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要和離 22 梅林

    琅琊王氏的祖籍是琅琊郡孝友村,永嘉之亂時,這個家族輔佐太祖衣冠南渡有功,一躍成為華夏首望,第一氏族。

    當時門閥政治,權柄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可以說王氏支持誰,誰就能青雲直上,進入權利的巔峰。

    八王之亂,八位司馬氏藩王輪流當家做主,琅琊王氏都曾短暫地支持過他們,最終卻又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拋棄了。

    顯然,他們並不是王氏想要的人。

    郎靈寂那時剛襲了父親琅琊王的頭銜,亦步亦趨地跟在陳留王司馬玖的背後,做個轉運糧草和輜重的副手。

    他這種可有可無的角色,是無緣染指最高權力的。封地之中像琅琊王氏這種顯赫貴族,他不但沒權力干涉管束,反而要有意無意地討好。

    可惜當年琅琊王氏與陳留王司馬玖結交,兩家兒女約為婚姻之好,即便是討好也輪不到他這小小琅琊王。

    他唯有像深埋地下的燧石子一樣,沉默,沉默,再沉默地等待着。

    後來殤帝司馬鑒登基,因不滿與琅琊王氏共主的局面,發送了一場宮變,企圖盡誅琅琊王氏滿門。

    在這場宮變中,殤帝被王氏之子王戢一槍戳中了喉嚨,墜馬而死。

    眾臣認為琅琊王氏弒君,紛紛彈劾,連陳留王司馬玖也倒戈向帝室。

    他作為偏安一隅的地方小藩,本也要隨上峰陳留王入京去,聲討琅琊王氏。

    但是。

    事情本應該有另一種解法。

    入京後,面對皇室宗親對王氏同仇敵愾的局面,他無甚感情地站在了琅琊王氏這一邊,轉變得很突然,將弒君的罪責推至殤帝咎由自取,夷滅其近臣三族。

    陛下何故謀反?

    當時,為了襄助琅琊王氏,他確實有指鹿為馬顛倒黑白之嫌,沒少被重臣口誅筆伐。

    但是他不在乎,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司馬氏的人,心中也沒有什麼絕對的君臣觀念。

    他姓郎,隨母姓。

    母親以二嫁之身,與先父成婚。

    而他是遺腹子,名義上是先父之子,實則和先父無半點血緣關係。

    他即便選擇幫琅琊王氏,又怎樣呢?

    他這種人微言輕之人本做不成誅殺皇帝這種大事。但,他那時和琅琊王氏站在了同一戰線,舉手投足之間的力量無形間被加大了千萬倍,指向誰,誰便死。

    事情就這樣被平息了。

    王家最武勇善戰的二子王戢,因雪中送炭之恩,與他拜為至交。

    家主王章亦對他青眼有加。

    他被封為中樞的高官。

    最初最艱難的階段已過去了,可他清醒地知道,還遠遠不夠。

    他雖初步獲得了與琅琊王氏合作的資格,但這場風波過去後,王氏隨時有可能像對待其他藩王一樣,棄他如敝屣。

    他需要給這次的合作上一道絕對牢固的保護鎖,這道鎖不以人情變故為轉移,不會因時光流逝而改變。

    至此,他看見了王姮姬。

    她就是那道絕對牢固的保護鎖。

    王姮姬乃王章亡妻的唯一嫡女,身份尊寵,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王章及族人對她摩挲寶愛,不啻寶珠。

    他看見她溫柔善良,通情達理。

    對愛忠貞,用情專一。

    天真純淨,被保護得不染塵世。

    他還看見,她以一介女子之身竟能進入王氏祠堂,主持祭祀。

    至高無上的地位,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如同王氏深宅中一顆熠熠的珍珠。

    可惜,她和他並無緣分。

    幾次試圖結交,都以擦肩而過告終。

    她與陳留王司馬玖約為婚姻之好,時常出遊,兩人私交甚篤。

    直到那一日,他偶然在宮裏遇見她。

    她似乎迷路了,懵懂懂的,白皙的臉蛋都被冬日的凜寒凍紅了。

    身穿棗紅色的衣衫,一枝枝梅花印染在羅裙之間,甚是清雅美麗。

    她請求詢問,爹爹在哪。

    身上寒疾發作了,她難受得緊,得及時回家去找大夫。

    他指向東方,太極殿的方向。

    原來她有天生的寒疾啊。

    他遂給了她一顆糖。

    治寒氣的。

    她捧在手裏,半信半疑。

    撕開金箔色的糖紙,覺得甚是香甜,不似尋常苦藥。

    可她卻不吃陌生人的東西。

    他望着她快速離去的背影,果真是大小姐呢,什麼好東西都見過。

    區區一塊糖,誘惑不了她呢。

    可他知道她會吃,一定會吃。

    後來,他果真如願以償,拿到了王氏大小姐的婚約。

    郎靈寂神思恍惚了會兒,望東方之既白,黎明蒙透,已然天亮了。

    枝椏上兩隻黑烏鴉長聲嘶鳴,一大顆透明的露珠從葉脈之間滑落。


    清晨布穀鳥空幽的咕咕聲迴蕩在庭院之間,薄薄的霧氣氤氳飄蕩着。

    王姮姬一邊披着斗篷一邊匆匆出門,身邊婢女抱着厚厚的古籍,她手裏還提着早膳籃子,看樣子往藏書閣的方向。

    剛開門,卻撞上了郎靈寂。

    他半倚在枯梅邊,一身清寒,長久佇立不動,似已等候多時。

    聞她,緩緩轉過頭,「醒了?」

    王姮姬手中熱乎乎的早膳瞬間冷卻了,釘在原地,「你等了我一晚上?」

    他點頭。

    言有盡而意無窮地打量着,

    「如此,可以和九小姐說說話了嗎?」

    王姮姬抿了抿唇,別無選擇。

    早膳和古籍暫時交給馮嬤嬤帶給文硯之,她隨郎靈寂在梅林里走着。

    清晨的梅林孤絕而幽靜,殘破的花骨朵掛在枝頭,潮濕而陰冷。

    這兩日以來兩人關係陌生而疏離,其實早已不適合這般私下散步。

    郎靈寂不經意地開口,「如今,想見一面姮姮真是難。」

    王姮姬道:「昨夜安置得早,不知殿下會前來。」

    「一別幾日,你我似乎不同了。」

    並排走着,兩人中間還有一人的距離,看起來疏離又陌生。

    王姮姬沒接這話,只淡淡說:「沒有什麼不同,一切都似從前。」

    冷香半縷,氤氳在枝葉間。

    深褐色的泥土,托舉着整座梅林。

    他們平時也很疏離,這種情況很常見,雖是未婚夫妻,有時候卻可以長達數月不見面,有什麼好稀奇的。

    郎靈寂停下,他今日罕有的身着玄衫,純黑的顏色,如洗硯弄黑了一潭池水,看起來沉寂又蕭索。

    王姮姬不得不也停下,與他對視,梅林間兩人的身影男才女貌,恰如其分反身高差,甚像一對璧人。

    半晌,他那隻綁了繃帶的右手慢慢抬起,似要拂一拂她的臉頰,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下意識側頭避開。

    他緩了緩,將她發間一瓣殘梅拂去。

    「有東西。」

    王姮姬,「多謝殿下。」

    郎靈寂遂沒再伸手碰她半分,只和她遙遙對立着,靜寞看着。

    以前,他透過某物可以看透她的心。

    現在,什麼都不見。

    「你又去看什麼高明的大夫了?」

    王姮姬臉色青了一分,好在如今面對他,已不再畏懼。

    「當然要看大夫,大夫每日都來請安。」

    郎靈寂道,「那很好,身體有了問題能及時發現。」

    彼此互相打着啞謎,王姮姬不解他說這些話作甚,卻見他沉沉滅滅的眸,竟浮着點笑,直眺向閣樓的方向。

    她下意識皺皺眉,郎靈寂不怎麼愛笑,但笑比不笑瘮人多了。文硯之藏在閣樓的事,多半已經被他察覺了。

    那一瞬間,她竟想拉着文硯之趕緊跑。

    「有什麼心事,可以跟我說。」

    他忽然來了這麼一句,聲線柔和,夾着幾分商量,「能做到的,我都會為你做到,無論是你的事還是王氏的事。」

    王姮姬腦子裏全是文硯之,如果有事拜託他的話,肯定是文硯之和科舉制。但那是他最大的禁忌,絕對沒可能妥協。

    她和他早就一乾二淨了,春日宴上會作徹底的了絕,沒有必要再糾葛。

    「沒有,我過得很好。」

    他再度,「真的沒有嗎?」

    王姮姬心臟一陷,僅殘餘的那一二成毒素竟還在發揮作用。

    小蟲子轉來轉去,雖無法左右她大體的心智,卻讓人莫名其妙地感傷。

    前世他們那次的吵架,她只是一怒之下說了下氣話,他便半年不理她。

    無數個病重孤衾難眠的夜,她很想他,時常摸着旁邊空落落的枕頭。

    她幾分冷漠,「沒有。」

    「殿下身上有傷,好好養着吧,清晨寒涼長久站着於傷勢無益。」

    郎靈寂知留不住她,她着急要去藏書閣,沒心情與他多逗留。

    恰似新書換舊書,一本書看完了換下一本。他或許已經是舊書了。

    他只好不再堅持,結束了這段在她看來完全是浪費時間的林間旅程。

    家族的淵源是無形的枷鎖,栓在她身上也拴在她身上,還是那句話即便他們再不喜歡彼此,也得按宿命成婚。

    他不想和她撕破臉,她或許也是。

    「那好。我送你回去。」

    梅間小路沒走幾步,完全不用送。王姮姬想及早脫離他,奈何小路只有一條,無論怎樣她和他都得一塊。

    直回到了她的院落門口,兩人才分別。

    明日就是春日宴了,親朋好友雲集,各路士族駕臨,一場很久很久以前就為他和她準備的定親宴。

    琅琊王氏,很快會迎來一場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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