看了,一定會覺着她這副樣貌神情十分慈祥,但我不行,我只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爸,二叔,小叔,二奶奶三奶奶。」我挨個給打了個招呼。
「來了就快坐吧,坐到三奶奶這兒來,也不知道怎麼的,我呀,一看見時時這丫頭就喜歡,忍不住的就想多聊幾句呢。」三奶奶招呼着我,要叫人給我搬凳子。
我哪敢啊,微微躬了躬身:「抱歉三奶奶,咱家不是有規矩嗎,正式場合小輩不能坐。」
這是實話,就在家譜前幾條上,但我忘了表哥還坐着呢,我這話一出,他剛喝進去一口的水差點兒吐出來,幽幽的抬頭看我一眼,隨後,默默的站起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真是後了大悔了,不禁抬手扶額。
「好在」這時,長久不發一聲的老傅終於站了出來,他摘下眼鏡來擦了擦,不動聲色道:「疏忱是咱家的長子,又已經成年了,做了生意,自然是能坐着的,至於時時,她還小,站着就站着吧。疏忱你坐。」老傅抬手示意,在這途中,他一次都沒回過頭來看我。
表哥一臉震驚的看着老傅,那表情就好像他大伯被掉包了一樣,坐在這裏的是個冒牌貨,他一直注視着老傅,坐下以後眼神都沒離開過。
二叔也有些看不下去了:「這也不算是什么正式場合,不過是一家人坐在一塊吃個飯,再說了,時時還病着呢。」二叔說着就要拉我過去:「這幾天都瘦了,多吃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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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着嗎?病着還能把醫院一群保鏢都給打趴了,偷跑出來,還去砸了祠堂,是碰見了什麼事兒能讓你一個電話都不打,到處亂跑,讓人連個影子都抓不住,今天下午去幹什麼了?」老傅看來有些生氣,不過聽了他這些話後,我比他更難過了。
我立在二叔身側,默默了良久,好不容易才緩過來,我輕聲道:「雲謹死了,我去看看他,不想讓人跟着,才讓澄澄想辦法引開醫院裏的人,不怪他。」
言畢,忽然神色各異各懷鬼胎的歸雁庭一時都安靜了下來,換上了或驚或憐憫的神色,其中小叔尤為突出,他猛地站起身來,但很快又坐下了。
他的難過不能表現的太過明顯,否則就會被抓住弱點。
小叔沉寂了好一會兒才問我:「他……什麼時候走的?」
「就在剛才,很突然,我也被嚇到了。」我嘆了口氣,連嘆氣都帶上了顫音,「我想帶他走,就從聲華庭,一直跑,一直跑……到了門口的時候,他堅持不住了,吐了血,倒在地下,就那麼,死在我懷裏……」我低下頭掉了兩滴眼淚,此刻我也說不清這究竟是真的難過還是偽裝了。
「死在你懷裏……」小叔喃喃道。
「是啊。」我回應:「他還是回了聲華庭,不過我那時候有點兒迷糊了,不知道是怎麼回去的,我回過神兒來的時候,雲謹已經在棺材裏了。雲嫣說,今天帶人準備,明天葬禮,守靈七日。」
「好……好吧……」小叔也低下了頭,在此之後就像石化了,再沒有說什麼。
好一會兒後還是老傅打破了沉默,他咳了咳,臉上的神色舒緩了些,對我的態度也好了些:「如果是重要的朋友,該去還是要去,私自離開醫院的事就算了,但祠堂那邊還是要有交代,你也太衝動了。」
「對不起。」我沒有辯駁,只管認錯。
然而老傅這次沒有再因為我的退步而縱容我。
陸澄澄來了,大概是因為幫我逃跑,有點兒心虛的緣故,他站到我身邊時還咬着嘴唇,看了我一眼之後才走到老傅身邊,低聲喚了句:「爸。」
我震了一震。
這好似是陸澄澄這一世第一次管老傅叫爸爸,上一世我聽得多了習慣了,但這一世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見那個字眼偏偏就是如此的刺耳,可我轉念一想,好像也本該如此。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的等着。
但老傅……
他見到陸澄澄,表現的十分欣慰。
他甚至當着我的面,牽着陸澄澄的手拉他坐下。
我站着,他坐下。
我傻了眼,心裏咯噔一聲,頓時還捏緊了拳頭,青筋繃起。
我瞪大了這雙眼看着。
「澄澄啊,你的傷好點兒了沒有?今天換藥了嗎?」老傅滿眼關切的問。
「我……換了,我已經不疼了。」陸澄澄也有點兒驚訝,驚訝的同時,他還略顯不安的頻頻回頭看我。
我知道他是在意我的情緒,不希望我看見傷心,但我那時候就是氣急了,我就是沒辦法冷靜我就是沒辦法理智!我就是要把這種可憐我的眼神當做是挑釁!我沒辦法,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那一瞬間,我幾乎要窒息。
我還是哭了,憋了那麼久的苦楚在這一刻徹底崩塌,如同洪水猛獸侵蝕萬物,我真想這時候能有人給我一把刀,我了解了我自己,也就不用再經受這種「我才是外人」的感受了!
他們和和美美的,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吧?我插進來算怎麼回事兒呢?
我的哭是有聲的,聲音之巨大是歸雁庭中絕大多數人都能聽得到、看得到,是表哥於心不忍,是陸澄澄眉眼低垂,是撕心裂肺的慟哭摧垮城樓。
可我的哭又是無聲的,是老傅的無動於衷,視若無睹,甚至變本加厲。
老傅從蔡叔手中拿過先前一直存放在我這裏的繼承牌子和祠堂鑰匙來,慈愛的笑着對陸澄澄說:「以後這些東西還是放在你這裏吧,你姐姐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你比她沉着冷靜些,交給你管,爸還是放心的,還有啊,你不要老助紂為虐嘛,哪天你姐姐要放火燒房子你也幫啊?傻孩子。」
老傅輕輕拍了拍陸澄澄的頭。
我好像忽然就死掉了,整個人沉進谷底。
那輛貨車都沒能撞死我,我帶着一縷幽魂重生,結果居然死在今天。哈!哈!
我忽然又笑了,邊哭邊笑,或許是不知道究竟該哭該笑。
我大概是瘋了吧。
我好累啊。
「大伯,你這是幹什麼呀……」表哥偷偷瞄我幾眼,又趕緊去揪老傅的衣袖。
經他這麼一提醒,老傅好像才回過神來,他想回頭看我,我卻不想再看他了。
我不需要他可憐。
我轉過了身去,長發擋住我的面容。
「我不舒服,就先回去了。」我輕聲說,隨後快步便走。
這樣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的場面本來就不該有我,反倒讓大家都傷心,我先離開,或許才是識眼色,明是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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