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行為研習社 共軛入侵者

    那是當代人前所未見的可怕景象,抗議與反抗議遊行遍地開花,肉搏火併夾帶少量橫幅標語拉扯了整整四個月。學校停課,工廠停擺,警察加入大亂鬥。據傳巴黎這個大都市的人直接殺紅了眼,市民看到頭頂的警用直升機都會情不自禁提槍給它來幾梭子。

    夏爾維勒是小鎮,沒有警用直升機,加特林不多,但人們對彼此的敵意是一點沒少。

    樓下天天喊打喊殺,玫瑰凋零,鳥籠空空,安妮摟住兒子根本不敢靠近窗台。住底樓的司機先生上周就不幸在自家中了流彈,當場氣絕身亡。

    亞歷山大不在乎這些,大大咧咧夾着煙拉開窗簾探頭往下瞧。青年在巴黎多次鬧事被捕,面容滄桑了很多,這次回來有一部分原因也是蘭波家儲蓄見底,再承擔不起哪怕一次的保釋金。

    安妮瘦了一圈,死死盯着煙頭旁邊微微晃動的彩蝶窗簾,忍不住開口提醒:「別抽了,小心點着窗簾。」

    社會動盪,物價飛漲,她供職的小學停課不發工資,家裏入不敷出。目前扯塊同樣的窗簾布回來需要足足二十法郎,二十個法郎誒?婦人們痛罵商家不如直接去搶!一百個生丁等於一個法郎,陪伴母子倆多年的鳥兒都必須忍痛放走,以節省一個月下來最多五十生丁的食水錢,安妮當然覺得能省一點就必須全家合力加油節省。

    「你一天到晚哪來這麼多意見!」煙頭依舊滿不在乎地直抵窗簾,亞歷山大不耐煩了,剛解釋完他們家樓層夠高過來看看不會出事,現在還要解釋窗簾燒了不買新的就好,一天天的有完沒完,「我都叫你去教堂跟其他人呆一塊了,偏不聽,偏要撒潑打滾一天拍三封電報叫我回來保護你倆。這不回來了嗎,怎麼還那麼多屁話!」

    安妮滿嘴苦澀說不出話來,丈夫越來越陰晴不定,她至今沒敢跟亞歷山大講兒子的事。

    教堂負責在白天集中看顧老弱婦孺,還負責接收醫院吃不下的傷員。阿蒂爾是好孩子,擁有那種特殊能力,壓根沒辦法控制救治傷員的心。若不是安妮了解兒子脾性,時刻注意及時阻止,這小胳膊小腿不知會添上多少傷,也不知會有多少人注意到阿蒂爾的不尋常。

    聽她念經都沒興趣抽煙了,金髮青年故意將煙頭按在窗簾花蝴蝶上用力碾磨:「夫人,你本事不是大得很嗎?成天指揮這個指揮那個的,不會連塊窗簾都要斤斤計較吧?」

    煙頭落地,給蝴蝶翅膀和無辜地板各留一道永久焦痕。

    眼皮微微抽搐,安妮的胸脯劇烈起伏,鬆開阿蒂爾嗖一聲站起怒吼:「亞歷山大.蘭波!但凡你爭點氣別跟那些狐朋狗友到處惹事,我們家哪裏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屋外人拳拳到肉,屋裏人青筋暴起,阿蒂爾扶着木椅站穩,驚恐瞪大眼睛。劣質煙草的氣味如此嗆鼻,小朋友都感覺比不上父母爭執不休的半分難受。

    亞歷山大頂着一頭油膩的凌亂金髮,飛起一腳踹開鳥籠:「我不爭氣?是誰害的啊!沒用的蠢貨!萊諾死了你都不知道趕緊想辦法幫我把公交車司機的工作搶回來!我是老手,你去求大馬丁他肯定同意!現在好了,我回來了,布魯諾那小子已經當上新的司機了,你現在讓我去哪裏找活兒干?!」

    又來了,亞歷山大回到夏爾維勒以後得知差事落空,每次吵架都會提到這個。

    招不在新,有用就行,安妮忽然氣短,攥緊裙角結結巴巴辯解:「這、這怎麼能怪我呢?萊諾死得太突然,瑪佩爾一個人處理喪事忙不過來,我幫着看顧孩子們,沒想到……」

    「大善人,先顧顧你自己的家吧!」男人抱臂冷嘲。

    「……對不起。」

    年幼的阿蒂爾其實不太能聽懂媽媽爸爸說的話,只見兩人別開腦袋安靜下來,小朋友直覺氣氛還是過分恐怖,啃着手手,福至心靈想到一個絕對不會出錯、能夠緩和父母關係的話題。

    「都怪移民!」金毛崽崽佯裝憤怒地跺腳,看到媽媽爸爸紛紛投來或感激或讚許的眼神,小男孩深受鼓舞,握拳賣力揮舞,「他們什麼時候能夠離開我們的夏爾維勒!」

    安妮彎腰撿起變形的鳥籠,低聲道:「一定快了吧。」

    「肯定啊,鬧到這種程度,政府不可能坐視不理的。」

    想起自己從中多少起了個表率作用,亞歷山大心頭那股氣一下順暢不少。邪火消了,道德理智就回來了,丈夫不禁放軟語調,向艱難支撐這個家的妻子道歉。安妮自覺放走司機工作、隱瞞兒子能力這些事對不住愛人,亦理解地笑笑選擇諒解。

    蘭波一家真心憧憬着移民滾出法國,男人找到工作,女人返回崗位,小孩正常上學的幸福生活。巧了,大資本家也在籌措他們的幸福未來。多方聯合定下計劃,要儘快開啟第三次世界異能大戰,徹底解決麻煩的超越者,關鍵時刻萬萬不能出這種么蛾子,亂了籌備戰爭物資的陣腳。

    政府出動軍隊調停,配合警察「好說歹說」,終於促成雙方休戰和解,並承諾會儘快給出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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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抱着教案走進闊別已久的辦公室,同事們隨意跟她打了個招呼,又轉頭津津有味聊起馬丁內茲一家在教堂避難發生的糗事。蘭波夫人試了幾次,發現插不上話便埋頭清理沾有灰塵的辦公桌。

    樓房隔音效果不好,蘭波夫婦的爭吵在小鎮不是秘密。大家鬥志昂揚團結一致的時候,蘭波們龜縮在家拒不抱團,不參加任何抵抗移民的活動,風評自然會變差。不過亞歷山大熱心,安妮溫和善良,阿蒂爾活潑可愛,只要自己擁有餘力,鄰居有事需要幫忙,他們也是毫不含糊。等到生活恢復從前的富足寧靜,相信時間與付出會慢慢沖刷掉這點小小的不愉快。

    問題是能恢復嗎?


    這次和解讓執政黨收穫了就想來法國求個安生的日子人的擁戴,嘗到了安撫移民的甜頭。能引進低廉勞動力,還能換取選票制衡政敵,好像不錯誒?

    執政黨果斷放寬移民政策,討好數以百萬的移民以及需要海量便宜勞動力的大資本,壓根不在乎國內種族矛盾有多尖銳——這矛盾就是他們製造出來轉移民眾視線的嘛,不值得多加關注——戰爭狀態結束,戰時政府自動取締,執政黨當務之急是贏下今年的換屆選舉,成功連任總統。

    蘭波們翹首以盼,結果盼出一部法國政府強勢推出的《種族關係法》,嚴令禁止在公共場合出現任何有關膚色、種族、信仰、國籍的歧視用語或行為。

    消息一出,惴惴不安的有色人種懵了,敲着碗催入侵者快走的白人更懵,隨即滔天怒火席捲整個法國:執政黨背叛了我們!

    極右翼白人推出極端新政黨對轟有色人種,宣稱「只有白人能被稱作法國公民」,反對移民,呼籲剝奪已經定居的有色人種法國公民的身份,滾出他們的祖國。這激進的口號迅速拉攏來一大批白人,短短兩年便一躍成為法國數得上數的大政黨。

    當然,這都是後話。眼下的情況是非但沒趕走移民,殖民地土着還熱情響應精神祖國法律的號召,呼朋喚友外加拖家帶口積極奔赴法國的邀約。

    安妮上班,阿蒂爾上學,亞歷山大出門轉悠找工作。夏爾維勒闖入太多有色人種,男人們不敢離家太遠,好在血汗工廠的人員磨損率很高,願意耐下心放低條件找,就一定能夠找到一兩個由於工傷殉職騰出來的崗位。面對極度微薄的薪水和極度漫長的工時,可憐蘭波先生往往就是猶豫那麼一秒,立馬便有新移民爭先恐後擠過來搶着干。

    豁出命不要就可以養活一家人耶,這種好事放殖民地想都不要想。

    雙方心理預期不同,接受度不同,滿意的工資水準不同,資本家喜歡雇誰,完全不需要思考。

    大男人的尊嚴與長期無法養家餬口的現實衝突,讓亞歷山大逐漸暴躁易怒,稍有不順便是好一番發作。又一次家庭戰爭因為鄰居來敲門消停,小孩受到驚嚇,在身心俱疲的媽媽懷裏抽噎,爸爸煩躁打開收音機,法國電台難得在轉播翻譯英國佬的演講。

    「當我向前看時,我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像羅馬人一樣,我似乎看到台伯河裏血流成河。」

    此時英國同為殖民帝國,遇到的難題和高盧雞這個老冤家無異。英國國會議員保守黨大臣伊諾克.鮑威爾這次引用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的着名預言,輕易便喚起了英法兩國底層民眾的共鳴。

    這還是老派政客首次在公開場合嚴厲抨擊英國政府支持英聯邦移民來到英國(「法國也是!」),批評《種族關係法》給移民平等的公民權利是在侵害英國的利益(「我們也有這部破法!」),要求政府攆走所有已經安家落戶的移民(「我們也想趕他們走!」),可謂是樁樁件件說到了蘭波夫婦的心坎上。

    安妮嘀咕:「有時候英國佬也能說點人話。」

    亞歷山大眉眼舒展,回頭剛想附和,看到妻子臉上的掌印終究沒有吭聲。

    這就是赫赫有名的《血河演講》,反對者認為鮑威爾是惡魔,激化種族矛盾,支持者卻將其奉為聖人,認為他說出了普羅大眾的心聲。

    支持的人上街遊行,反對的人也上街遊行,兩邊難免發生新一輪衝突。白人們一邊揮刀一邊大喊「你們為什麼不滾回自己的國家」,移民撿起擀麵杖回擊,七嘴八舌高呼「人權」「你們逼我們來的」「你們欠我們的」。

    遍佈全國的零元購、真人快打造成的影響,遠遠不止是亞歷山大負傷再也無法正常伸展的右腿。輿論壓力迫使鮑威爾宣佈辭職,不過敵對黨派已經打響名聲,執政黨別管諸多成員各自心裏怎麼想,為避免跟風自此淪為政敵附庸,也必須硬着頭皮更進一步。

    英法兩國執政黨領袖先後發表全國講話,怒斥鮑威爾之流是精於算計的自私演說家,用無知的偏見讓國家陷入種族衝突的混亂。為大範圍消除歧視問題,議會麻溜更新《種族關係法》,直接將種族仇恨定義為犯罪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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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民霎時底氣爆棚,戰意滿滿,勢要跟白人對抗到底。本地白人怒火中燒,痛恨根本不在乎本地人想法的執政黨,幾乎全員出動,走親訪友四處串聯,利用人數優勢強行推送保守黨贏得大選。法國政府一個倒車走向極端保守主義,不斷提出法案,提高成為合法移民的門檻。

    蘭波們參加完慶祝會返回自家寒酸的小屋,小朋友趴在爸爸肩頭打盹,丈夫喜笑顏開哆嗦着手找鑰匙,妻子含淚合掌感慨苦盡甘來。

    亞歷山大的眼染滿煙酒氣,渾濁中飽含動人的脈脈情誼:「安妮,雖然我的腿這樣以後沒法開車,但是移民走了,我也能找到別的工作,一定努力為你、為阿蒂爾換一個大房子。」

    恍惚間,安妮仿佛從這個男人身上捕捉到年輕時樸實愛人的影子。眨眨眼壓下淚光,她握住胸前的銀質十字架柔柔回答:「親愛的,房子往後放放,攢夠了錢,我們先去大城市找醫院治你的腿。」

    「治……阿蒂爾……給爸爸治腿……」

    小朋友聽到關鍵詞含混吐了個泡泡,腦袋一歪又沉沉睡了過去,好久沒有吃那麼飽啦,嘿嘿。

    懂事的孩子,亞歷山大欣慰微笑。安妮也站在樓梯口的陰影里抿唇輕笑,汗水浸透掌心,寶寶差點說漏嘴。妻子願意等待丈夫變好,母親不會冒險用孩子的腿乃至秘密暴露以後必定受到威脅的性命換糟糕父親的腿,人之常情罷了。

    抱歉,親愛的。

    安妮最後一個走進黑漆漆的房間,轉身合攏大門,熟練地摸黑給門上鎖。

    希望以後能好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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