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服用的止痛藥大大削弱了反應速度,安妮沒來得及梳理腦海中接連浮現的混亂思緒,「咔!」,門口傳來一聲悶響,女人戰慄抬起腦袋,眯眼迷惑地望向大門。
木門不堪重負破了一個洞,來者晃晃悠悠收回老舊的黑皮鞋跟空蕩蕩的深棕褲腿,換成乾瘦的大手伸進來胡亂摸索。那隻手滿是油污,興許是污漬阻礙了皮膚的感應能力,指尖碰到個涼涼的東西受驚收回,一下不太確定是什麼,又湊近仔細捏捏。
銅製門鎖形狀特殊,是安妮戰時拜託瘸子鎖匠更換的特殊款式,用來防備湧入小鎮的海量移民。她一個年輕女子帶着小孩,多提防一點准沒錯。
「哈!」屋外的男人認出了這把鎖,興奮喘起粗氣,低劣的煙草酒水抽空了他的氣力,不過跟同伴合作收拾一個病重的女人還是手到擒來,「等着吧!看我們進來怎麼收拾你!」
痛入骨髓的往昔死死扼住咽喉,不由分說將黑髮藍眼的虛弱婦人從光怪陸離的幻象拽回現實。
快逃!
安妮知道,自己出事就沒人會認真尋找她的小阿蒂爾了。短暫的清醒足夠重病患者鼓起勇氣抓住刀柄,爬起來不顧低血糖頭暈拔腿便要跑。
怎麼跑?
防盜鏈為可憐的母親爭取到一點時間,但是不多。男人們叫罵的聲音掩蓋了金屬鏈缺乏潤滑油的吱吱作響,安妮自以為聚精會神、實則空洞的眼睛倉惶掃過房屋,入目皆是破敗凌亂。
當初蘭波夫婦精挑細選,用販賣祖居的錢買下這個一室一廳的迷你公寓充作臨時居所,方便太太去位於隔壁街區的小學上課,商定以後賺到錢再換大房子。
如今夢想中的大房子化作泡影,丈夫名聲臭了,學校開除了糟蹋老師聲譽的妻子,積蓄消耗殆盡,家具能賣的早賣光了,臥室裝飾用的門板都免不了被拆下來賣給樓上當床板的命運,家裏剩下就些沒人要的垃圾。丈夫吃喝嫖賭幾乎不着家,安妮從虐待狂的地牢獲救回來只能癱倒在爆出彈簧的破爛席夢思昏睡,現如今竟連個可以自欺欺人藏進去的床底都沒有。
不對,現在該想這些嗎?丈夫說她昏迷了兩天,那就是她兩天沒吃止痛藥,難怪經常走神。
自從愛人憂鬱地瞧着她,求着她出賣身體養活這個小小的家,又怨着她下賤丟了自己臉面,受傷,流產,染病,女人便再沒斷過止痛藥。上帝是公平的,她鑽了戰後警局睜一隻眼閉一隻的空子搞快錢養家餬口,用多少藥逃避應當領受的痛楚,現在就需承受多強烈的戒斷反應。
快逃!
鏈條在惱怒的蠻力下搖搖欲墜,發出忠誠的呼喚。
戒斷反應嘻嘻哈哈捂住安妮的耳朵,她沒有動,呆呆望着裏屋那床蓆夢思。
是幻覺嗎?她似乎記得,那天回家,身體好冷,好沉,無數個魔鬼將她的意識拉入沼澤,忽然,病痛減緩了,她好像恢復一點力氣睜開了眼,看見孩子握着自己的手,她便知道阿蒂爾又在使用天使賜予的力量。
不要,氣息奄奄的女人試圖退後阻止。
小男孩死死咬住牙關不敢泄出分毫慘叫,將母親可怖的皮肉傷緩緩轉移到自己身上。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只要控制住保護媽媽的衝動,每次轉移一點點,不超過幼童承受的極限,他就可以幫媽媽養傷啦!嗚,好痛,媽媽原來一直這麼痛的嗎?
不要……
母親不會容許孩子替自己受罪,更怕他會患上那些髒病。安妮應該拼盡全力從氣管逼出了一點聲音,又或許沒有,可她瞬間瞪大的眼確實看到了,看到矗立臥室門口的高大黑影。
「阿蒂爾,多好的孩子。」男人醉眼迷離丟開空酒瓶,他身上那件花襯衫是鎮上唯一一個大超市上周進的最新款,顯然待會兒還有重要約會,「說來都是你的錯,你明知酒館催得急還非要昏迷這兩天,我要保住我的手,就不得不高價賣掉那個孩子、對了,前天賺的錢呢,你把錢藏哪裏去了,我沒找到。」
安妮高熱未退,靠牆虛弱凝視男人扭曲的背影。
他看到了,他絕對會用這個當做賣點炒高阿蒂爾的價格,她信,她的阿蒂爾定是被賣到了魔鬼手裏。
她微弱喘息着,靜靜閉上刺痛的眼睛。
「媽媽,我們不要爸爸了好不好?」
「夏爾維勒太小了,阿蒂爾,我們去哪裏爸爸都能托人找到我們。」
「那就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呀?」
「……對不起,阿蒂爾。」
對不起,阿蒂爾,媽媽不應該害怕的,夏爾維勒這樣的小鎮風氣變壞,不代表其他地方也會變壞啊?只是離開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故鄉而已,只是拋下多年好友和父母墳墓再不能回來而已,只是帶你去完全陌生的地方從零開始而已,媽媽為什麼要這麼膽小?
懷中鏽刃來自虐殺了數十名妓女的虐待狂,安妮想,大概是上帝的旨意,讓她離開時帶走了這把小刀吧。
「賤人!你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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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鎖頑抗許久,終究護不住它的主人。安妮明白自己不能完蛋,丈夫的狐朋狗友攔住大門,她空茫痴狂的目光鎖定了那扇報紙糊住的漏風窗戶。
「咔噠。」
鎖芯卡死,仍在做最後的努力。安妮拉開窗栓,呼嘯灌入的狂風暴雨拭去罪人噴濺的血污,拼命把她往後推。
這裏是六樓!悶雷哀哀乞求。
女人拂開遮擋視線的髒亂黑髮,提氣翻上窗台,模糊遙遠的樓底水泥地僅僅讓她遲疑片刻,隨即便堅定了心意:我要逃出去,我要找阿蒂爾。
她默默打氣,不難的,自家窗外的救生梯壞掉沒修,但是鄰居那邊距離五米的完好無損,只要她跳過去抓住欄杆,趕在那群毒蟲反應過來之前跑掉……
「你好,女士。」
腥鹹海風吹散大腦橫亘已久的濃霧,安妮許久沒有如此清醒。窗外的風雨停了,屋外氣急敗壞的咆哮散了,不對勁,又是自欺欺人的幻覺嗎?
跨坐窗口的婦人哆嗦着嘴唇,許是深知燈盡油枯的自己不可能抓住五米外的欄杆,她索性破罐破摔,向蹲在鄰居救生梯上的古怪黑貓顫聲問好。
大貓咧嘴微笑,超出世界法則理解範疇的力量正飛速消耗這具強取得來的軀殼:「可愛的女士,命運告訴我,我們即將達成三個各取所需的交易。」
交易……這種話術絕對是魔鬼啊。
安妮張張嘴,多年信奉的教義短暫遏制住喉舌,然而孩子,教義沒法帶回她的孩子,就像它從未成全母子二人的祈禱,永遠帶走家中的惡魔。
「什麼交易?」殘破的指甲扣緊木製窗框。
貓咪歪歪腦袋,甜甜地解釋:「願望,女士。按照你們人類的說法,我一共能夠實現你三個願望,用來換取我需要的東西,比如房屋裏頭那位亞歷山大.蘭波先生的軀體使用權。」
亞歷山大?
妻子下意識回首望去,丈夫的胸膛還在努力起伏,他沒死啊,不過也快了吧。
擁有行為能力的成年個體主動放棄自力更生選擇寄生,那寄主於情於理都對TA擁有絕對的處置權,這是人們心知肚明的交易,符合神明樸素的價值觀。
等待略久,黑貓無趣地抬起後腿撓癢。
多可愛都沒用,畢竟是聖經花費大量篇幅描繪的魔鬼,安妮暫且不敢放鬆戒備,遲疑回答:「可以……但是你要讓我擺脫那些混混的糾纏!」
「成交。」
貓咪靈動躍出褪色的救生梯,只見祂爪墊輕點,凌空騰飛,黑色閃電急不可耐貫穿孱弱人類的軀體,直撲目標而去。
安妮錯愕避讓,險些後仰栽倒,紅光閃過,一股柔和的力道扶住她穩穩坐好。
婦人以為是魔鬼貓伸出援手,轉身小聲道謝:「謝謝、嘶!」
她險些咬住舌頭,而這不能怪曾經的小鎮姑娘見識少,要怪就怪神明尋遍宇宙感覺還是人類好用,又親眼目睹成功復活弟弟的美好未來,情緒過於激動,導致吃相過於難看。
貓無影無蹤,男人併攏雙腿,脖子處的致命傷蛄蛹着咬合痊癒,痙攣抽搐的右手鬆開傷口,左手放開起球的地毯,平放身體兩側。
噼里啪啦,相信經常骨折或者把別人打骨折的朋友不會陌生骨裂的聲音。
叮鈴哐啷,血肉之軀內部傳來裝修房屋的動靜。
嘰里咕嚕,口鼻湧出摻雜內臟碎片的紅黑血塊蔓延全身。
魔鬼。
安妮捂住激烈蠕動的腸胃,魏爾倫心驚膽戰,默默咀嚼「亞歷山大」這個名字,想想資料里那個金髮碧眼的男人,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大膽猜想。
毛骨悚然的異動沒多久便結束了,逐漸覆蓋整塊客廳地板的黑血呼啦一聲盡數收回口腔,真真是一點也不肯浪費,頗具實用主義者的風采。
安然躺在地板上的男人依舊睜着眼,那雙脹滿血絲的翠綠眼睛經過調整愈發冷艷,整個人簡直煥然一新、等等這個詞,呃,看看他(劃掉)祂如霧似風的燦金長發,看看祂榮曜秋菊的明艷眉眼,看看祂華茂春松的細膩皮膚,要說是煥然一新……還挺合適。
女人愣愣望着即便是丈夫顏值頂峰的二十歲也不曾有過的盛世容貌,亞歷山大死了,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唇角久違漾出一絲笑意,紅斑遍佈的凹陷臉頰依稀還能找到一個淺淺梨渦。
不等眾人消化情緒,突破性別界限的美人倏忽擺動長腿遊了起來,對,就是像魚那般游到半空。祂輕盈盤踞木桌,上臂文雅收束,小臂柔柔抬起,瑩潤的蔥白手指撥弄看不見的琴弦。
豪雨洋洋灑灑灌入房屋,錯開紅光,不沾安妮分毫。
手收回去了,門鎖驚疑不定重新閉合,屋外的男人突兀停頓,像是聽到屋內人的回應,一拍門板嬉笑責罵:「什麼啊,早說今天不去找瑪蒂爾達嘛,我在樓下聽那動靜還以為你家瘋婆娘發癲宰了你。」
濕透的客廳無人開口,一時只有狂風嗚咽。
「滾你的!我才不賠這個破門,對了,沒來無所謂,今晚的酒記你賬上嗷,發財別忘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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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算了?」賭鬼甩甩掰扯半天生疼的手罵罵咧咧,感覺白浪費這麼久的時間。
老煙槍不耐煩扯他下樓梯:「得了吧,瘋婆子前天血里呼啦傷那樣了你還惦記呢,咋,贏到錢了?」
賭鬼得意哼笑,另一個資深混混連忙起鬨讓他請客,三人勾肩搭背漸行漸遠。
「交易完成。」足尖柔若無骨地小幅甩動,邪神非常滿意人皮新衣,略微變換坐姿,好展露和顏悅色的姿態,「女士,你的眼睛格外美麗,我希望你容許我用你的頭髮製造一個新的生命。」
安妮原以為魔鬼是要挖走自己的眼睛瑟縮了一下,聖經故事不都是這樣的嗎?居然只是要一根頭髮,一根頭髮?還是交出頭髮讓魔鬼自己去生孩子?
女人不知失去過多少骨肉,沒有餘力痛苦,沒有可能改變,次數多了,身體方面有止痛藥麻醉,心也就慢慢麻木了。安妮反覆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團團無知無覺的肉,重要的唯有阿蒂爾一個,那是她擁有正經工作,享受正常家庭,期盼普通幸福的時候與丈夫滿懷愛意生下的孩子。
代價出乎意料地小呢,女人冷靜衡量這筆交易,默念面對魔鬼必須克制慾念、克制什麼?克制換不回阿蒂爾!過去一天了,阿蒂爾去了哪裏?異教徒發現他被天使賜福的力量一定會傷害他的!你看,方才讓這頭魔鬼支走混混,混混真走了啊?沒出任何么蛾子!
安妮張嘴,好半天擠出聲音呢喃道:「……阿蒂爾。」
神明投去鼓勵的眼神,交易公正的前提是雙方說明各自條件。
母親深吸一口氣,跪坐窗台雙手合十虔誠祈禱:「求您!大人,求您找到我的孩子阿蒂爾!讓·尼古拉·阿蒂爾·蘭波,這是他的全名!」
「您的孩子,女士。」神靈不明所以隨她更換敬稱,翠綠的眼眸美則美矣,細看沒有一絲生氣,「協議達成,我會找到您的阿蒂爾。」
最多的阿蒂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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