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從旁人口中說出來,或許還有說大話的嫌疑。若這是一句男人對女人的承諾,也未必當真可信。
但偏偏,說出這句話的人是關七。
一個已成瘋子的武林絕頂高手,沒有這個說謊的必要。
更何況,在他看來,為了挽回自己分別已久的夫人,重新舉辦一場婚宴勢在必行,她的安全也必須全力保證。
這句殺光所有的攔路之人,絕沒有例外!
「就算是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人前來冒犯惹事,也絕難掀起什麼風浪。七聖主對夫人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良苦用心嗎?
師青若撇了眼跟在她後方的人,眸光不定。
又聽後頭的人多說了一句:「先前夫人未被帶回盟中的時候,聖主的瘋病比如今也要嚴重得多。或許有夫人在側,真有能夠痊癒的一天。」
「是嗎?」
昨夜陰雨,今日天色方晴,院中卻仍是一片殘葉輕花,踩踏上去便是一陣作響。可若細細聽去,又分明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
而跟在她後頭的那人,倒是如他的名字一般,有着與鬼神無異的輕功,也正是今日被關七指定來保護於她、帶她遴選近身侍從的人。
迷天盟四聖主,任鬼神。
要說這迷天盟中,除了七聖主關七是個瘋子,其餘眾人也未見得正常到哪兒去。
方才途經前院,師青若便見到了個寬袍肥袖的矮胖男人,手指只有常人的一截那麼長。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出奇。
奈何與他搭檔的那人戴着一雙鹿皮手套,顯得手指愈發纖長,大約足足比旁人長出一半來。
這一對搭檔站在一起,高矮胖瘦迥然有別,說不出的醒目怪異。
至於這位四聖主,先前因關七的命令,這才將頭上倒罩着的竹笠給摘了下來,否則也是個怪胎。
現在嘛,因他身着藍灰二色的長衫,看起來少了些江湖殺手的怪異,看起來更像是個教書先生。
師青若一面想着以他這面貌說出方才的話來,活像是能說「少爺終於笑了」的管家,一面也不敢對他稍有懈怠。
自後方的任鬼神所見,這位有些當世罕見美貌的女子望着庭中寥落的景象止住了腳步,像是有一瞬的怔然出神,這才低聲問道:「我可否多話問一句,七哥的瘋病是如何來的?」
任鬼神回道:「這話夫人不該問我。」
下屬怎麼能妄議上司呢?
師青若搖頭:「但更不能問小腰。她說自己是被大聖主引入盟中,至今也不過數年,對七哥早年間的事情並不知曉。」
關七受傷以致瘋癲的時候,朱小腰不過還是個幾歲的孩子,如何有可能知道內情?
倒是任鬼神清楚得多。
她當然只能問他。
「我既要嫁與他為妻,總不能做個糊塗人。若你不肯回答的話,我自有其他辦法問到。」
任鬼神猶豫了須臾,在師青若那張明艷照人的臉上一掃而過,仿佛自其中看到一種幼稚的執拗,頓時心中一哂。
「夫人若是這樣說,我也理當告知。迷天七聖之中,我雖名為四聖,但盟中人人皆知,我等不過是維護七爺的高手,大事作不得主。」
既然作不得主,那麼主母有問,自然該當回答。
他斟酌了一番語氣,再度開口:「七爺曾有一摯愛,名為溫小白。」
本就寂靜的庭院中,隱約有一陣輕聲的抽氣。
此小白,自然不是關七如今失而復得的「小青」,而是那個早已杳無音信的「白月光」。
師青若聲線微顫:「你繼續說。」
「京中有傳言,溫姑娘師承隱世高人,只是因出來走動江湖時頭一個遇上的,是嶺南溫氏的人,這才以溫為姓氏,在汴京走動。」
見師青若為了避開他窺探的視線,掉頭繼續往前走去,以掩飾自己的失態,任鬼神一面跟上,一面說了下去:「當年,溫姑娘與七爺已有婚姻之實,卻因七爺沉浸於武道,自覺受到了冷落,便與六分半堂的雷堂主往來過密,隨後甚至消失無蹤。」
「偏偏就在此時,六分半堂總堂主候選的雷陣雨雷護法又找上了七爺,與他相約決戰。」
「七爺本就因溫姑娘出走心神大亂,有走火入魔的徵兆。他應下了這個比斗賭局,我盟中人人均想勸說七爺莫要參比,但因七爺武功絕高,見他執意要去,我們也未做阻攔。可我們誰都沒想到,七爺接下約戰而去,乃是守信之舉,六分半堂卻絲毫不顧武林規矩,在決戰之地布下轟天雷大陣,以暗箭傷人。」
任鬼神垂眸咬牙,像是想到了當年事變之後迷天盟所遭遇的種種,本還平靜的臉上也帶上了怒色:「那一戰後,那位雷護法屍骨無存,死得乾淨,七爺卻為他所傷,竟成了個瘋子。與雷護法同為總堂主候選的雷損更是因此登上總堂主之位,自此對我迷天盟圍追堵截。」
這世上多的是喜歡痛打落水狗的人。
武功最高的七聖主瘋了,一度如日中天的迷天七聖盟又怎麼可能倖存。
「七爺武功仍在,卻時常不分敵我,關大姐也在此時失去了影蹤,令盟中又少一人主持大局。我等自然只能藏匿於暗處,眼看着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不斷壯大。」
「若非若非七爺還念着那個女人,迷天盟上下就算翻遍了武林,甚至找到嶺南溫家去,也必定要將溫小白找出——」
這義憤填膺的控訴忽然一停。
任鬼神像是忽然記起,自己此刻到底在同誰說話,連忙止住了話茬。
有些話當作八卦說給下屬聽,並沒有什麼問題,可若是說給一個即將嫁給關七的人聽,卻顯然不妥。
前方那道看來弱柳扶風的身影,似乎也因他忽然丟出的種種消息,有一瞬的踉蹌。
直到一個聲音重新打破了寧靜:「他我與溫小白長得很像嗎?」
任鬼神心中嗤笑。
他先前說出的迷天盟與六分半堂秘辛,似乎全然沒被師青若聽在心中,竟是只關注着這個問題。
當真是毫無江湖經驗的女人。
他抬起了手。
那並不是一次簡單的抬手。
任鬼神在江湖上以掌法聞名,只這一抬手之間,便已將他那鬼神劈絕學的畢生功力都付諸於一掌中。
倘若這一抬手落下,面前的美人便會在頃刻間斃命當場。
可師青若卻對這一瞬間的試探渾然未覺。她驀然頓步轉頭,固執地重複了一次自己的問題:「我與那溫小白很像嗎?」
「不像。」說話之間,任鬼神已將手收回了袖中,決計不會讓人看出任何的不妥。
因確認了這位來歷不明的聖主夫人的確不會武功,他心中一件大事達成,語氣也比先前平靜了不少。「您與她並不相像。」
這是一句實話。
若說溫小白是經霜更純、遇雪尤清,那麼師青若便是明光璀璨、瀲灩無匹。
兩人之間別說有何相似之處,簡直可以說是南轅北轍的分別。
正因如此,任鬼神怎麼也想不通,七爺到底為何會將她誤認成為溫小白,堅持要為她正名,甚至一改先前的蒙昧狀態。
若忽略掉他的一些行為,簡直已像是個正常人。
這對於有些人來說,絕不是一件好事。
對他來說也不是。
他迎着那道泛着淚光的視線,說道:「還請夫人不必在此事上多慮。七爺若能因夫人之故恢復神志,也決計不會再念舊情。雖說這十餘年間念念不忘,但也不過是當年走火入魔所致罷了。」
「如今夫人才是七爺即將迎娶的聖主夫人,七爺也未必真是將您認作了他人」
「罷了。」師青若輕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你現下說什麼都還為時尚早,往後如何,便先隨緣吧。」
隨緣嗎?
在這一團渾水的汴京城內,聽天由命,便是最大的問題了。
不過這句評價,卻並未從任鬼神的口中說出。
他只躬身回道:「夫人所言甚是。」
從師青若蹙起的眉頭間,他不難確信,自己方才說出的那一番話,已足夠在對方的心中埋下一根刺。
至於這根刺到底會造成什麼後果,他背後自有高人指點,絕不會令其失控的。
他更是樂於見到,在挑選護衛之時,師青若本還意欲仔細遴選自己的親信,卻因先前獲知的消息顯得神色懨懨,只隨手指了兩人,便回了那待嫁所住的小樓。
而這兩人,若是他未曾看錯的話,應當是雷總堂主塞入迷天盟的眼線。
換句話說,這是他的「自己人」。
師青若再是來歷不明,也將自己所處的囚牢又多安放了兩個看守,那又何足為懼!
然而當門關上——
「他以為我聽不出來嗎?」師青若一拂衣袖坐在了桌邊,冷聲叱道。
「我問他關七是如何瘋的,他同我說那一堆溫小白如何如何。又說關七因她離開而走火入魔,又說他十餘年間對人念念不忘」
真是好一個任鬼神。
若她當真是被關七無意認錯劫掠來此,又因關七的高手名號所折服,因而選擇留下,怕是會因任鬼神的一番話輾轉反側。
氣性再大些,更有可能直接一走了之。
關七會不會因為她的存在,讓那瘋癲之症多出了一道約束的枷鎖,成功找回失落已久的神志不好說。但她要是走了,局面卻只有可能會往最壞的一面發展。
若是任鬼神這位迷天盟四聖主還是關七的忠臣,他可以說起那場讓兩位高手「隕落」的交戰,卻唯獨不該——
不該在這風口浪尖再提起溫小白!
哪怕關七先前已隱約透露出,他是將師青若當成了什麼其他的人看待。
「他分明另有所圖。」
「不錯,他希望關七繼續瘋下去,怕這個天下第一能夠恢復理智。」在房中的另一人答道。
那是先前被師青若挑選出來的護衛中的其中一人,被她以面善為由調在了內堂守衛,而另一人則守在門外。
已經走遠、更有可能已去向人覆命的任鬼神便註定看不到,那個先前還低眉順目的侍從,頂着一張普通到過目即忘的臉,眼睛裏已亮起了狡黠之色,讓整張臉的氣質改換了個徹底。
很顯然,在這張對迷天盟來說熟悉的面容下,早已換了一個人。
「小蝙蝠」師青若喚道。
司空摘星頓時跳腳:「你不要這麼稱呼我。」
師青若笑了:「我又不懂你那神偷的武功,只知道我頭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便倒掛在那屋檐下頭,朝着這邊的院子窺探,不像個蝙蝠像什麼。」
「我問你姓甚名誰,你又不肯告訴我,除了用個別稱也沒什麼可叫的。難道還要叫你易容高手不成?」
司空摘星沒話說了。
但又或許,他此刻的沉默還因為其他的理由。
坐在桌邊的女子托腮回首,將半邊臉龐浸在屋中的燭光之下,卻並未被光影模糊掉面容,反像是攥取了這一室流光,盡數鋪落在那姝麗的錦緞之上。
入眼滿是溢彩華光。
而他越是想不通她的來歷她的動機,也就越是覺得,在這匹錦緞之上有着當世獨一無二的紋樣。
司空摘星無聲地哀嘆了一聲。
陸小鳳是個江湖浪子,卻未必真懂感情,也更不明白他的想法。
要知道,他這個神偷要偷什麼東西,從沒有必要跟陸小鳳提前預告,除非那是一件對他來說必須放在心上的至寶。
而他需要用另一種方式,得到旁人的幫助。
他過了有一瞬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已聽到了任鬼神所說的話,如此算計之下,你還是要做這迷天盟的聖主夫人嗎?」
師青若眨了眨眼,那毫無猶豫的答案,讓司空摘星險些懷疑,自己是問出了個太過愚笨的問題。「為什麼不呢?關七對我很好,這就足夠了。」
「可」
「小蝙蝠,你幫我做一件事好嗎?」她柔聲發問,將司空摘星本還要說的話,都盡數堵在了喉嚨口。
他想說這汴京城裏的局面,就算是關七對她夠好,也無法讓她擺脫所有的危險。
他還想說,他才不叫什么小蝙蝠,畢竟這又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號。
又或許他更應該做的是轉身離去,切莫像關七一樣,不知道被什麼驅使,跌進這個如夢似幻的陷阱里。
但在屋中響起的回答,有且僅有一個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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