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要和離 9 退婚

    初五,天空下着黏糊糊的小雨,成群的烏鴉盤旋嘶叫,黑黝黝的翅膀遮天蔽日,似昭示着某種不祥。

    天嶷山竹林被抄了。

    由於聚集在天嶷山竹林的諸寒門子弟公然誹謗朝廷,指摘重臣,陛下下令禁止講學,抓捕首腦問罪,驅逐所有聚集在此的文人,並伐斫竹林一根不留。

    文人最是骨氣硬,尤其是一窮二白只剩人格尊嚴的寒門。幾日之間,拒捕者的血水染紅了雨水,場面慘烈,當然也包括首腦梅骨先生。

    皇宮,被禁錮的皇帝司馬淮黯然失色。這次的秘密對抗才剛拉開帷幕,就被掐滅在搖籃里,以全面失敗告終。

    旨意自然不是他下的,可擬好的旨意擺在面前,他別無選擇,唯有顫巍巍地蓋印。

    某種程度上,他對不起為他奔波賣命的梅骨先生文硯之以及竹林學子們。

    竹林明明是他培養人才的大本營,如今殺人誅心,竟要親手毀去。

    今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這皇帝的活動範圍都只有太極殿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內,連身邊能接觸到的侍從都被嚴格限制。

    鑽木取火,費勁艱難燃起一絲希望的火星,黑暗的吞噬卻只在一瞬間。

    司馬淮後知後覺,原來那日結拜的鄭蘅女公子乃是琅琊王氏的嫡女,集萬千寵愛的九小姐,帝師的未婚妻。

    鄭蘅並不是她的名字,她的真名是王姮姬,擁有可以主持王家祠堂儀式的地位,整個王氏子弟對她眾星拱月。

    她固然出口成章,學識淵博,絕佳的好人才。但是,他怎麼痴心妄想到拉琅琊王氏的人對付王氏?

    他荒唐,荒唐地去可憐琅琊王氏的九小姐,讓她幫自己。

    這次沒準也是她告密的。

    地上滿是揉皺的紙團,司馬淮坐在龍椅上頹廢着,一時萬念俱灰。

    王宅,王姮姬被罰在祠堂思過。

    祠堂外的槐樹邊,宮裏的副官將一切告知了王章和王戢。

    皇帝這次偷偷下去就是為了招攬民間的才人,培養心腹,應當引以為戒。

    在琅琊王氏和皇室權力博弈最微妙危急的時期,王小姐卻深入寒門,和所謂的知己混在一起,胳膊肘往外拐。

    帝師疑惑,王氏還要不要合作,還是與皇族、寒門為伍?

    那把合作的巨鎖,似乎要斷了。

    王章聞言沉默良久,賠禮道:「這次確實是姮姮太任性了,老夫教女不嚴。」

    王章推開祠堂的門,板着面孔,準備說教王姮姬一頓。但見女兒清瘦的背影,狠話悉數咽進了肚子裏。

    「以後不准再和寒門混在一起,回屋好好反省!」

    王姮姬未曾頂嘴,垂頭退出。桃根擦了擦冷汗,老家主果然疼愛小姐,小姐犯下天大的過錯,也能輕描淡寫地揭過。

    只是小姐這次恰好撞姑爺手裏了,實在倒霉,姑爺黑白分明,可不像老家主那樣對小姐無底線地縱容。

    王章掩面咳了幾聲,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王氏的族祚必須延續下去。

    他摩挲着指尖代表無限權威的家主戒指,在闔眼之前,必定要為姮姮和琅琊王氏找一個絕對可靠的庇護傘。

    姮姮,終究還是太年輕了。

    王姮姬被暫時禁足在家中,一位教習嬤嬤過來傳授她禮儀規矩。她心不在焉,思緒遠遠飄出了王宅。

    那日在竹林聚會的許多寒門都喪了命,殺人誅心,旨意還是陛下親手下的,想來陛下被脅迫了。

    早知聚眾講學的事一旦被告發,官府不會輕縱,如今陛下被囚在宮裏,梅骨先生文硯之也慘遭橫禍。

    窗外霪雨霏霏,原本約好七日後的再次治療,因為這場殺戮化為泡影。

    王姮姬不禁為他們擔憂起來,遙感陰雲籠罩,摸不見一點光。那日三人手持柳條過家家似的結拜,竟將命運聯繫在了一起,惺惺相惜。

    或許,陛下和梅骨先生文硯之會誤會是她告了密,朝廷才察覺得這麼快。

    她第一次感到蒙受不白之冤的滋味。

    王戢將她送回閨房,安慰道:「九妹莫要傷心,爹爹只是一時氣話。他老人家心裏最疼你的,刀子嘴豆腐心罷了。」

    王姮姬自然知道爹爹的好,始作俑者是她那未婚夫。

    王戢又道:「但與貧賤寒門交往之事切不可再為之,這是立場問題。二哥雖和你一母同胞,也難縱容這一點。如今你玩也玩夠了,就別惹爹爹生氣了。」

    門閥不與寒門通婚,與卑賤的寒門接觸,某種程度上也是絕對禁止的。

    如今老家主正在選人繼承衣缽,傳遞家主戒指,王戢胸有大志,不想這時候因為妹妹的胡鬧出差錯。

    「嗯,二哥放心。」

    如果在寒族和門閥之間選一個,王姮姬會毫不猶豫選擇生她養她的門閥。

    王戢摸了摸九妹的腦袋,心愛小妹,自然希望她嫁得門當戶對。

    外面總有一些卑寒之人,試圖蠱惑九妹,九妹才要取消與琅琊王的婚約。


    該死的是那些卑寒之人。

    一切,相信最終會回歸正軌。

    陰天雖潮濕些卻並不算冷,王姮姬窩在棉被裏,渾身還裹了兩層衣裳。

    王戢敏感問道:「九妹又犯了老毛病嗎?尋了這麼多大夫,愣是不見結果,二哥明日把宮裏御醫再叫來。」

    王姮姬握住王戢的手,求道:「別了,二哥,他們都瞧過,無濟於事的。聽聞你近日要去江州統攝軍務,可否幫我從江州請一位名醫回來?」

    王戢道:「那自然簡單。可天下恐怕沒有大夫的醫術比宮廷御醫更高明,陌生人開的藥亦不敢給你食用。」

    王姮姬堅持着說,「二哥,你且幫我,一定要偷偷地暗中行事,不要泄露。」

    她有另外一番計較,那人能將建康城的大夫封口,難道還能控制得了天下的大夫?換個地方找陌生的大夫來診,那人的破綻自然就顯露了。

    念及幫過她的梅骨先生和他婆婆,她心思流轉,又道:「除此之外,也請二哥幫忙說情,天嶷山聚集的眾人已知錯,還望高抬貴手,留他們的性命。」

    王戢無奈地笑,「好吧,依你。陛下不是濫殺無辜之人,聚眾的那些寒門大多只是被驅逐了。九妹只管好好養病,從江州請大夫的事交給二哥。」

    九妹還對琅琊王有懷疑,他願意站在九妹這一邊,幫她打消疑慮。

    畢竟她和琅琊王氏日後是要成婚,攜手過一輩子的,存着隔閡可不好。

    翌日,與郎靈寂相遇。

    二人是攜手守天下的同袍,推心置腹,王戢道:「天嶷山竹林之事多虧雪堂,但九妹近來神思恍惚,可否去探望一下?給她吃顆定心丸,也好叫她別再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郎靈寂道:「方要去。」

    王戢隱晦提醒,「她仍然想退婚,王氏全族都不希望你們感情出問題,我們兩家合作,才能強大起來共同應對皇權。」

    郎靈寂深吸了口氣,「是呢,正理。」

    春色漸濃,厚厚的青苔覆上了台階,飄落的柳絮一層層落下。

    王宅內泉水冬夏不枯,草林秀潤,位於湖心的斷虹霽雨亭清涼怡人。

    王姮姬一身碧色縠紋長裙坐於湖心亭中,與郎靈寂相對下棋。

    睽別多日,關係疏淡,二人又準備着退婚,安靜得根本無話可說。

    斑駁的樹影,婆娑了彼此的衣裳。

    「我輸了。」她撂下了棋子。

    郎靈寂道,「分心二用,自然要輸。」

    王姮姬掀開眼皮,見他如微雨洗山月,透露着冷漠的禁慾色彩,還如前世那般高不可攀,掌握着全局。無論她的棋子下在哪裏,都被他先一步堵死。

    她清楚意識到,對手是他。

    「天嶷山竹林被抄,是你的主意。」

    郎靈寂將最後一枚墨黑的棋子放回,才道,「沒有。」

    只是流放而已,若他下手不會那麼輕。

    「我知道他們是你的朋友,你不希望他們死,所以沒殺他們。」

    他一直站在王家的角度考慮問題,甚至儘量站在她的角度。

    王姮姬不願這般虛與委蛇下去,直接道:「我與你做樁生意吧,把竹林還回來。」

    她斟酌着措辭,將打了多日的腹稿一股腦地攤出,「之後,我會與你解除婚約,還你自由。但王氏仍然支持你,我們兩家相互扶持的關係不變。解除這樁婚事一別兩寬之後,你可以和心上人」

    算着今年許昭容也該及笄了,從旁觀者的角度,他們日後會生三個孩子,是很最幸福的一家人。許昭容不必偷偷摸摸的了,烏衣巷會給許昭容置辦房子,她王氏也願意出資,就當破財免災。

    這是一舉兩得的雙贏之事。

    這段泥濘不堪的感情,她只想快刀斬亂麻儘快結束,花些錢也沒什麼。

    郎靈寂聞言靜默了良久,湖心亭水色滄浪,他冷白的一爿影,透骨的涼意。

    「為了那位梅骨先生,你要和我退婚?」

    他打量地問。

    王姮姬皺眉,「不是為誰」

    他道,「那所謂的梅骨先生和陛下,一心想搗垮琅琊王氏。姮姮作為太尉最得意的接班人,竟公然倒戈。」

    頓一頓,「還有,我沒心上人。」

    王姮姬恥笑,到此他還不承認,恐怕心愛的許昭容遭到琅琊王氏的迫害。

    前世許昭容日日來小王宅前跪着,懷着孕風雨無阻,只為求她這當家主母收留,他大抵十分憐惜吧。

    「這麼說,你是不答應退婚了?」

    他目光泠泠,明確告訴,「是,我不同意。」

    王姮姬一凝,亦道,「若我執意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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