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枵走進內室的時候,見秦鐸也皺眉坐在榻上,榻下擺放着一個獸形的爐子,爐內燃着優質的銀霜炭。
他動作頗有些生疏,一邊用乾淨的絲綢擦拭發稍,另一手將還濕着的頭髮送靠到火爐邊,烘乾水分。
聽見秦玄枵走來的腳步聲,秦鐸也抬頭看了看,見這人披散下來的頭髮長度甚至不及腰,不禁有些羨慕,又低頭看自己這一頭令他煩悶的長髮,不禁嘖了一聲。
文晴鶴閒的沒事留這麼長的頭髮做什麼!
秦鐸也上輩子的頭髮很短,兒時那會,北疆的風很乾,沐浴完後上馬背兜上一圈,頭髮就乾的差不多了。
京城風水溫婉濕潤,但他已是皇帝,沐浴後自然有人幫他將頭髮烘乾。
政務再忙時,直接挑個吉日將長發一刀剪到可以挽起來的長度即可,省去烘乾的時間了。
不像現在,費盡心力細細烘了這麼久,頭髮仍還濕着。
「有鉸刀麼?」秦鐸也無聲嘆氣,頗為惆悵地拎起濕漉漉的長髮,身子向後倚着榻,問。
「做什麼?」秦玄枵走近了。
秦鐸也拎着頭髮晃了晃,「將它鉸去,太礙事了。」
秦玄枵挑眉,順手去取了把鉸刀遞過去,「你們士族不都說,夫發者,禮義與品格之表也麼?」
「禮義廉恥應當捫心自問,看頭髮的長度能看得出什麼?」秦鐸也伸手接過鉸刀,唰地抬手,眼睛也不眨,毫不猶豫地,就將長發攔腰剪斷。
如墨的髮絲濕潤着,沉重,筆直地掉到了地上。
「看得出一人究竟是不是養尊處優麼?」秦鐸也甩甩頭,一身輕,末了,跟上一句。
看得秦玄枵心頭一顫,又猝不及防撞進那雙漆黑如點墨的眼眸中,秦鐸也這會沒在看他,而是低頭瞅着自己短了一半多的頭髮,很是滿意一樣。
額發垂落,剛好將眉梢沒入陰影,觀其容貌,似乎沒了在大殿上被人逼出來上奏的唯唯諾諾,反而眉宇間是一種淡然的自信與輕鬆。
龍章鳳姿。
這四個字從秦玄枵腦中忽然冒出,就再也抹不去。
無極殿的記憶漸漸淡去,漆黑的眼眸卻又陡然清晰起來,仿佛那日在含章殿,才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秦玄枵湊過去,坐在他的身側,用絲綢擦拭濕發。
內室安靜下來,兩人均靜靜地等待頭髮烘乾,一時之間,只剩下了銀霜炭極其輕微的燃燒聲,在爐內細細地響。
很快,頭髮均烘乾了。
秦鐸也將衣服一件件穿好,正準備出去。
「文卿。」秦玄枵突然開口。
「怎麼了?」秦鐸也回頭。
年輕的帝王仍坐在榻上,頭髮披散,裏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露出胸膛。
但他的神色卻異常的鄭重與認真,秦鐸也望着人,向他走近了兩步,「怎麼了,陛下?」
忽然,秦玄枵伸手,一把攥住秦鐸也的手腕,秦鐸也順着他的力道,在他身前站定。
這孩子,怎麼了?
秦鐸也探究地對上秦玄枵的鳳眸,忽見其中似乎醞釀着什麼深沉涌動的情緒。
他耐下心來,等待眼前人的下一步舉動。
良久,秦玄枵緩緩開口,聲音沉沉的:「文卿,朕可以給你信任。」
秦鐸也安靜地、讓自己目光柔和下來,凝望着眼前年輕的帝王,那雙鳳眸里似乎涌動着什麼極為激烈掙扎的情緒,最終做出一個此前從未有過的決定。
「朕會信任你。雖然朕知道你的行為舉止有很多有異常的地方,但朕會信任你。」
重複的話,卻比之前加重了語氣,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
秦鐸也任由着手腕被死死攥緊,在那雙鳳眸的注視下,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說了做朕的人,就永遠不要背叛朕。」
秦玄枵說出這句話的聲音輕了起來,但手背上的青筋,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平靜。
秦鐸也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垂眸,無聲嘆了口氣,復又抬眼,向着秦玄枵又走進了一步。
皇帝看起來年歲不大,剛及冠的樣子,秦鐸也看着年輕的面容,心軟軟的。
也是沒弱冠就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孤獨的、冰冷的、只能一人踽踽獨行的位置。
秦鐸也上輩子十七歲被拽上了這個位置,自此陰謀陽謀、刀光劍影,算計與反算計,自那之後便再也沒有一個囫圇覺可以安眠。
好不容易從宦官專政的天羅地網中掙出來,天下無數雙眼睛便落到了他身上。
一雙雙期盼的、無助的、渴求的......他殫精竭慮,日夜難安。
所有人都說皇帝九五至尊,天下頂頂好的東西來供養,都想要這個龍椅的位置,可沒人知道其中的心酸。
但秦鐸也知道,所以望着自家這個年輕的後輩,他心疼。
只有他知道,在年歲不大時要坐穩這個位置,究竟要背負些什麼。
好孩子,辛苦了。
他輕輕抬起手,將手掌放在了年輕帝王的頭頂,從前到後,輕輕撫摸。
被揉腦袋的一瞬間,秦玄枵的眼睛猛地瞪大,鳳眸近乎張圓了,瞳孔輕顫,震驚地望着秦鐸也,甚至都忘了阻止。
「你!放、放肆......」甚至有點語無倫次。
秦鐸也彎下腰,視線與秦玄枵平視,又呼嚕了一把他柔軟的頭髮。
果然還是孩子。
帝王的信任,多麼珍貴。這可是孩子好不容易做出的決定。
「放心吧陛下,我永遠不會背叛你的。」
畢竟你可是我秦家的孩子,既然朕穿越了百年的時光來到後世,那朕的後輩,肯定會好好照顧的。
朕上輩子累死累活,不就是希望大魏的國祚綿延千秋萬代麼?
如果皇位冰冷,那便陪着你,讓你在這條路上走的更順暢些、更溫暖些、更快樂些。
勵精圖治,做個對國家百姓好的明君。
忽然,秦鐸也腰上一緊,他被攬着腰向前拽去,只得倉促伸手,用手抵住秦玄枵身側的床榻,撐在他的身前。
一時間二人離得極近,幾乎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
「陛下?」
秦鐸也出聲詢問。
忽然剛剛揉過的腦袋一把湊過來,秦鐸也還沒有看清,便感覺肩膀一痛。
草!又他媽咬人!神經病!
秦鐸也氣得收回了心疼孩子的情緒。
這麼大的孩子,討狗嫌!
不對,怎麼把自己也罵進去了!啊啊啊啊!
他手一掙,借着巧勁掙脫了被攥住的手腕,反手鉗制住秦玄枵的手,另一隻手將人猛地一推,壓着他一同倒在榻上。
秦鐸也氣得牙癢,壓着人,狠聲罵:「秦玄枵,你屬狗的?!」
秦玄枵聽了,也不惱,只是任由秦鐸也按在床上,咧嘴開懷笑。
「還笑!」秦鐸也憤憤,他扯開衣領,指着自己的肩頸上的咬痕,一邊指,一邊控訴,揚起拳頭威脅,「一個、兩個、三個,印子都還沒消呢!再咬揍你。」
秦玄枵的目光隨着秦鐸也的手指,流連在三個深淺不一的咬痕上,最終又落入漆黑的眼眸中,忽然開口。
「愛卿,別騙朕。」
秦鐸也一頓,收回拳頭,將人拉起來,目光對視,鄭重地回:「我不會背叛您,陛下。」
因為,我也姓秦。
—
入夜。
含章殿內的燈火無聲燃着。
含章殿是秦玄枵慣常處理政務的地方。
離成烈帝處理政務的地方——勤政殿很近,但卻不想日夜面對成烈帝駕崩的地方。
「過來,幫朕研墨。」
秦鐸也本沒在意這句話,直到殿內一直安靜着,才抬頭,見秦玄枵一直盯着自己,才有些恍然,「我?」
「嗯。」
「嗯?這事不是慣常是該勾弘揚做麼?」
「他有事。」秦玄枵動了動手指,勾弘揚本站在一邊候着,見了之後,立刻退出殿外。
秦鐸也眼睜睜地看着秦玄枵的小動作,「......陛下,我不瞎。」
「過來,研墨。朕不想再說第三遍。」秦玄枵加重了語氣。
好吧,屬於皇帝的掌控欲。
秦鐸也走了過去,立在龍書案側,手持朱墨,放在硯台上細細研磨着。
「來人,給文卿取個坐榻。」
勾弘揚又從門外進來了,見秦鐸也盯着他,莫名有些心虛,他取了坐榻放好,連忙又低頭出去了。
秦鐸也也沒客氣,不等秦玄枵開口,便施施然坐在坐榻上,繼續研磨。
秦玄枵批閱奏摺的時候和他平時那副看所有人都不爽的表情是一樣的。
皺着長眉,盯着眼前的奏章,看了半響,冷笑一聲,又嘩嘩地翻桌上奏摺,挑出來五六個,向殿下面一撇,嘩啦,奏摺散落一地。
秦玄枵聲音陰惻惻地:「一個個還不死心是吧,來人,將這幾位憂心天下的大人官服扒了,打入慎刑司。」
「又是勸你早日封妃立後的?」秦鐸也忽然出聲。
秦玄枵一挑眉,轉頭看向似乎有些百無聊賴的人,「文卿倒是懂朕。」
秦鐸也坦然回視。
「不會又要勸朕此舉不妥吧?」秦玄枵忽然警覺。
「沒有,」秦鐸也搖搖頭,若是換做之前的他,可能回反駁,但出宮一趟,尤其是和劉暄海的對話之後,他了解到似乎這件「封妃立後」之事的背後,根本就不是朝臣所言的「為江山社稷的穩定考慮」。
他知道,在皇帝如此明顯的發怒之後,還敢明目張胆上奏的,便是挑釁皇權。
「殺雞儆猴,是必要的。」秦鐸也說。
秦玄枵忽然覺得眼前人合拍極了。
他還想再說點什麼,忽然勾弘揚來報:「陛下,司天監監正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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