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何事可吁嗟,
苦樂交煎勿底涯。
生死往來多少劫,
東西南北是誰家。
——唐.寒山.《詩三百三首之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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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斷打到「金生水生木商業諮詢調查公司」辦公室里的電話,金引心中稍稍踏實了些。
關動和郭大悟既然在一起,放眼江湖,他暫時想不出有誰能傷得了這兩人。
還有其餘二位本區的執行兄弟,也都已經聯絡過。
其中一個正在新西蘭遊山玩水,探訪「中土世界」;另一個,則照舊躺在城市中某個無人打擾的角落裏做着白日夢,對被他無緣無故吵醒表達了抱怨之情。
金引的視線,轉回到在副駕位置端正擺着的一具木匣上——裏面裝着他多年好友李空寒道長的骨殖。
數日前,和金引最後一次通話時,對方說他正被某個極厲害的怪人追殺。與其甫一交手,自己便吃了大虧,雖以旗門遁之術暫且逃走,但用盡渾身解數,也未能將其徹底甩脫。
事在緊急,金引當然要趕去助拳,於是他們匆匆約好了會面地點。之後,李道長的手機便再也沒有打通過。
自河北驅車,金引一路超速狂奔,只用去短短四個多時辰,便抵達了科爾沁草原。
待趕到雙方約定的位置時,不出所料,撲了個空。
雖然心中火急火燎般焦躁,但金引還是說服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在附近仔細搜尋線索。
茫茫草原,不啻大海。當他花費了三天時間,在幾十里外一處隱蔽所在發現李空寒的時候,對方早已仙去。
夏日裏難以保存遺體,金引痛哭一場,將所有證據收集齊全後,便火化了老友的屍身。
見一時半會兒無法查出兇手,他決定先回京城與關動、郭大悟二人匯合之後再作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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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車內,手握方向盤,有那麼一瞬間,金引出離了悲傷、憤怒以及擔憂。只感到莫名的空洞和茫然……
關於生死,金引自有其見解——畢竟他這半輩子光陰,比大多數人的十次輪迴都要活得更加「精彩」,生生死死早已司空見慣。
——但世上無數的生死離別,總有一部分會永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與思想。
自五歲那個夜晚,第一次聽說祖父血戰日寇、壯烈犧牲的故事,到十六歲那年親眼目睹生性正直的父親被人殺害,再到三十三歲時母親擁着她初降的孫女溘然長逝……
他們仿佛在用「死」,教會後輩「生」的態度。
此時,金引又憶起了闊別十二年的恩師四海道人,不知他老人家是否依然健在?
若非師命嚴厲,想必自己那位豪邁奔放、落拓不羈的小師弟公羊野早就將崑崙山翻個底朝天了吧?
「宇宙太大,地球太小。歷史太長,人命太短。但在這天地間,總歸還有一些事情值得我去做!」
想起公羊師弟這番豪言壯語,金引舉目四顧——朗朗乾坤,何等浩蕩?
拍一拍老友李空寒「藏身其間」的小小木頭盒子,他重重踩下油門,肆意疾馳在高天之下、綠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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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荒涼遼闊、空曠蒼莽,草原卻不似戈壁那般風景單調。
車窗外,遠處山巒起伏不定,在成片的蔚藍中變幻着深碧色曲線。
楓樹和黃榆隨處可見,稀稀疏疏,被大草原永不停息的風,磨練出了別樣根骨。
河溝、水窪,時不時出現在小路兩側。汽車轟鳴着經過,一隻只種類各異的水鳥被驚得憑空掠起,飛不出十來丈,重又隱沒在濃密的水草間。
數百里長風吹過,金引心頭鬱結消散大半。
日影西斜,從左前方投射來溫暖的金芒。他將車速降至二十五邁,以便欣賞這夏日草原十二個時辰中最美的一刻光景。
未幾,連綿不絕的綿羊群鋪地而來,簇擁在車前。
它們慢悠悠地踏着碎步,擠擠挨挨而行,偶爾還會低下頭,啃幾口肥美多汁的草葉。
金引不願在此時按響喇叭,壞了野趣。索性停住車,靜待這片特殊的「雲朵」漸漸飄去。
一陣悠揚的笛奏伴隨着馬蹄聲由遠及近。
胸前「牽機蟬」突然發出警示!
——莫非是殺害李空寒道長的兇手現身?
金引推開車門,兀立在草地上,羊群走來,如同撞見了礁石的河流,提前向兩側分開。
百米開外,一位牧女斜跨於馬背上,吹着笛子緩緩行來。夕照映紅了她臉頰和髮際的串珠流蘇,好似一叢薩日朗在開放。
五隻兇猛大狗正俯首貼耳地跟在那匹棗色駿馬尾巴後面,仿佛也為它們主人的笛聲所陶醉。
金引有些失望。李道長曾在電話里提到,追殺他之人,乃一名高大巨漢。可眼前來者,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美貌女子。
儘管排除了她的兇疑,但金引仍然無法掉以輕心——懷中「牽機蟬」反應劇烈,說明這位牧羊女不僅身懷絕技,而且心藏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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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和笛聲戛然而止。
羊群也一起停住腳步,原地徘徊着吃草。
知道對方來意不善,金引一改往日接人待物時謙沖溫和的態度,也不肯先開口寒暄,只是冷眼旁視,靜觀其變。
牧女躍下馬背,遙遙福了一福。
她那如沙百靈般悅耳的聲音傳來,普通話居然比金引這個半吊子京城人講得還好。
「江湖朋友自遠道而來,本該溫酒煮羊以待……無奈何,小女子曾經欠過別人好大一個人情。如今身不由己,代其捉刀,接下來難免要冒犯貴客,只能在這裏先行賠個禮啦。」
此地已經鄰近河北,按古時天文星圖計算,勉強算得上金引的監管區域。可他思來想去,怎麼也猜不出對方來歷,只得暗道一聲慚愧。
見對面牧羊女子懂得先禮後兵,自己亦不便惡語相向,金引拱拱手道:「你我二人雖無怨無仇,但既然能夠在此相遇,想來姑娘打算拿金某還人情之事,必定經過深思熟慮。只是在下既不會束手就擒,又頗有些功夫在身,還請姑娘小心提防!」
牧女橫竹笛在手,笑吟吟地道:「客人再往前走幾步,就要離開蒙古大草原了,且聽我為你吹一曲《送別》吧……」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熟悉的韻律響起,笛聲穿雲裂石,清越飛揚。
又忽而轉低,如泣如訴、哽咽欲絕,漸漸就只有金引一人能聽得到了……
他猛然一驚,發覺渾身血脈、氣機、心跳竟被對方音律牽引,變得生澀遲緩。登時省悟,自己已經着了一招。
轉念間,金引收斂心神於體內世界。擺脫掉五感六覺外物之擾,山嶽般雄渾奇峻的氣勢頃刻見於其表。
知道「斷魂曲」這等伎倆奈何不了對方,牧羊女輕叱道:「得罪啦!」
幾條牧羊犬吠叫起來。她穿了小牛皮靴子的足尖輕輕踏在一隻只綿羊背上,若凌波仙子般飛來,一管長笛透出森森劍意,直取金引上上下下七八處要害!身法及出手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可這快,與郭大悟又不相同——
郭大悟之快,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敵人往往視線尚不能及時,便已被他突然擊倒。
而這女子卻快得炫目好看。旋舞飄搖,漫處都是她的身姿,仿佛千手千腿自四面八方同時攻來,令人虛實難辨、無從抵擋。
——她強由她強,狂風過山崗。她快任她快,急雨落大江……
只見金引巍然峙立,兩隻巨掌好似撲趕流蠅,前後左右隨手拍去,勁氣瀰漫縱橫,迫得對手在群羊脊背上穿花蝴蝶般來回騰躍。
兩人皆是全力施為,短短几十秒內,已經變幻相搏了數百招。
「自成門」鎮派功夫「一花一世界」最耐久戰。且金引察覺到另有強敵潛伏在側,故而有意穩紮穩打,一絲空隙也不留給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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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浸入遠山,原野的風,席捲而來。
除卻眼前劍意,另有一股凌厲殺氣含鋒未露、迫在眉睫,似乎就隱匿於咫尺之間!
金引看似見招拆招,內心卻一淨如洗。
一切喜怒哀樂、迷茫空洞,此刻全都消逝不見。青冥碧落,「方寸世界」中唯餘一座孤峰兀然挺立,撐住了天地……
日前與白蓮教一戰,他遭受重傷,險些喪命。於病榻之上痛定思痛,竟從「身在山巔我即巔」中悟出了「身在山外我亦山」的道理。
禪關一旦砉然而破,其功力自然水漲船高。今日又得以和高手過招,正如干將新鑄,遇着了砥石,於是發硎作芒,愈加精進。
持笛女子雖不知金引有意拿她試招,但自己這種倏忽來去的打法本身就極耗功力。見對手如此厲害,久攻不下,心中難免微微焦躁。
她那匹在旁踢踢踏踏的棗紅色駿馬也開始不安,五條健壯的牧羊犬更加按耐不住,圍着二人左蹦右跳,狺狺欲撲。
草原上的獒犬力可敵狼,尋常健壯男子都未必是它們對手。但在金引這等高人眼中,無異於幾隻吉娃娃發威。
——驀地,牧女翩然後退。
紅馬衝過羊群,向前一縱,她腳尖在馬首上一點,兩相配合,借力騰在高處,翻身下擊!
殘陽最後的餘暉照在她衣裙上,燦若天女凌空——
與此同時,五條獒犬也一起撲向金引下盤——血口爪牙之中,卻悄悄伸出一柄纖細鋒利的無鐔短劍,毒蛇般刺向對方襠部——
金引雙腿柱立,仿佛被釘在了草原上,眼看就要逃不過這一次天地合擊!
他猛俯身,以左掌擋劍——
「嗤」!平日裏堅不可摧的巨掌竟被人輕鬆貫穿到底!五指一合,他抓住了那隻握劍的小手!
——從天而降的長笛,接連點在金引空門大開的後背上,雖然未能穿透他身上的「天羅衣」,卻令他喉頭一甜,幾欲喀血……
——三尺長一個細小的身軀,頃刻間從某隻獒犬的皮囊中被拖出,金引沙包大的右拳迎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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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偷襲者被打破頭顱、折斷脖頸,當場一命嗚呼。
順勢拔出左掌心短劍,蘊功一擲,金引再次逼退那得了「半手」的牧羊女子!
其餘幾隻惡狗,也都慌忙夾着尾巴四散逃開。
今日來襲之敵的身份,在見識到那牧女劍法之後,金引已經隱隱猜出了一二。
因此在狗群來襲之際,他故意捨身弄險,果然一擊得手,徹底除掉了暗藏的大敵——「化生道」三老掌柜之一「戲貓真人」!
月前,金引曾在京城東南郊的運河畔重傷了此人,致使他未能參加「白蓮教」各支派圍攻「自成門」的那場端午大戰。
惡戰過後,當日在場的白蓮徒眾被迫簽訂「城下之盟」,答應不再與「自成門」為敵。但俗話說——「矬子肚裏三把刀」,「戲貓真人」向來心胸狹窄,對金引可謂恨之入骨。
都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江湖人士大多並非「君子」,若有仇怨,恨不得當場就報了。
「戲貓真人」天生侏儒,最擅長偽裝成犬科動物進行偷襲暗殺。可他祭練多年的「蟒靈咒」已經被毀,用來壓倉底的「分神化影符」也白白耗去。如今僅靠自身力量報復金引這等強敵,無疑難上加難。於是,他便找到教外高手前來助拳,方有了今日這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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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戲貓真人」雖已身亡,另一名大敵卻毫髮無傷。金引急忙運內力逼住了掌心劍傷,使之不再流血。又壓制住丹田中散亂真氣,嚴陣以待對方的下一波手段——
卻不料,眼見「戲貓真人」已死,那牧羊女竟躍出三丈開外,踏在兩隻大羊背上,擺手道:「小女子剛才冒犯啦,客人現在請自便吧。」
金引奇道:「這就不打了嗎?姑娘難道不想為朋友報仇?」
牧羊女笑道:「報什麼仇嘞?因為我學了這貓貓矮子一套劍法,所以欠下人情債,今日才不得已來還。有道是,人死帳銷。他既然身隕,我與客人之間又無仇無怨,正好各自走路。」
見對方尚在猶疑,她又道:「耽誤了客人行程,小女子賠幾隻羊給您,可好?」
金引聞言,有些哭笑不得。見她當真在腳下的綿羊中挑挑揀揀,忙開口謝絕了這份「心意」。
見「客人」不肯收自己的羊,牧羊女顯得十分感激,又福了一禮,跨上馬背、領了餘下四隻真獒犬,驅趕着羊群遠去。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送別》那略帶哀傷的悠揚旋律遙遙傳來。夜幕完全降臨在大草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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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引舊傷尚未痊癒,莫名又添了新創。
若非前幾日剛剛突破內功瓶頸,整個上半身盡能夠化氣進入「岩磐之境」,光是後背中的那幾下「劍」擊,即使有「天羅衣」保護,也會令他再度重傷。
摸不清這牧羊女的底細,他又不欲節外生枝,於是將其輕輕放過,留待以後再作計較。
只費掉平時所需的一半份量,金引用「化屍粉」將「戲貓真人」的屍首銷去。
「咦?歐洲那邊來的秘銀甲?」他從殘留衣物中拈起一件銀色背心,「難怪上回全力一擊,也只打得他吐血……還好,這次打的是頭!」
將對方遺下的寶劍、寶甲,以及表明他身份的玉制「花生」一股腦收起,金引掩飾好血跡,剛回到車上給傷處敷藥,便聽見鈴聲響起。拿起手機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夫人,不禁有些奇怪。
兩人相處日久,妻子知道他身份神秘,工作中時常會遇到風險,因此很少主動打來電話。
急忙接起一聽,對方話語間有些吞吞吐吐:「你這次在家時間長,我好像又……懷孕了……」
久違的奇異感覺從金引心底直衝上天靈,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到女兒降生那天……
這十多年來,他的雙眼直視過太多死亡,如今終於能夠見着些別樣風光。
「……你今年三十七歲,算是高齡……以後什麼家務活兒都別幹了,讓素秋侄女幫你找兩個懂得照顧孕婦的保姆……好的,我會多回家陪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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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引放下手機,車窗外已是一片昏昏然。
他拖着微倦的傷軀,行駛在原野之上。
透過無邊灰黯,每一個看見或看不見的角落裏——
青草在長、蒲公英飄揚、野花在悄悄盛開、蟲兒鳴叫、黃牛在反芻、幼駒在舐乳、有羊羔掙扎着離開母體、有黃鼠敏捷地逃離了蛇吻、白天戰敗的老狼,也得到機會舔它自己的傷口……
於這代表寂滅的垂暮中,即使發生再多死亡,同樣也會有無限生機在不停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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