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膝蓋沉重地落在了地上。石階冰涼,李景遂心中也是冰涼一片。
他徹徹底底地輸了。
是因為什麼呢?因為他不是長子?還是因為從一開始,從李璟遇見了李存禮的這一刻開始,一切便已經是命中注定了?
江南的風在冬日裏也顯不出凜冽的冷,只有一點濕潤的冷意從骨縫裏鑽進來,慢慢地啃噬着李景遂的周身。
屈膝,尚且不夠。
君臣之別,並不是只有這一跪。
李存禮冷眼看着李景遂的掙扎與不甘,看着他將頭也一併低下去,將頭顱匍匐在人的腳底。
看吧,這便是權力面前的兄弟。
是親兄弟尚且如此。
李存禮閉上了眼睛,不願再看。
他已經聽過很多次旁人山呼海嘯一般的萬歲,真心假意不得而知,千秋萬歲有多長也一樣尚未可知。
天勝元年四月,南唐國主李昪崩,子李璟即位。
李璟上任之後,第一件事便是重新支持李存仁揮師北上。
另一邊漠北卻是按兵不動,只是陳兵關外,做足了威懾的架勢。
李絳瓔一早便給他遞了消息回來,說她勸服這群漠北人所用的話術乃是畢竟剛都叫一個唐字,彼此內鬥便也罷了,若有人插手進去了,少不得頃刻之間兩邊便一致對外了,所以只在邊關佈防便是,免得到時候反被鑽了空子。
李存禮卻知道李絳瓔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便是漠北有朝一日也要被併入中原版圖之中,她也不想叫這些人踏入中原一步。
兵神怪壇被破,不良人仿佛真是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在李存仁的軍隊下只有節節敗退的份兒。北唐的地域本就無險可守,如今也不過是以人命硬頂在前頭罷了。
陸林軒推開殿門的時候聞到了一點酒氣。
於是她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提着裙琚走了進去。
張子凡近日來的心情總是不太好。
南唐的兵鋒不過兩月的功夫便捲土重來,他疲於應對,不良人也是一樣的救援不及,各地的摺子雪花一般地飛上他的案頭,竟是說什麼的都有,今日堂上竟還有說出個降字的,當即便叫張子凡變了臉色。
他逼視着那說出投降二字的人,問他可是欲效仿譙周。
那人說是不敢,然而張子凡幾乎能想像到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他們這些人,投降了自然還有個好去處,他和李星雲卻是半點退路也沒有了。
李存禮恨他們入骨自然不消講,李絳瓔也未必能容得下他們。
張子凡本以為自己是個沒有野心的人,是被時勢一步步逼到這個位置上來的。
然而這個位置的可怕之處,便是它所帶來的巨大權力會讓人不自覺地沉醉其中,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再松不開手了。
況且,鬆手便會摔個粉身碎骨。
張子凡已經屏退了宮人,他又將一本邊關告急的摺子扔在一旁,仰頭灌下了一口酒。
一點酒液從他的唇角滾落了下來,叫他一把抹去。
陸林軒站在了他的身前。
張子凡抬起頭來,有些疲憊地一笑。
「林軒。」他道。
「孩子睡了。」陸林軒輕聲說,繞在他身後幫他揉起了太陽穴。若是放在幾個月之前,面對這樣溫香軟玉柔情蜜意的情形張子凡是必然要調笑一番的,可現在他只是疲憊地靠在陸林軒的懷中,低低嘆息。
「林軒。」他嘆道。「南邊的防線已經守不住了。」
他看了那些摺子,如今北唐的軍隊不過是在苦苦支撐,這些兵士本就談不上什麼忠誠,從前是跟着李嗣源的,現在多半覺得坐在皇位上的依舊是李嗣源,事情便壞在這一環上。
因為如今對面乃是李存仁。
一樣是通文館,那些個將領便以為這是一樁兄弟反目的戲碼,自然相信那些勸降的話。
畢竟哪邊不是一個李字呢?
只有張子凡自己才知道,這不是一場兄弟反目,而是真正的那個李家,兄妹相殺。
「我的好四叔。」張子凡唇角泛起了一個冷笑。「從前對外的時候只覺得他用兵如神,今日放在自己身上始知疼了。」
陸林軒的手頓了頓,道:「你對付不了他?」
「他是將才。」張子凡疲憊道。「如今又在萬軍陣中,什麼鬼蜮伎倆能起作用?」
陸林軒咬了咬唇,道:「師哥那些,算不得是鬼蜮伎倆。」
張子凡始知自己有些失言。
平素他定是要好生安慰陸林軒一番的,但此刻他有些煩躁,因此聲音也不免有幾分冷硬,道:「不算是不算,旁人眼裏又如何?」
陸林軒吃了一驚,不由得收回了手垂在一旁。
張子凡見陸林軒如此,也覺得自己說的話有幾分重了,嘆了口氣道:「林軒,我是有些着急了。」
「我知道。」陸林軒低聲道。「我都知道,你不要着急,我們一起想辦法。」
她俯下身來,從背後抱住了張子凡。
他們的孩子剛出生不久,陸林軒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那味道叫他覺得有些心安,眉頭也漸漸鬆了開來。
「是,一起想辦法。」他道。
陸林軒微微笑了起來。
「從前那麼難,我們都走過來了。」她握着張子凡的手。
「往後也一定能走下去。」張子凡反手握住了陸林軒的手,堅定道。
「星雲如今在什麼地方?」張子凡半閉着眼睛問。
陸林軒搖了搖頭,聲音也顯得有些低落。「如今我也不知道師兄都在什麼地方,兵神怪壇不曾成,對他而言不是那麼好承受的。」
李星雲從來都有他自己的驕傲。
「是啊。」張子凡道。
他知道這對李星雲一定是個很大的打擊。
他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下定了決心要與過去的自己反目成仇,要把自己過去的一切都變成個笑話,然而現在依舊是失敗了,兵神怪壇變成了僵冷的屍棍,只能仰頭看着天發出嗬嗬的聲音。
這毫無疑問是讓他又一次變成了一個笑話,讓他的努力如此輕易地付之東流。
那樣大的打擊,是能讓人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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