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乾縣的一路並不算順順噹噹。
江新月會騎馬,也僅僅是會騎的程度。夜間在山林中行馬,對於她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這麼長的路途。
要知道在此之前,她是高門大戶里規行矩止的姑娘,入府出門身邊皆是奴僕環繞。說得誇張些,只要她願意,哪怕是上山都有下人用轎輦將她抬上山。
在清水縣呆了幾個月,她終究是有些不同了。
感受到山林間的冷風不斷穿過的冷風,看着前方影影綽綽的黑暗,她沒有任何的怯懦,反倒是生出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在天將明時,她才根據馬行進的速度,按照那個簡單到只有幾筆的地圖,一路趕到了乾縣。
馬並不能進城,她找到城門附近的馬行,準備直接將馬直接賣了。
馬行的管事看到小娘子手上牽着的馬眼前就一亮,完全沒想到在這個小地方還能看見如此膘肥體壯、皮毛光亮水滑瞧不見一絲雜色的駿馬。
他立即上前來圍着匹馬來來回迴繞了好幾個圈子,伸手摸了摸馬腹又彎下腰專門看了看馬蹄上的蹄鐵,又驚又駭。
——這分明是軍中的戰馬!
哪裏是尋常百姓家能有。他若不是有個做緇衣捕頭的姐夫,自己又是做的馬行生意,說不準都沒有見過。
他轉頭看向面前的女子,伸出兩根手指捻了一把自己的鬍子,故作深沉問:「這是你家的馬?」
「嗯。」江新月總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對勁,抓着韁繩往路口的方向讓了兩步,準備見狀不對就直接走。
「我也是需要點盤纏上路,所以着急將馬賣了。這馬雖然是自家養的,但是你也瞧見了,這般強健的馬匹也不易得。若是你誠心想要,便開個實誠價。」
管事想要拖延時間,繞着馬看的時候還不停朝着小娘子搭話,「你是準備去什麼地方?」
「還沒想好。」
「那一個人上路?可還有同伴?我瞧着你的打扮,像是已經成了親?夫君呢?賣馬這種大事,總該要有個男人在場吧,你一個人就能決定?」
「我只是來賣馬的,成不成您給開個價就是,怎麼問了這麼多。」江新月警惕心更重,牽着馬就要往外面走。「我敲着你也不是誠心要,我上別家問問看。」
「別介啊!誠心的,怎麼不誠心。」管事小跑着追上去,連帶着都開始發喘,「我就是問問仔細,這不是也怕出問題。你要是賣的話,三十兩怎麼樣。」
江新月完全沒有搭話,照直了往前走。
「四十兩,哦不,五十兩。」管事見她越走越快,差點都趕不上趟,一隻手捂着岔氣的肚子,咬咬牙說:「七十兩,就七十兩,不能再多了。你儘管上別家看看,這是我能給的最高的。」
見鬼的,這個小娘子還真的一點不好忽悠,他出門就把這件事告官府去!
七十兩在乾縣來說,是一筆巨款。
若是在京城,這匹馬說不準能賣上幾百兩,可是在這個小縣城,七十兩已經超過馬的價值。
江新月掃了一眼管事,總覺得這個人太過熱情懷着什麼算計,壓根就不像什麼好人。
她轉身就要走。
「我不賣了!」
眼見着走到了門邊,她也不打算繼續糾纏下去,騎着馬就走了。
後面的掌柜撕心裂肺的吼聲還在繼續,「你回來!你回來!我加錢!可以加錢的!」
江新月沒去在意,最後隨意找了個馬行,將馬賣了五十兩銀子,帶着銀子混在人群當中進城了。
她想了想徐宴禮的行事風格,花了一錢銀子打聽了乾縣的知縣衙門在什麼位置,知縣老爺的府邸大概在什麼方向。打聽清楚之後一刻也沒敢停歇,她順着打聽來的方向走去,見到一家酒樓就上前打聽。
「這邊有沒有住外地人,人很多,也是來找人的?」
「應當是姓徐?」
「沒有嗎?那您知道最近有沒有一幫人過來找人?在什麼客棧?」
江新月一路走來,掛着笑容就上去,只知道乾縣確實來了一批人在打聽家裏人的下落,不過再細一點的東西就問不出來了。
來時的滿心期待與歡喜,在一句句語焉不詳的回話當中消散,最後內心成了空空蕩蕩的一片。
從最後一家客棧出來時,她的腳步都有幾分虛浮,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
難不成是猜錯了?難不成不是徐家的人來找她?
那她費盡心機地找來迷藥,計劃逃走路線,又算是什麼?
她抬頭看了一眼高懸在上空的烈日,眼前一陣一陣眩暈,盯着面前來來往往的人群,生出一種何去何從的茫然感。
以至於一時不察,在沿着如意踏跺往下時,直接踩上自己的裙擺,重心不穩摔了下去。
撐在地上的手火辣辣地疼着,細小的傷口中混着泥沙,不斷地有鮮血往外面冒。
連日來積累壓抑的情緒像是被放在天平一端用理智壓着的杯子,鮮血的湧出,讓天平徹底失衡,所有的負面情緒噼里哐啷砸了她一臉,氣得在自己腿上錘了好幾下。
這到底是什麼破地方?
為什麼這麼多人就她這麼倒霉?為什麼是她回京路上遭遇土匪?為什麼她莫名其妙成了獵戶的妻子?好不容易逃出來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都找不到一個親人?
這到底是為什麼啊?明明她沒有做過一件壞事啊?
她真的好不甘心哦。
眼眶一直在發熱,視線也開始逐漸變得模糊,第一滴淚落下時,後面的眼淚就像是珠子一般接連不斷往下掉。
過路的行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不知道面前的小娘子出現了什麼難過事,駐足站立猶豫,終於有第一個人開口了。
「小娘子怎麼了?發生什麼難事了?」
「看你摔得這麼狠,怎麼也不擦擦,要不要去醫館看看?」
「可還有錢?沒錢上我家去,洗洗手還是成的?」
有一個人開口,其他人也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甚至有熱心的大娘開始往她的手心塞手絹。
江新月難過是真的難過,可自己的教養又做不出在這麼多人面前繼續哭,胡亂用袖子擦了兩把臉,帶着哭腔道:「我沒事,我就是找不到家了,着急了。」
這話一出周圍人都笑了出來,卻什麼惡意。
那位塞了帕子的熱心大娘道:「找不到就繼續找唄,這算什麼大不了的。」
「家裏有些遠。」
「遠就問人,雇馬車走,再不行就騎毛驢,實在沒辦法也能走過去。什麼辦法不是辦法。」大娘家也有個差不多的女兒,看見標緻的小娘子心軟幾分,示意小娘子擦擦手。
「快些回去吧,免得家裏人開始着急。」
江新月眼眶又是一熱。
是的,還有家裏人在等她。江家的人不用提,將她帶大的外祖母怎麼受得了她失蹤的消息?她又是在探親途中出事,二舅舅和表哥只怕會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愧疚至今。
既然都已經逃出來,在乾縣找不到徐宴禮又如何呢?大不了她自己去京城好了!實在不行也可以去打聽,看離這裏最近的徐家產業在哪裏,就能夠聯繫到外祖家的人。
想到這裏,她擦了擦眼淚,費力從地上爬了起來。
眾人見她振作起來,也十分高興,你一言我一語地道:「這就對了,哪裏還真有過不去的檻。」
是啊,總歸還活着,還有無限的希望。
看着面前一張張熱情淳樸的臉,江新月止住了眼淚,抽噎地朝着周圍人一一道謝。然後在熱心大娘的指路下,去了一家據說便宜的車馬航。
她是沒錢買馬了,退而求其次買了一隻驢,只要十兩銀子。
便宜倒是便宜了,卻也走得慢。
騎着毛驢出城時,她閉着眼睛安慰自己。
馬是四條腿,驢也是四條腿,都是差不多的。
「姐夫!就是她!就是她的馬!」
猛然傳來一道尖銳的男聲,江新月睜開眼,下意識朝着聲音的來源看過去。
一下子就同馬行管事那綠豆大的小眼睛對上。
馬行管事突然興奮起來,激動地扯着身邊緇衣捕頭的袖子,眼裏迸發出讓人無法忽視的亮光。
「姐夫,快抓住她!」
江新月腦子「嗡」得一下,身體就已經先快過腦子,雙腿將小毛驢一夾就連忙朝着城外跑。
捕頭都愣住了,他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敢見到官府里的人還往外逃的。
這明顯是犯了事啊!
「都愣着幹什麼,追呀。若是抓住了偷馬賊,還怕知縣沒賞賜嗎!」
捕快這才反應過來,「哦哦」了兩聲,就跟着捕頭後面撒着腿跑了起來。
於是過往的路人瞠目結舌地看到這一幕。
一個小娘子騎着小毛驢在前面狂奔,後面追着一群官兵拼命地喊「站住」「站住」。
小毛驢一開始跑得還挺快,江新月坐在上面被顛得七葷八素。可時間越久毛驢的速度就越慢,眼見着身後官兵越來越近,她就更加着急上火。
「真要是被抓住了,我就拿你去做驢肉火燒,聽見了沒!」
乾縣這地界未免也太黑了,不賣給他馬都能找到官兵來撐腰,真要是被抓住的話,還不得怎麼樣呢。
「你倒是走啊!」她又拿小鞭子抽了一下驢屁股。
可犟驢之所以是犟驢,是因為它犟。
說跑得慢就真的跑得慢。
眼見着官兵就要追上來,絕望之際,她遠遠地就瞧見一行騎馬的人,猛然大喊道:「救救我。」
領頭的人勒住自己的馬繩,不可思議地朝着這邊看過來。
而犟驢受了驚嚇,突然撩蹄子,江新月猝不及防地被摔了下來。
昏死過去之前,她晦氣地想。
驢就是驢,馬就是馬,便宜果然沒好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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