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頭,拓跋彝林心情複雜地看着城外那綿延逶迤的緩地自十餘條船隻搭起的浮橋之上渡過奢延水(無定河下游)上那條淺窄的小支流,嘴唇緊繃默然不語。隊伍中那些明顯身上烙着烙鐵印記的奴隸,那咩咩叫成一片的羊群,那一頭頭慢條斯理邁着步子的肉牛,還有那些懶懶散散三三兩兩走在這支隊伍兩側的敵軍士兵,這一切都在向他宣示,敵軍是多麼的囂張不可一世,他們的軍隊幾乎不認為自己有任何遭遇敵軍襲擊的可能。
營伍散亂,縱列而半渡,這正是攻擊的絕佳時機。党項將軍們不太會讀兵法,不過這種情況只要稍稍帶過幾天兵的人就會知道是難得的好時機,衝出去只需要一個衝鋒便能將敵人的行軍縱隊攔腰斬為兩截,使其首尾不能相顧,領軍將領的命令不得下達,士兵們軍心慌亂各自為戰,基本上這種情況下襲擊方有着七成以上的勝算。
「丁盧,出戰吧,這些奴隸和牛羊,都是這些漢人從銀州掠來的,若是家主自府州回來追究,光儼素齎那邊固然會領罪,我們坐擁堅城不出,眼看着敵軍大隊從我們眼前撤回延州,只怕也無法交待啊」拓跋彝林身邊的牙將拓跋光啟躍躍欲試地道。
拓跋彝林緩緩搖着頭道:「你看那些走在兩側的士兵你看他們扛槍的姿勢和走路的節奏!那種懶洋洋滿不在乎的態度,正是這批人身經百戰地明證。看來敵軍當中的副兵和老弱全都走水路逃去了。他們連誘敵都拿不出真正的弱兵來我們只有一百三十帳兵,就算全都拿出來,出去了也不過是找死罷了,就算一個打一個,我們的勇士也未必能夠從對面的敵人身上佔到便宜,更何況——」
他伸手指着南岸的一片高地道:「那邊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有任何動靜,你們覺得正常麼?」
拓跋光啟不解地道:「沒有動靜,不是更加踏實了麼。只管衝出去殺他個痛快。就算有伏兵。無甚可怕處」
拓跋彝林搖了搖頭:「房當家的十來帳牧民在那邊聚居,從早上到現在,他們沒有任何動靜,這正常麼?我倒也並不怕敵軍埋伏,只是卻必須防着敵軍偷襲城門。因此你們出城我便會關門起吊橋,這是沒商量的事情,出城地兵是必死之兵。好端端地,我為何要送勇士們平白無故去送死?」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這次折家來了幾千兵,又挾銀州一戰地戰勝之威,聲勢浩大,沿途的野利、費聽、房當三個部族,竟然都不敢接戰乖乖放行,實在是始料不及。船隻都被折家弄走了。前幾日又連着下了三四天雨。家主此刻只怕還在秋汛的無定河北岸打轉轉呢。」
拓跋光啟動了動嘴唇,低聲道:「那倒也不能怪他們三個部落能打仗的都跟着家主去了府州,留在家裏的都是不能打仗的兵。每個部落總人丁數也只有四五千,折家真要是來了幾千人,屠了這三個部落也不過是多花費些時間罷了!」
拓跋彝林默然不語
九月初十,折家軍大隊和延安團主力護送着牛羊等戰利品和大批漢人奴隸俘虜沿陸路進入魏平關,與早已先期沿無定河順流而下進入黃河最後在延水縣碼頭上岸的李文革率領地部分廂兵部隊會合,至此這一次關北行營秋季攻勢圓滿結束,雖然並不曾真正與党項軍隊正面決戰,斬首也並不多,卻一度攻破銀州,繳獲了李彝殷留在銀州正準備轉運前方的大批物資。這些物資當中,糧食牛羊等全數被關北軍帶回了延州,二十萬擔草料帶不走,折家撤退之前將這些稻草統統搬運出來堆滿了銀州的大街小巷,並沿着城牆鋪開,澆上桐油之後點火,整個銀州城頓時火光沖天。
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燒光了城中一切可以燒的東西,兩千多銀州居民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當九月初六日從府州前線餓着肚子艱難返回的李彝殷的先頭部隊終於想方設法渡過無定河之後,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燒得一片焦黑到處是殘垣斷壁的銀州。
這座城市基本上已經可以算消失了,要重建這樣一座不算多麼高大繁茂地城市並不太難,前提是得先讓部落地人民們吃飽肚子。
李彝殷儘管怒火萬丈恨不得將折從阮和李文革碎屍萬段,卻暫時只能壓下追擊的念頭,沒有大批的船隻,上萬人馬只好緩緩沿着秋汛下地無定河逆流而上,去找尋上游水比較淺水流不甚湍急的地方渡河。一直到了九月十五,定難軍大部都還在無定河之北,不過他們已經走到統萬城的北部了,城裏面的守軍徵集木材,搭建起一座臨時的浮橋,這才算在幾天之內將自己的主力部隊接過了無定河。
而那時候,關北軍早就已
延州的根據地了。
九月十四,折從阮李文革率關北軍抵達膚施城外,延州觀察使李彬率領着延州的一大票大大小小官員豪紳出城相迎。
一番寒暄之後,李彬便告訴了李文革和折從阮一件大事——高允權死了。
折從阮當即表示,此番出征,延州防禦使李文革果敢武勇,率部攻克銀州城垣,武功厥偉,他願意向朝廷表奏升任李文革為關中北面行營副都部署,仍兼馬步軍都虞侯;同時,折從阮表示,八路軍英勇能戰,延州安危關中緩急全要倚仗這支新部隊,因此願意再次上表正式請設軍鎮,並再次奏請朝廷任命李文革為八路軍節度使。
對此李文革自然是千恩萬謝,接風宴後,回到自己辦公場所的李文革顧不得僕僕風塵,直接邁步就進了後院。便如同久違地情郎去約會情人般急切。
後院整整一間正房兩間廂房。都已經被李文革劃為了禁區,設在這裏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數學專科學校。
雖然學生不多,只有五十名,但是李文革卻對這五十棵幼苗報以了極高的期望,未來的化學家、物理學家可能將出自於這些受過基礎的現代數學教育的人當中。李文革的夢想是,未來世界地牛頓、愛因斯坦、門捷列夫以及諾貝爾,最好都出自自己門下。
對於這個無恥地夢想,李文革自己並不臉紅。他早就給自己封了個豐林山書院名譽祭酒地頭銜。
葉其雨一見他便將十幾個正在上課的學生扔下了。跳到門口道:「可算回來了上你說的那個拉子變換。似乎還缺幾個姻緣條件」
西方人的名字實在太繞口,李文革便乾脆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將這些人稱為某氏某子,這樣葉其雨和祖霖這兩個土生土長的本國人也能聽得明白些。因此他將蘇格拉底稱為「蘇子」,阿基米德稱為「阿子」,亞里士多德稱為「亞子」,牛頓字薩克,萊布尼茲姓萊名布字尼。後人稱其為「萊布尼子」等等。好在暫時還用不着普及相對論,愛因斯坦大爺還沒有慘遭李文革蹂躪。
這個「拉子變換」其實便是高等數學中很常見的拉普拉斯變換,這本來不是李文革地專業課,當年為了湊學分上的,如今卻用了來招搖撞騙。
李文革當下苦笑:「啟眠兄,在下剛回來,總要讓在下喘口氣吧!」
見葉其雨還要張嘴,李文革擺了擺手道:「書院的情況還好?學生們都還肯學麼?」
「倒是極用功。便是笨得緊——」葉其雨道。
「莫要聽他胡說」祖霖從側面廂房內走了出來。邊走邊道,「在他看來不如他的全是笨的,這些孩子比起妾身小時候聰明多了!」
李文革苦笑着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祖霖道:「只是李將軍,中元節之後又有許多新學子入院,這院子太小了,遠不如山上房屋較多,孩子們課餘也能跑動玩耍。之前的五十個學生,如今卻已經將近百人,這院子根本擺佈不開,只得改為單雙日授課,耗費了不少時間!」
「就是——同樣的東西總要講兩遍,豈不是麻煩?」葉其雨附和道。
李文革想了想:「搬回山上去倒不是不可以麼,畢竟書院的名字便是豐林書院,只是只有賢伉儷兩位老師,這百名學生怎麼也教不開了吧」
葉其雨哼了一聲,祖霖卻笑道:「這個卻教將軍歡喜」說着,她走到右廂地一間屋子門口招呼了一聲,隨即從裏面走出兩老一少三個人來。
「這位老先生——」祖霖指着那位最年長地葛衣老者道,「是原後唐天成五年明算科之首,宋公諱延美,也是妾身幼年時的明算師傅!」
「這位老師乃是石晉朝諸算學大師之首,聶公諱文進!」
「這位乃是河東聞喜裴氏一族這一代的青年俊彥,諱純,乃是裴府君諱迪地公子」
祖霖笑道:「還有一位道門中的數算前輩,扶搖子圖南公,也在前來延州的路上,約莫還要再過些時日才能抵達」
李文革目瞪口呆之餘,急忙恭恭敬敬向三位當代數學宗師行禮問好,然後回過頭問祖霖道:「葉夫人,那扶搖子可是姓陳,單諱一個『摶』字?」
祖霖頷首道:「正是此人,道門中的前輩,以他的籌算和曆法陰陽之學最為深湛,李將軍也聽說過此人的名號麼?」
豈止是聽說過,李文革心道。
這位可是五代時期的超級大神棍,連柴榮和趙匡胤都被他忽悠了,名聲直達一千年後。
祖霖笑道:「妾身和幾位先生商量之餘,一人可為三十名學童啟蒙,若是等到圖南公到來,書院便可招齊一百八十名學童,切身以為,將
夠用了吧?」
李文革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連連點頭道:「夠用了夠用了,只是術算之學博大精深,要出師總要等到十來年後了吧!」
祖霖搖了搖頭:「那倒不必。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些學生都刻苦地緊,如今都已經能夠用大食文字符號熟練計算了,若是深入學下去,三年時光便可略有小成,五年時間便可以出師了」
李文革感嘆道:「果然是名師出高徒,術算之學發揚光大,便要拜託在諸位地身上了!」
說罷。他沉了沉。道:「豐林書院遷回山上之後。文革當設香案,拜各位老師為書院祭酒,享朝廷七品職俸,還請諸位不要推辭!」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回到城南大營,折從阮一直在沉思,折御卿不敢打擾爺爺。自己退了出去,折德源卻留了下來。
「五郎,此次出兵,有何所得?」折從阮問兒子道。
折德源嘆道:「這次的仗打得容易之極,也輕鬆之極,只不過繞着***走了幾百里路,便生生繳獲了這許多物資,不但解了府州之圍。還一度攻克了延州。前鋒的延安團不過六百人不到。這麼點兵力竟然便敢於攻打一個州城,假以時日,這支隊伍不得了的!」
折從阮笑笑:「兵是強兵。將是悍將,這些還用你說麼?對李文革此人,有何觀感?」
折德源道:「自從來到延州,延州人大多以為此人是個潑皮。兒子初時不解,後來與此人結識,又看了此人的行事風格做派,倒是真的有一些潑皮光棍風範。無論是內鬥還是外戰,此人的原則似乎便是有便宜便要佔個精光乾淨,有本錢要下場賭,沒本錢也要賭,不賭個盆滿缽滿,此人似乎不會收手。」
折從阮失聲笑道:「這算甚麼觀感,讀讀十六史,掄起潑皮光棍,還有甚於漢高祖的麼?三年亡秦,五年滅楚,這豈是潑皮光棍之所為?」
折德源笑了笑:「兒子是打個比方,李懷仁當然不是個混混街痞,不過其人地性格很怪,似乎有着軍人世家地節操風範,又似乎有着財賈商販地精明算計,兒子倒是真的有些不知道該當他是個何等樣人了,難道這便是書上說的胸懷大志之人麼?」
折從阮笑了笑,問道:「楊家大郎,你以為如何?」
折德源道:「一根鋼骨,一副鐵肩,楊家諸子,可當大任者,唯有此子。妞兒能夠嫁給此人,實在是三哥一家子的福氣!」
折從阮嘆道:「性格過剛則易折,重貴這孩子的毛病便是他骨子裏面帶出來的那股傲氣。還是個半大娃子,已然像一柄寒光四射的寶劍,這還了得?無論是哪個皇帝哪個主公,只怕都很難容下他。他和同僚之間,也極難處好關係。他雖然軍政全才智勇雙全,卻終歸是孤身一人,無論在哪裏,都沒有人願意幫他」
「反觀這個李文革,卻是大為不同。此人地精明之處不在於他能夠隨機應變,而在於他似乎永遠知道對手在想甚麼,似乎一出手便能扣住對手的命門,所有人包括老夫在他面前心事都無法遁形。此人的可怕也正在於此。雖然他時時做出一些與平常人大異的古怪事情來,最後吃虧的卻永遠是別人,他自己不佔足了便宜,是不會收手的」
「一味剛硬之人,會逐漸被孤立,被排斥,雖然做了許多事情,卻不會有多少人念他們的好,做的事情越多,錯地也便越多,得罪地人也越多,總有一天,剛硬的脾氣和性格會害了這些人自己!過於柔媚之人,會與人為善,會和衷共濟,然而卻極容易被人輕視忽視甚至無視,這樣的人誰也不得罪,卻往往也做不成甚麼事情,凡事繞着走,跟誰都是一團和氣,最終便是庸庸碌碌,一輩子無所建樹。只有剛柔並濟之人,該硬地時候硬,該軟的時候軟,遇到比自己弱的,便以強凌弱,以眾欺寡;遇到比自己強的,便示敵以弱,以柔克剛,這種人無論在亂世還是在盛世,都是能成就大事業之人,逢盛世則為宰輔,逢亂世則開太平,說的便是這種人。」
「不過這個李懷仁」折從阮斟酌着道,「此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有時候看似蠢笨迂腐,卻從來吃不了甚麼虧,有時候看上去精明強幹,做的事情卻又雲山霧罩讓人摸不着頭腦,這種人究竟是甚麼樣的人,老夫還真是不曾見識過!」
說着,老頭子微微一笑:「你看着,今日晚間的節度府會議,他必會讓你大長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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