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冬日晴好。
好不容易熬到女學歲末散學,她躲開了隨侍丫鬟,拎着小包袱上了去淮枳山的馬車。
淮枳村的村民們都很熟悉她,因為她長得像她阿娘,村裏的一枝花。
他們都不理解這位大小姐為何放着城裏的日子不好好過,卻老喜歡往鄉下跑,陪老許家吃鹹菜稀粥窩窩頭。
但是他們都很熱情。
七八歲的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反正就是在這裏,她可以跟着表哥表弟上山下河,上樹下田,磨石子捏泥巴……也沒有人說她不是。
村裏的孩子都那麼玩,而且每天都有新的歡樂。
那天,他們在小土坡打滑撻。
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從家裏偷拿了獸皮墊出來,鋪在冰面斜坡上滑得很快。
幾個孩子輪流着坐上墊子,滑下去。
帶着風,帶着笑,滑到了坡底,歡樂得不行。
然後提起獸皮,繞過斜坡,從旁邊的田地,一塊又一塊地往上翻爬,遞給下一人。
她也玩了好幾把,好開心,好過癮。
又輪到她了。
表哥幫她鋪好,扶着她坐穩,叫她小心。
再輕輕一推,她就順着斜斜的冰坡飛了下去。
風不住地往她的嘴裏灌,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忽地,不知怎麼回事,她的身子迅速朝前栽去。
整個世界顛來倒去,等她安然落地時,一臉懵地往上面看了看。
一群孩子兵荒馬亂的,口裏喊着,完蛋了,完蛋了。
表哥像只靈巧的猴子,從田埂上一塊一塊地往下跳,三兩下就來到她的跟前。
看她沒有被嚇到,先是拍拍她頭上的冰渣子。
又拉拉她的兩手,沒事。
抬抬雙腳,也沒事。
不是,左腳脖子有點不對勁。
但是這麼多人看着呢,她不能說自己摔壞了,那樣顯得她太弱了。
她忍着痛,踩着正常的步子回家了,然後一個下午都乖乖地坐在院子裏,一動不動。
表哥一到家就被二伯爺喊去幫忙,所以外祖母還不知她摔跤,都看得稀奇了,這猴精今天怎麼學乖了?
她笑了笑,心裏面覺得有些尷尬,不能給外祖母添麻煩。
小小的孩子,不說以為就沒事了。
她以為休息一下就好了,她以前也經常摔的,沒事沒事。
可是她還沒休息好,她就在院子裏看到了風塵僕僕的阿爹。
提着一大堆禮品的阿爹,從霞光中走來。
肉來了!
她眼睛一亮,每次阿爹來都會給外祖母他們帶很多很多肉。
比阿娘帶的多,阿娘帶的更多的是銀子,可是外祖母藏不住銀子,吃不到肚子裏。
走近了些,她發現阿爹的臉色不太好看,小心臟忐忐忑忑有點疼。
一定是因為被他老娘訓了。
老夫人罵的凶,大過年大過節的,孩子跑去娘家過年,像話嗎?連自家祖宗是誰都不記得,這麼離經叛道,數典忘本,以後能有什麼出息!
她只看了阿爹一眼就知道,肯定是阿奶又說了那些,他才親自追來。
生氣,奶不疼愛孫女,還不許外祖母疼!
她低哼一聲,低頭看腳尖,很快又縮了縮腳,心虛地藏了藏。
阿爹也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了她的不對勁。
坐着不動,還用衣裳遮掩着什麼。
他什麼也沒問,放下提着的東西,上手就扯起她的小腿丫子,把她嘶哈出一把眼淚。
阿爹無聲地瞪了她一眼。
她不敢說話,生生地把水盈盈咽回下去,也錯過了阿爹眼中又氣又好笑,還有些心疼的神色。
直愣愣盯着阿爹手中托着的大腫饅頭髮懵,完蛋了,真把自己摔殘了。
她想問她會不會變成小瘸子,還能不能爬高高跳高高騎大馬。
但是阿爹一言不發地給她穿好鞋襪,她又不敢出聲了。
父女兩人都默契地不想外祖母擔心,都沒提受傷的事情。
阿爹像沒事人一樣和外祖母寒暄,大家以為他就是來送年禮的,順帶接孩子回家過年。
都了解家裏那位老夫人的脾氣,外祖母沒有多留他們,煮了甜蛋湯叫他們吃了,就讓他們回去了。
阿爹不想家裏老夫人罵人的話傳這裏來,過來的時候人都沒有帶一個,馬車也沒有。
他背着她走進夕陽里,紅紅的霞光將他們包裹住。
一大背着一小,長長的影子一點點移動,向前,向前,再向前…
忽然,前方火紅的霞光,變成火紅的火焰,將他們的身影撕碎——
……
姜硯秋從夢中驚醒。
「咕咕喔~~~~~」
村裏的公雞打鳴了。
她看了下窗戶,還是一片漆黑。
沒打算這麼早起,不過衣服汗濕了,得換一身,不然睡着不舒服。
乾淨的衣服貼上身體,冰涼冰涼的,一下子撲滅了她骨子裏的烈焰。
枕頭也濕了,她拿開,把裏面那個挪了出來用。
躺回被窩裏,方才夢裏的霞光又漫上腦海。
那個溫柔又好看的阿爹,不在了。
她閉上眼睛,重新陷入黑暗。
喜歡抄家流放,長姐北上燒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