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觀龍變化,乃知至陽精。
石林何冥密,幽洞無留行。
古之得仙道,信與元化並。
玄感非象識,誰能測沉冥。
世人拘目見,酣酒笑丹經。
崑崙有瑤樹,安得采其英。
——唐.陳子昂.《感遇詩三十八首.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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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並沒有持續到晚上。
座中諸位,除去幾個年輕女子和辛歸路之外,余者都有些酒量。觥籌交錯,至未時末,賓主盡皆醺然。
溫無病取出懷表看了看,提議道:「再過兩刻鐘,二氣洞內將會陰陽交替,正宜前往一觀。咱們不如暫且停杯,留待下次再飲如何?」
朱大先生和郭大悟昨晚已經遊覽過那洞,知道其中景觀奇妙,一日夜間就能變化好幾種環境。
辛歸路雖然吃東西慢,此時也有了八九成飽。且他滴酒不沾,本就熬席難耐,聽說「二氣洞」這等有趣,更增添幾分好奇。
席散後眾人下了閣樓。溫無害照舊充當導遊。張月兒需要練習外功招法,被其師父打發去了演武場,便沒有同行。
三位客人跟隨溫無害一路朝着入谷時的玄關行去。直走到那塊龐大如小山的青石旁邊,辛歸路才知這裏另有蹊蹺。
溫無害繞至巨石側面,自懷中取出一個火柴盒大小的金屬瓶。打開之後,裏面亮亮晶晶,裝着些水銀狀液體。
只見他以右手食指為筆,沾了沾瓶中的銀色「墨水」,在凸凹不平的石頭表面上作起「畫」來。三下兩下,便繪出了一扇半圓形的月亮門,「門」兩邊對稱排列着幾個符咒般的花紋。
在辛歸路充滿詫異的目光中,溫無害用力一推,這扇剛剛畫出來的門居然被打開了,露出黑沉沉一個洞口!
明知「溫寒谷」是個非同尋常的地方,自清晨入山,一路行來,辛歸路早已見怪不怪。但他還是被東道主這「神筆馬良」般的操作唬了一跳。
朱、郭二人已經被「驚詫」過一回,此刻見辛歸路也瞪大了眼珠來回打量這石洞,都微笑起來。
「這些禁制之法,大多是歷代祖師爺們留下來的。我等不成器的後人,只好依葫蘆畫瓢……」溫無害苦笑着自嘲。
一股氣流自洞口打着旋湧出,吹在幾人臉上,但覺熱熱烘烘。
夏日午後,驕陽耀目,即使在這高海拔的山區,氣溫也已超過了三十度。辛歸路本以為深洞之中必然要陰寒些,沒想到裏面跑出來的熱氣竟比室外溫度還要高不少!
溫無害抬手看看腕錶,又道:「再等五分鐘,正好進去。」
辛歸路圍着洞口轉了兩圈,未能看出其中的機關奧妙。
五分鐘後,洞中空氣果然不再炎熱。溫無害一馬當先,三位客人隨之魚貫而入。那扇畫出來的「門」,則在他們身後憑空消失不見。
向下的樓梯足有二百九十九階。如同進入「溫寒谷」的那條暗道,只要有人經過,左右兩旁就會亮起微光——但這並非什麼五行術法,只是些佈置極為巧妙的感應燈而已。
到達底部後,朝右手邊一拐,一處天然溶洞出現在辛歸路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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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光映出了奇景,恍恍惚惚,他們仿佛置身於某個光年之外的異世界。
自然之手在無法計量的歲月里,精心構建出了眼前這個輝煌的展廳。從天頂垂下或者自地底生出的一件件「雕塑作品」,用數億年的沉默來嘲諷——嘲諷人類最偉大的藝術家也不過是些拙劣的學徒。
更加具有天賦的人則能夠察覺到自然賦予這片奇觀的真正禮物——靈氣涌動,「溫寒谷」的神魂就隱藏在這裏……
一條小溪發出「淙淙」水聲,輕柔地自四人腳下穿流而過。
無數石筍、石柱、石芽、石幔、石花,參差錯落、琳琅滿目,姿態無奇不有、形狀包羅萬象,層層疊疊地展示在高闊皆有數丈的曲折空間之內。
異於其他溶洞的是——這裏沒有使用不同顏色的彩燈來刻意營造夢幻般場景,在黯淡的光照下,洞內所有「石雕作品」都是黑白分明。黑者如染墨,白者如蓋雪。
還有些半黑半白的巨大石幕,兩種顏色穿插分佈,組成了一幅幅水墨丹青似的「壁畫作品」,仿佛在描繪着人類初誕之時的洪荒故事。
儘管不易被察覺,「溫寒谷」的歷代弟子還是在這片秘境裏留下了他們活動的證據。
一條人工開鑿出的小路歪歪扭扭、盤盤繞繞。或明或暗的地方,能夠看到不少鐫刻、鑲嵌的痕跡。辛歸路毫不懷疑——只要用正確的方法驅動,這裏隨時會變成一個絞殺入侵者的羅網。
在溶洞小徑上逶迤千米後,「嘩啦啦」水聲傳來,他們進入一片更加開闊平坦的空間。地下河在這裏匯聚,流入正中一個直徑丈余、深不過三尺的圓形小池。
光滑的鐘乳石圍繞成池壁,底部岩石亦分作黑白兩色。一道茶杯口粗細的清澈水柱自四丈高天頂上流下,落在小池裏,水花飛濺,如碎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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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歸路推算,他們方才走過的路程雖遠,直線距離卻不足五百米。所以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十有八九就在整個「溫寒谷」的中心之下。
見郭大悟將受過傷的左臂浸在池中,辛歸路也伸手入水,但覺不寒不熱,嗅上去有股極淡的藥味。
溫無害在旁講解道:「一日之中,只有一兩個時辰適合進來這裏。餘下的時候,不是太冷就是太熱,若想入內,必須運功抵禦。至於這洞中的寒暑變化,看似混沌無序,其實也有規律,只是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不同,需要預先計算……」
說話間,天頂石隙中落下的水柱開始增大,起初亂濺了一陣子,之後竟漸漸鼓盪着池中水全都旋轉起來,隱隱成了個太極之勢。
朱大先生目睹此景,忍不住讚嘆:「天地造化之神奇,一至如斯!」
只聽溫無害繼續講解道:「據族譜記載,這二氣洞乃本門第五代先祖集韻大師於唐末黃巢起事那年所發現。當時洞口盤踞着一黑一白兩條大蛇,已修行至能講人言的地步。它們自稱生於先秦,苦煉千年,從不為惡。如今走蛟在即,正需外力一助,便可成功。於是集韻大師擺下了一個通天法陣,引來雷雨洪水入洞。頃刻間,它們就生出角爪,踏浪而去!臨走時囑咐說,此洞府頗為神奇,留給恩人做個道場——時至今日,又過去了一千多年,也不知它們有沒有渡劫化龍……」
郭大悟聽得津津有味,感慨道:「這世上難道當真有成了精、會說話的動物?我若能遇見一回,也算不虛此生了!」
辛歸路卻有些懷疑,抬濕手撩了撩亂發,說道:「蛇類的身體結構與人類大相徑庭,並沒有能夠發出鳴叫聲的器官……」
朱大先生接過話頭:「自古以來,禽獸能言的故事多不勝數——鸚鵡學舌當然不算——這些傳言有真有假,卻並非空穴來風。」
「十多年前,我曾跟一個長白山上的老參客同桌共飲。他年輕時就遇見過黃皮子討封。我詳細詢問了當時的情形,最後得出一個非常有趣的結論……」
他賣了個關子,在場其餘三人一起洗耳恭聽。
「所謂修煉「成精」的動物能夠口吐人言,大概確有其事——但它們並不是通過身體器官來發聲,而是利用某種類似心靈感應的方法,將自己想表達的意思,直接投射給所要溝通交流的對象。漸漸以訛傳訛,就產生了動物成精後會說人話的傳言。」
溫無害聞言,連連點頭道:「有道理!」
辛歸路笑道:「歐美那邊倒很少聽見蛇狐仙怪的故事,莫非因為修煉的方法不同?」
郭大悟想起讀過的西幻小說,打趣道:「書上寫了,惡龍就會說人話。還有什么小妖精、小仙子,沒準都是異類成精——辛兄久居國外,依您所見,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龍?」
「Dragon,不是咱們這裏的龍。」他又補充了一句。
辛歸路低頭想了想,說道:「我是不太相信這些東西啦。但有個熟識的小兄弟曾信誓旦旦地說,他就見過一條巨龍的骨架,還有一隻剛出殼的幼龍……」
柳十一郎的憊懶模樣浮現於腦海,辛歸路又道:「不過這人一向流里流氣,講話沒譜。再加上現在科技手段高明,沒準那天他酒喝多啦,看見的是荷里活搞出來的道具。」
四人都笑起來。
郭大悟將「泡好」的手臂從池水中縮回。趁着「陰陽二氣洞」里靈力正濃郁,他打算再試試《養神卷》裏的行氣方法。
朱大先生、溫無害、辛歸路也各自端起不同的架勢,陪他練內功。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洞內溫度開始降低。溫無害打斷眾人修煉,說道:「再有一刻鐘,洞中就要結冰了,咱們不如早些出去吧。」
郭大悟匆忙睜開眼睛。朱大先生一看他表情,就知道又是一無所獲……
離洞時並非走原路,而是越過池水繼續向前。在微光中轉轉折折,邊看邊行,景象與來時略有不同——方才那半邊溶洞氣勢恢宏,變化萬千,好似個藝術品的殿堂;而這半邊分佈的石柱、石筍則更加密集齊整,仿佛一片矽化森林。
氣溫正急劇下降,他們呼出的氣息變成了白霧,鐘乳石上的水滴凝結為霜花。
相比進來時,出洞門則要容易的多。溫無害沒有再施展「神筆」之術。只輕輕在道路盡頭的石壁上一推,光線射入——除去郭大悟,別人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夕陽斜照在那幅「律召調陽」的巨大浮雕上。「陰陽二氣洞」的出口就在這雕像之下。辛歸路謝過「導遊」,溫寒谷一日游宣告圓滿結束。
郭大悟自前天晚上到達溫寒谷後便一直沒有外出,於是他提議去草原上逛逛,晚餐就不再叨擾東主了。
辛歸路笑道:「那就去吃烤全羊好啦,我說過的要請客。」
溫無害善解人意,想到他們或許有什麼事情要私下討論,便也不多客套,在演武場找到張月兒,趁着天光送幾人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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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谷時,他特意帶了些甜食。果然,半路上那隻名為「二叫花子」的大貓又跟了過來。
溫無害擲出幾塊薩琪瑪和蛋黃派給它。這傢伙點點頭,用前爪把「禮物」扒拉到嘴裏叼穩,心滿意足地溜走了。
「您倒是說個謝謝啊……」郭大悟失望地看着「二叫花子」遠去,喃喃自語道。
而一旁的張月兒更是沒有找到機會「擼貓」,不免也有些遺憾。
到達山腳院子時,韓無忌、溫無意夫妻倆都在。溫無害說起郭大悟等人打算去吃烤全羊。
因這道大菜弄起來麻煩,通常需要提前預備,溫無意便替他們聯繫了古原縣城邊上的一個農家樂。
與「溫寒谷」三人拱手告別後,張月兒開車、辛歸路騎上那輛舊摩托,向着山外進發。幾十分鐘後,他們已然奔行於草原天路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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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原野格外蒼茫。
郭大悟挺直瘦長的身軀,將肩膀和腦袋探出天窗,疾風撲面而來,他努力睜大眼睛——追逐即將沒入地平線的夕陽,會讓人由然而生一種奔向無盡終末的荒涼情感。
「看到什麼了?天和地嗎?」
副駕駛上的朱大先生突然問道。
「我見萬里一空。日頭和月亮升了又落,落了又升……」
郭大悟在車頂上回答。
「你怎麼想?」朱大先生又問。
「我想真正懂得欣賞這些的,多半是個好人。」
「說得沒錯!明了天地大道而不棄世情人心,才算得上修行。」
張月兒聞言,心中一動。
舊摩托緊追着越野車,繼續向太陽消失處飛馳。直到黑暗完全降臨了好一陣子,他們才調轉方向,前往遠處那閃動着點點燈火的小城。
按照溫無意給的地址,找到那家名為「兄弟聚」的農家樂,老闆親自迎了出來。
這位五十來歲的車軸漢子叫崔連城,身材並不算高大,但肩膀和手臂格外結實。黝黑的臉上一半皺紋、一半笑容——據說他也是個練家子,會「鐵砂掌」之類的硬功夫。
郭大悟看向崔連城雙手,見其拳峰和掌心都是粗糙發白的老繭,寬厚程度與金引頗有一比。
只是金引的手掌除了較常人大些,乍看起來,外觀上並無奇特之處。唯有仔細端詳,才能察覺到那種岩磐山石一樣的內在光澤。
寒暄過後,賓主們一起走進「兄弟聚」大院。裏面是鐵柵欄圍起來的數畝草場,可惜被人踩踏得多了,已經嚴重沙化。
二十多座蒙古包樣式的建築物集中在近角,郭大悟知道,那是一間間待客用的包房。旁邊空地被辟成一處簡易靶場,此刻正有三、四個孩子用一到二力的小弓箭玩耍。另一角的棚子裏拴着五、六匹馬,隨時可供心血來潮的客人們跑上兩圈。
整個院子被挑在高杆上的投光燈照得十分明亮,但只有寥寥幾個「蒙古包」里傳出人聲。看來,今晚的生意並不理想。
崔連城將郭大悟四人領進陳設最為精緻的一間「蒙古包」。腳下鋪着厚厚的羊毛毯,圓桌上已經擺好了八道用來下酒的小菜。牆壁正中掛着一幅牌匾,上書——我們只招待朋友,我們不服務「上帝」。
按長幼順序落座後,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單手端了個極大的木盤進來,盤上是只剛出爐的金黃色烤羊——崔老闆介紹說,這年輕人是他的小兒子,然後又安排他待會兒過來敬酒。
「全羊必須趁熱吃才美,只要一涼,味道就減一半。」
崔連城邊說,邊帶上一次性手套,將羊脊背上酥脆的外皮連帶着其下鮮嫩的肉條撕成大塊,遞到眾人面前。
熱氣升騰,郭大悟心中暗道:練「鐵砂掌」果然有些好處,起碼不怕燙手……
酒是馬奶酒。東主豪爽過人,一開場便給每位貴客敬了三杯。辛歸路不喝酒,以剛煮好的奶茶代替。
雖說烹飪方法不同,但畢竟中午剛吃過羊肉,除去郭大悟將這隻烤羊啃了脊骨啃肋骨、啃了肋骨啃羊腿,其餘三人都是淺嘗輒止。
這時成串的蘑菇、洋蔥、土豆也流水般送了上來,還有小牛肉和羊肝、羊鞭、羊內外腰。朱大先生技癢,向後廚討來十幾支各色生串,親自下手烤了一回。
酒過數巡,崔連城的小兒子也趕來湊趣。聊起來才知道,他還有兩個哥哥,都在外面學藝,正忙着替師門效力。
「我這點粗淺功夫上不得台面。年輕時還曾有過幾分雄心,打算去江湖上廝混。現在只想守着老兒子苟且渡日。讓諸位高人見笑了……」
崔老闆自嘲罷,又幹了一杯。
辛歸路嘆道:「東籬採菊、西山牧馬,此乃人生至樂之境!更何況家中有酒有肉,無憂草盛豆稀。崔兄,您才是真正的高人!」
他普通話講得不太好,這麼一拽文,把大家都逗笑了。
幾人又談論了一會兒槍棒功夫,話題回到當下。
朱大先生隨口問起崔老闆近來生意如何,對方答道:「本該最熱鬧的兩個月。可這幾天不知從哪裏流傳出來,說附近鬧鬼,搞得沸沸揚揚,客人足足少了一大半……不過我整這個場子,本意就是為着招待兄弟朋友,生意差一些,倒正好清閒。」
「鬼?」
郭大悟放下手中羊骨頭,登時來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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