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藥帶着李仁慢慢向宮裏回,夕陽染紅天際。
「姑姑。」李仁小心翼翼喊了一聲。
鳳藥低頭慈愛地看着他,「李仁,你不必在姑姑面前這般小心。」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難道姑姑是外人?我們對自己真正的親人要坦誠。」
「我發燒時,姑姑心疼嗎?」
「嘴巴說心疼就是真的心疼?看別人待你好不好,要看對方做了什麼而不是說了什麼,記住了?」
「姑姑一夜沒睡看着我,定是真的為我着急,是真心疼愛李仁。」
李仁說給自己,看到鳳藥肯定的眼神,他笑了,眼中一片只屬於小孩子的澄澈。
「那你是不是也該對姑姑說實話,你是怎麼發起高熱的?」
他理虧地垂下眼帘,這小小伎倆被鳳藥識破了。
那日,聽到明玉的話,他以為唯一疼愛自己的人,也並非真心,而是有別的原因才護着自己,便想了個自認為聰明的方法。
他在冷水中泡了一刻鐘,直到腦袋發沉才從水裏出來。
御駟院沒人知道他提前下學,也就無人發覺李仁躲在浴房中泡冷水。
直到他偷偷換了乾衣裳,倒在床上叫着頭疼,才被下人發現已經發燒了。
「姑姑怎麼發現的?」
鳳藥只覺病得奇怪,脈相無積食,天氣只是微涼,他穿得也夠,無端端如何發起高熱?
本以為在學堂受了欺負,後來知道他早就回來了。
中間一大段時間,院裏下人也沒見過他。
李仁也沒地方串門子,鳳藥到處查了一遍,看到浴房沒倒掉的水。
稍稍推測,雖不知他故意生病的原因,也知道他是自己搗蛋才發起燒。
本以為是為了躲避上學,沒想到一追究,又問出思牧罵他的緣故。
「你有姑姑,有事先與姑姑商量好不好。你還是小孩子,不到自己拿主意的時候。」
李仁歡快地笑着,點頭應道,「知道了姑姑。」
她沒戳破他趁着病故意喊她娘親的小心思,沒了娘的孩子,比沒了爹的孩子可憐得多。
「姑姑,為什麼,你不能認我做兒子,我聽說外面許多孩子是給人抱去養的。抱走他的人便是他娘親。」
鳳藥摸摸他的頭,搖頭道,「我們情如母子就好,說到面上給人注意反而不美。再說,你有父親,並非孤兒,還是皇家血脈,我一個女官,並沒有資格收養皇上的孩子呀。」
李仁眼睛一黯,問,「我娘親是叫青鸞吧,她是個美麗的女子嗎?她是怎麼死的?」
鳳藥愣了愣,「她生了重病。別的事等你長大懂事才可以說於你聽。」
…………
雲之疲憊不堪走到思牧房門口,隔着房門對思牧說,「你若還當我是你母親,今後只與徐從溪玩耍,不能再和李慎交往。並且不許和李慎李嘉稱兄道弟。」
「他們本來就是我兄弟。」
「是,但更是君臣。」
「你待他們不可無禮,還要保持距離。」雲之語重心長,恨不得把這句話寫下來,讓思牧咽下去。
「你太讓母親失望了,連誰對你好誰對你壞都分不清。」
「娘——」
「鳳藥小姨哪怕自己坐大牢也不會說半句不利於娘親的話。你卻提名點姓辱罵她,你懂不懂事!」
雲之哽咽着,為着這個不爭氣的孩子,她違背意願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
…………
鳳藥回了御駟院,卻見明玉等在門口花園。
李仁向明玉規規矩矩行過禮自己先行回房。
明玉左右看看,四下無人,告訴鳳藥,「姐姐心思沒白費,馬上大宴,皇子們都要參加,李仁從未受邀參加過,我聽皇上提起今年宴請,李仁也可以參加。」
鳳藥點頭,沒露出開心的模樣。
她不覺得這是好事。
這宴請,宗親去的多了去了,多一個李仁不多,少一個李仁不少。
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這次皇上生氣與平時不同。
她勉強笑笑,明玉差事在身,回了書房。
這天輪到她出宮回自己家,便安頓好李仁。
李仁拉着鳳藥的手依依不捨,「姑丈在家等姑姑嗎?」
鳳藥笑笑沒回答,吩咐嬤嬤好好照顧李仁。
「姑丈若是不在家,姑姑是不是可以不回去,在這兒陪我?」
鳳藥敏感地停下腳步,糾正說,「姑丈並不在家,他有他的差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非得時時刻刻在一起的。」
李仁點點頭,看着像明白了,卻仍是不願鳳藥離開。
鳳藥狠下心離開御駟院。
這裏翻修得與其他宮宇並沒什麼差別,可它被人稱做「馬房」。
只是不改名字,李仁便一直低人一等。
鳳藥邊走邊問自己,為什麼就是不能放手不去管李仁。
李仁初次對她露出嬰兒特有的笑,他身上奶乎乎的香,他柔軟的小臉蛋,他哭鬧生病,他淘氣受傷……
她不知不覺介入他的生命太多,也讓他介入她的生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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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棵樹長出枝蔓,糾纏在一起,那是生命的羈絆,分不開了。
…………
宮宴放在流光春華榭,建在九洲湖畔。
這裏開闊,九洲湖上停着二層大船,水深數米,湖上種了許多蓮花,不過現在已過了季,只余荷葉在湖面,風起葉涌也別的一番味道。
宴席十分熱鬧,李仁由嬤嬤、宮女、太監跟着,按座位入席。
他初次參加這麼大型宴會,十分興奮,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
在這裏,他又遇到思牧,不過這次,對方只對他點點頭便走開了。
平時這種宴會,鳳藥是要服侍皇上左右的。
這次皇上並沒召她,是以她只在李仁身側與嬤嬤宮女們待着。
皇上舉杯祝過酒後,大家看看歌舞,便開始串着桌子聊天,飲酒,與趣味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
皇上遠遠瞧着鳳藥,鳳藥走到伸出亭檐的台子上,台子伸出亭閣很遠,憑欄就像站在水波當中,初秋的風十分涼爽,加上天陰陰的,帶着絲絲冷意,仿佛提前捎來了蕭瑟深秋的訊息。
她就那樣獨自憑欄,望着遠方。
她的身形依舊削瘦,這些年幾乎未變,腰挺得筆直,衣服一絲不亂,一頭烏黑油亮的頭髮,盤得一絲不苟。
她的頭髮很厚重,散開時如瀑布一般。
發香是草木清幽略帶苦藥的氣味,不是香氣,很怡人。
皇上與鳳藥一個高高坐在皇座上,一個正對着皇位,遠遠站在水台邊,隔着許許多多熱鬧與喧囂。
鳳藥心如止水。
李瑕心中如沸——
她若此時過來,朕便原諒她了。
朕親手為李仁寫個匾額。
鳳藥卻連眼睛也沒向皇上那邊轉一下。
李瑕緊握着杯子的手指,指尖發白,怒意隱隱。
就在這時,湖中飄着的二層高鳥身青翰雙層舟上突然吵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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