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瀾筆錄 第五十二章 相迎

    回城時走得慢,待到城門在眼前時,已是夕陽西下了。玄天承居高臨下,放眼望去,煙光凝,暮山紫,渝川縣城靜默在其中,而群山之上,房屋錯落,燈火葳蕤。他勒馬停駐,梅若霜在他身邊也停下來。

    玄天承側頭問她:「梅將軍,想好了要回去麼?」

    「從未離開過。」梅若霜脊背筆挺,「飛鳳舊案,是我多年來心頭鬱結。既然陛下有意重啟此案,我自無袖手旁觀之理。」她看向玄天承剛毅的側臉,笑道,「不過,既然來的是你,我這個做長輩的,且得先助你一臂之力。」

    玄天承笑,行了個軍禮,「多謝梅將軍。」

    「走吧。」梅若霜微夾馬腹,馬兒嘚嘚走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問你呢。聽說你上回來,是赤腳進城的,還給王福山甩臉子?不是我說你啊,你又不是謝希玉,人家那是從小囂張慣了。你給王福山擺了臉,他把獻稅的髒水潑你身上,你又不解釋,這人死了,還不都懷疑到你頭上?」

    「信的自然會信,不信的,怎麼解釋也沒用。從小我便明白這個道理。」玄天承策馬跟上,一面說道,「我沒興趣跟他們掰扯明白,把證據甩他們臉上,不管服不服,都得閉嘴。」

    梅若霜噗嗤笑起來,「你打當年做小卒子的時候就這脾氣,若真說囂張,你可比希玉強多了。他嘴上說着神魔不忌,其實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心裏明白着呢。他一個孩子,守着偌大一個謝家也是不容易,這次樂意趟你這渾水,是真記着你倆打小的交情。你呢,看着最有分寸,實際最瘋魔不過,只要你想做的,沒人攔得了你。你也不顧惜自己的名聲,不愛跟人講心裏想什麼。」她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雖說那些閒話不能把你怎麼樣,但傳得多了,對你也不好。那些不了解你的人,會怎麼看你?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怎麼,要人家姑娘跟着你一起被罵?還有你那些手段,偶爾用用就成了,明明是個頂天立地的能臣,非要跟那些奸臣酷吏為伍?」

    見一代女將跟個老媽子似的絮絮叮囑,玄天承心裏暖呼呼的。他沉默片刻,說:「多謝將軍指點。」

    梅若霜跟他說了那麼多,他覺得自己該多說些什麼,可半晌也只能說出那麼一句。說什麼呢,是說自己和寧壽宮與陳家的事,還是說白家的事,抑或是……不過,確實不能讓葉臻跟着他一起被罵。

    他最後帶着幾分玩笑着說:「能臣又非賢臣,我不過以彼之道還治彼身,怎就淪為奸臣酷吏了?」他神色微微冷了,聲音輕了下去,「將軍磊落,不屑鬼蜮伎倆。可此非太平盛世,葉家之事乃前車之鑑,飛鳳舊案,又何嘗不是欺諸位將軍不善勾心鬥角。」

    梅若霜臉上表情一剎那僵住,愣愣看着他,眸中情緒翻湧。

    玄天承沒有看她,目光落在不遠處綿延的渝川城牆上。暮光落在他筆挺的脊背上,靜默。

    「要除三清堂,若按將軍所想,該如何辦?稟報朝廷,下旨召集周邊兵馬,大軍圍攻?」玄天承輕笑,「是,我有火麒麟符,可那又如何?西南這邊的兵是什麼狀況,將軍心裏清楚,一道符,能使得動多少兵馬?要動兵,又要錢糧,指望州府出,還是朝廷送?又得多費多少口舌,白白葬送先機。何況,安寧侯乃開國功臣,與襄陽侯等交好,幾個家族勢力盤根錯節,百姓也全都知道當年是誰保得西南平安,倘無理由,如何能動三清堂?」

    梅若霜感到喉嚨發乾,片刻說:「你們已經知道很多軍火庫的位置,大可以此作為證據,昭告天下……」

    「陳崇緒是個瘋子,軍火庫中多有自毀裝置。」玄天承說,「可許多軍火庫都建在山中,旁邊就是水庫,山下是繁華城鎮。一旦自毀裝置啟動,山體爆炸,必然引發山洪。」

    所以,女帝和他在身邊親衛中挑選人手,這個人背負着沉重的使命,需要潛入其中並找到自毀裝置然後毀掉它,控制軍火庫。一旦失敗,這個勇士,周圍接應他的隊友,以及山腳下的百姓,都會死。

    這是必然要進行的豪賭。

    玄天承閉上眼睛,眼眶微微濕潤了,卻只平靜說道:「您覺得陳崇緒不好對付,是因為他慣會算計人。可光會算計人不足為懼,可怕的是他如今有了遊戲人間的資本。他現在瘋狂吸收魂靈,會變得越來越強,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生死,炸了自己的據點也無所謂。可我沒有多少籌碼。我們端了幾個據點,將軍知道三清堂存了多少軍火和軍隊。我們要多少兵才能與之抗衡?一旦爆發大規模戰爭,周圍府縣的百姓該如何處置?且西南若動,則與南疆戰事後備不穩,若白狼軍無法支持,豈非讓南疆叩開國門?」

    梅若霜臉色發白,捏緊了拳頭:「所以這次奇襲南郊山,你先是借着查軍餉失蹤的由頭,讓自己的親兵進駐西南;又借買賣糧食的由頭,讓謝家軍與我匯合;再借清剿青城山的由頭,才能調動我手下的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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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天承苦笑:「是。」

    事實上,他跟梅若霜說的還是簡單了。梅若霜並不知道他還在跟寧壽宮與知本堂鬥智鬥勇,也不知道淮安王墓千人屍兵的事。這些,絕不是一場光明正大的戰爭能終結的。

    他跟人說了這麼多,心中堵着的那口氣終於發散出來,乾脆繼續解釋道:「我百忙中來渝川查一個小小的軍餉失竊案,陳崇緒便意識到,我是衝着金溪別業和南郊山來的。他知道我會順手解決王福山,但王福山知道代元熙的秘密,所以他不願意讓王福山落在我手裏,又想着能嫁禍給我,最好讓我有口難言,折在渝川。他知道這不一定能絆住我,所以取消了原本昨晚應該在金溪別業進行的大生意,他和代元熙也沒有露面。我還沒有審問楊公,只能猜測,他做了兩手準備,倘若能夠借楊公的手殺了我,就不需要放棄金溪別業。眼見楊公被我擒獲,才讓弓箭手用火油箭善後。」

    玄天承也沒有跟梅若霜說,正是因為他來了這裏,代元熙和陳崇緒坐不住了。小朱氏之死非他本意,沒有小朱氏,他打算另外設計讓陳崇緒和代元熙反目。但小朱氏恰好死了,他知道機會來了。代元熙設計擄走他,且故意在金溪別業留下帶有陳崇緒私印的箭矢,則更是意外之喜。陳崇緒收到他「被炸死」的消息卻趕到蟒縣,就該知道代元熙背叛了他。且讓這兩人內鬥去吧。他拿到了代元熙寫下的卷宗,正能趁這個機會把陳崇緒的據點拿下。

    「我耍點手段,被人罵幾句,能少死很多人。」玄天承看向梅若霜,眸光平靜如水,「這些話,將軍瞧着,哪句是能說給天下人聽的?」

    梅若霜怔怔看着他,目光複雜,「延之,是我說的太輕巧了。」她嘆了口氣,說,「可話是這麼說,你也不能全然就陷進去了。人家都是琢磨着怎麼過得舒坦,偏你盡想着怎麼委屈自己,整天想東想西的,事都叫你一個人扛去了。也難怪陛下最是心疼你。」

    她勒住馬韁,定定地說:「延之,你聽梅姨一句勸,別繃着過日子。我們這些老骨頭都在呢,哪有叫你們年輕人委曲求全的道理?你這年紀,合該是大顯身手的時候。」

    玄天承笑起來,「將軍教訓的是。」他回頭看去,只見江越和葉臻他們鬧成一團,謝幼清氣鼓鼓在一邊,也不知是怎麼了。洛逸和老林押着大隊人馬,因打了勝仗,全都喜氣洋洋。

    他眸中便也帶上了笑意,一扯馬韁,朝着渝川城奔去,「那現在,便去大顯身手了!」

    城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哨兵快馬急至,報說鎮北侯率部回歸。人聲鼎沸中,益州按察使云何下了轎攆,整了整衣擺,神色肅穆,疾步迎上前去。旁邊人看得奇怪,便有人解釋給他聽:「按察使大人,曾是鎮北侯在西北征戰時的部下!」

    玄天承與梅若霜兩人先至,翻身下馬;云何手捧聖旨,雙方互相行禮。玄天承雙手接過聖旨,云何才拜了下去,「下官恭迎鎮北侯,梅將軍。」

    「起來吧。」梅若霜發話說。

    玄天承伸手扶起了他,用只有兩個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說:「聽說你在縣衙跟百姓嘮了一天的嗑,專講我的事跡?」

    「隨便說說嘛。就講有個人草根出身,先是做公主陪讀,然後去軍中歷練,從馬前卒,一路拜將封侯,其間降妖除魔,過關斬將,多麼跌宕起伏,多麼波瀾壯闊,多麼讓人心神激動,最後,告訴他們這個人是你。唬得他們一愣一愣的。」云何挑眉,「隨便他們信不信,我看他們聽得津津有味。」

    玄天承大笑:「真有你的。」

    「是吧,這招你肯定想不出來。」云何笑嘻嘻說,「你沒那個臉給自己吹牛皮。」

    「滾。」玄天承罵,「你就有臉了?」

    「我怎麼沒了?再說,這哪叫吹牛皮,你都得多謝我呢,要不是我趕來給你鎮場子,你能抽出身去對付南郊山的事?」云何笑着說,「那周濟押回來的人和東西,不也得是我主持大局收拾嗎?就周濟那愣頭青,怎麼對付的過來。」

    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周濟毫不留情地給了云何一腳。眾目睽睽之下,他用的是寸勁,搞得云何齜牙咧嘴卻愣是不敢叫出聲來。周濟只當沒看見云何瞪着他的眼神,走到鎮北侯面前,行了軍禮,再抬頭時,眼眶微紅:「恭迎侯爺。屬下幸不辱命。」

    此時,遂寧侯和洛逸等人都到了。原本跟在後頭的謝家軍和梅若霜的部隊,以及血影,在入城前便已經各自隱去,眾人只帶了親兵押送俘虜入城。周濟見了洛逸和老林,又見了葉臻,眾人各自敘話。

    梅若霜瞧着這一切,感到十分欣慰,又見街邊有許多百姓,尤其是女子好奇地打量着她,便索性摘下了頭盔托在手裏,另一手取下了那杆七尺長槍,交給親兵帶了下去。

    「遂寧侯和梅將軍來啦!」

    不知是誰一聲高呼,人群瞬間又沸騰起來。許多百姓手中提着籃子,裝着自家做的粗糧窩頭或是土布,條件好一點的則是糕點和荷包,爭相要送給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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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二位本就是西南赫赫有名的人物,尤其是這幾日,百姓中都傳遍了,市集內和村鎮上多出來的上好的米糧,都是平南謝家那位遂寧侯送來的,而退隱多年的梅若霜將軍,則在訓練新兵時,發現了南郊山和金溪別業的勾當,將其一舉殲滅,俘虜了一大批走私商販,救出了許多良家女兒。

    就在今天早上,縣衙里那叫一個熱鬧。

    官府當着眾人的面,將那些阿芙蓉和軍械一一貼上封條,運上送往京城的馬車。金銀元寶還有幾箱子銀票,首先分出一部分作為軍餉送往前線——這讓全縣百姓都鬆了一口氣,他們不會再擔心被追究責任,也不會再為此上交又一批賦稅;剩下的則作為官府向謝家買糧的錢。從金溪別業里抓回來的小官、鄉紳、商人,還有楊公等人,都被綁到市集上,渾身丟滿了爛菜葉子,只待定了罪,就殺頭或是流放或是杖刑。南郊山中活捉的校尉以上軍官,則被關進縣衙地牢,待到按察使回泗水時,他們會被一併帶去,接受益州布政使、指揮使等官員訊問。

    還有一件事,是不會公開的,但仍舊有很多人知道。從金溪別業救出來的女子,分好幾批被送了回來;又有一些是從人犯口中問出下落,由按察使派人去各處人販手中救回來的,年齡不一,有男有女。有些沉默不語,有些哭啼不止,有些言行放浪,有些,則已是屍體。人們千恩萬謝,或是叱罵毆打,抑或抱頭痛哭,世間景象,不一而足。

    謝幼清眉目飛揚,滿是得意之色。他叫親兵維持着秩序,防止百姓推搡,一面客套着。

    梅若霜卻徑直接過一個女孩手中的土布,摸了摸她的頭:「好姑娘,繡得真好看。」

    「只是粗糙手藝,不值一提。」那姑娘紅了臉,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着梅若霜,眼睛裏亮閃閃的,「將軍英姿颯爽,小女敬佩不已。」

    梅若霜聽她講話口齒清晰,不由問:「你讀過書?」

    「念過幾日。」姑娘眸光黯淡下去。

    耳邊人聲鼎沸,眼前擠滿了一張張善意的臉。這姑娘身子瘦弱,也不知怎的就能擠到最前面。梅若霜微微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背,朗聲說道:「我可不敢居功,大伙兒要謝,便謝鎮北侯吧。這一切可都是他的功勞!」

    眾人愣了一下,想起在縣衙聽來的傳聞,卻又想起前幾日全縣瘋傳的鎮北侯的斑斑劣跡,還有那獻稅的事,將信將疑。

    玄天承遙遙向這邊望過來,無奈叫道:「梅將軍。」

    他朝這邊走過來,那姑娘卻忽地輕輕「啊」了一聲,愣在原地。

    「怎麼了?」梅若霜瞧她與自己女兒一般年紀,又見她呆愣愣卻又犟氣,更是心生憐惜。

    「貴人……」姑娘愣愣地拿出懷中一個小瓷瓶來,「他給了我鞋子蓑衣銀子和藥,幫我捉了魚,還拿糖給我和弟弟吃……原來是您!」她忽地跪了下去,頭磕在地上行了大禮,「民女多謝鎮北侯救命之恩,若您不嫌棄,民女願……」

    「起來,舉手之勞,不用謝。」玄天承連忙打斷她後面的話,生怕她再說出什麼東西來。想伸手去扶她,又覺得不妥。

    姑娘怔怔抬起頭來,正想說什麼,就見一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出現在鎮北侯身後,撇嘴說:「我說你怎麼赤腳進城,身上沒錢沒藥沒糖,全送人啦。」

    姑娘看去,只見那女孩雖然一身髒污,卻看得出膚白如瓷,容色姝麗,鎮北侯看她的眼神又溫柔極了,便覺心中一陣難過。但她沒有難過多久,便站起身來,重新行了個禮,這次神色堅毅:「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來日若有用上小女的地方,小女定當竭盡全力。」

    鎮北侯應了一聲,顯然並沒放在心上。倒是剛才說話那女孩扶住了她的胳膊,眉眼間全是真誠的笑意:「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君寒,唔……你知道百草堂麼?我是百草堂堂主。你想讀書麼?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送你去讀書。」


    鎮北侯聞言側頭看向她,神色十分無奈,只說「我去希玉那邊看看」,便走開了。

    梅若霜倒沒想到,鎮北侯赤腳進城竟是這個緣故。同為女子,她將姑娘們的心思看得明白。見葉臻看破不說破,溫言軟語卻寸步不讓,不免覺得好笑,又為玄天承欣慰。又覺自己沒看錯人,這萍水相逢的姑娘,出身鄉野卻是明珠蒙塵。

    「小靜?這名字不普通啊,《詩》說『靜女其姝』,多好的名字……」只聽葉臻已經和那姑娘聊了起來,「你說那糖紙上的字,喔,泉州雲芝閣……哎呀,他才不是泉州來的呢,那糖是我去泉州的時候買給他的……你問我泉州在哪?跟泗水比?那可遠太多了,有機會我帶你去,快馬一天肯定到了……不會騎馬?我教你唄……嗐,管他們幹嘛,天大地大,女子一樣自在逍遙……如今女子也能科考,今科探花便是個女郎呢!便是不考試做官,你繡工那麼好,開個店養活自己和家人肯定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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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聲喧囂中,間或傳來葉臻清脆的聲音。玄天承遠遠朝這邊望過來,眉眼間滿是笑意。梅若霜不由笑,順手又接過百姓手中的東西,象徵性地收了一兩樣,便囑咐他們天色晚了,趕緊回家去。一面想道,這青雲家的小七,看着也是跟鎮北侯一樣冷冰冰的性子,沒想到卻是個會來事又真性情的,兩個人以後的日子,肯定是熱乎乎的。

    這事兒不知怎的就傳了出去,沒一會兒就人盡皆知:鎮北侯那日遲來又赤腳進城,不是擺架子也不是對王知縣不滿,是因為在漲水的秋刀河中救了一個姑娘,送了銀錢和藥,救治了那姑娘的弟弟,還捉了魚,留下了蓑衣和鞋子,這才會一身狼狽地進城。

    這時便有好事者打趣:那姑娘可得以身相許吶!

    立時便有人打斷他:鎮北侯不要人家報恩,鎮北侯夫人還跟那姑娘聊得開心,說要供姑娘和弟弟上學吶!

    圍觀之人連連感慨,說鎮北侯夫婦當真是菩薩轉世喲!

    這話呢,雖然有一定誇張的成分,但總體意思還是對的。那幾個安排在人群之中的托兒,揣着懷裏的賞銀,功成身退。

    葉臻後來知道了這事,默默多給了二兩賞銀,偷着樂呢,卻還是故作正經把那幾個亂說話的逮來訓了一頓,「什麼夫人,不要亂說。」

    至於王福山,嘿,誰還提他呀!這會兒要還有人說鎮北侯殺了王福山,只怕立時就會被身邊人胖揍一頓。

    天色全然黑了,城中四處都點上了紅燈籠。眾人本想簇擁着鎮北侯一行到縣衙去,玄天承他們連連勸阻,才終於讓百姓答應各自歸家。梅若霜推說自己身上有傷,便先行回了官驛。眾人離去後,一群人看着縣衙中堆成山的禮物面面相覷,也不知誰起的頭,都無奈地笑起來。

    「要說這黎民百姓,還真是善變。」謝幼清翻看着庭院中堆的東西,都是些平常他看不上眼的玩意,並不十分放在心上,倒是對姑娘家送的精緻荷包多看了兩眼,冷哼一聲道,「前兩天還嚷嚷着要把鎮北侯繩之以法呢。有奶便是娘,人心如此啊。」

    云何哼了一聲:「侯爺當誰都跟你似的讀過書,懂大道理?普通人哪裏會想那麼多,誰對他們好,他們明白着呢。」他抓了個野菜饃饃,咬了一口,對玄天承說,「這可比凍成石頭的麵餅子好吃多了,是吧——喲,喲喲!」順着便看到了玄天承牽着的葉臻,當即瞪大了眼睛,把饃饃放在一邊,拍了拍衣服,正經起來,「我說怎麼到處都在傳鎮北侯夫人云雲,我尋思你哪來的夫人——這就是嫂子啊,嫂子好,我是云何!」

    有云何起了頭,親兵們也跟着挨個行禮問好。葉臻一一認識,心裏很是高興。儘管她身份未明,家仇未報,又是一介草民並無家族勢力,但玄天承仍是大方地把她介紹給身邊的人。所有人都對她很尊重,就連對她有敵意的遂寧侯,也只敢在言語上笑裏藏刀。這說明玄天承都事先調停好了,他就是把她當成了未來的妻子,也說明他是個極有魄力的人,以他的身份地位,沒人敢給她甩臉色。她在心裏計劃着,這次事情結束,有機會的話,她也要向親朋好友正式介紹他。

    事情並未全然塵埃落地,不過眾人繃了一段日子,都是疲憊不堪,故而此時暫把事務放在一邊,開懷暢談。縣衙的官員們準備了簡單的接風宴,戰戰兢兢陪在一邊,玄天承便揮手讓他們都早點回家,有事明天再說。

    待得官員們離開,謝幼清第一個就說:「你們侯爺從上京帶了逍遙酒來!今兒個本侯做主,所有人都能喝酒!把他帶來的酒,通通喝光!」

    洛逸、周濟、老林幾個連連說血影執勤期間絕不沾酒,結果云何見玄天承笑而不語,當即跟着謝幼清起鬨,拉着楊添兩個人先幹了一大碗,說:「喝!侯爺就當沒看見!」

    親兵們得了玄天承首肯,當即歡呼起來。早有人從驛館搬了酒罈子來,親兵們領了下酒菜,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喝酒談天。

    有人來敬玄天承酒,只見他破天荒地拿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有個親兵喝大了舌頭,見狀就哥倆好地拍着玄天承的肩膀,大笑說:「將軍,您這,這就不夠意思了嘛!不會是怕喝多了在嫂子面前出洋相吧!」又對葉臻糊裏糊塗地做了個禮,一本正經地說:「嫂子,您放心,將軍他酒品很好的!」

    眾人都善意地大笑,葉臻對上玄天承無奈又無辜的目光,噗嗤也笑出聲來。她直接端了個海碗過來,給自己滿上,說:「我替他喝。」便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一飲而盡。

    云何帶頭鼓起掌來,「嫂子好酒量!」

    「嘿嘿,小意思。」葉臻砸了咂嘴,似在回味,看着玄天承,笑嘻嘻說,「果真是好酒。」

    玄天承拉住她,低聲說:「行啦,別喝多了。」他看着她緋紅的臉頰,差點就要按捺不住衝動掐她軟乎乎的臉頰,狠狠親上去。

    「好喝嘛。」葉臻撇嘴說。她喝酒上臉,腦子卻清楚,端着嫂子的架子,跟想來敬酒的人一一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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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天承知道她酒量,並不擔心,只是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喝下去的一點點酒,刺着胃又隱隱作痛,不過身上卻鬆快得很,心也軟乎乎輕飄飄似乎要飛起來了。她紅着臉說的那些話,明明再正常不過,聽在他耳朵里也像是撒嬌,貓抓似的。

    云何端着小酒杯過來,葉臻也就順勢換成了小酒杯。云何嘖嘖稱奇:「你跟他倒真是兩口子,一個賽一個能喝。」又打趣說,「我可等着喝你們喜酒啊!」

    「借你吉言。」葉臻倒還蠻喜歡云何的,笑着說,「那我泗水的百草堂,還要請按察使多多照拂。」

    「那還用說!」云何也是喝大了,拍着胸脯就保證說,「甭說你那百草堂,你寒軒開在益州多少鋪子,我保管給你照顧得妥妥噹噹!」

    「哼,我看她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攀上鎮北侯,借他的人脈和地位,好做她的生意!云何,你看人看清楚了!」謝幼清突然插進話來,語氣很是尖刻。

    他的聲音不輕,周圍人都聽到了,一下子鴉雀無聲。云何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僵住了,不禁看向葉臻。卻見葉臻倒是神色未有波動,玄天承已經站起身往這邊疾步走來。謝幼清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但眸中儘是不屑。

    氣氛一下子冷到極點。

    葉臻「當」一聲放下酒杯,嗤笑一聲,「希望遂寧侯一輩子沒有求人幫忙的時候。」她目光變得極冷,道一聲失陪,轉身便要走,被玄天承一把抓住胳膊,護在懷中。她本不委屈,這時卻忽然紅了眼圈,情不自禁地靠在了他肩膀上。

    玄天承目光也十分冰冷,對着謝幼清說:「道歉。」

    謝幼清別過頭去:「我說錯了麼,憑什麼道歉?她不就是仗着跟公主長得……」

    「我說,道歉!」玄天承聲音重了幾分。他此時看起來還算平靜,但熟悉他的人知道,鎮北侯平日裏甚少發怒,這樣說話,已是盛怒之下給謝幼清留了情面。

    云何吁了口氣,小聲說:「希玉,你這話說的確實不對。別說是對嫂子了,就是對別人,你也不能這麼說。」

    「就因為是嫂子,才不能眼看着延之陷進去。」謝幼清憤憤,見眾人看他時臉上都有責怪之意,悻悻道,「合着我里外不是人了?要我道歉,行,我道歉。」他自認能屈能伸,道個歉算不得什麼事,當下便說,「對不住,周姑娘。希望你別讓延之失望。」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他這道歉的態度和最後說的那句話,還是讓葉臻火冒三丈。她忍了又忍,才總算沒拔出刀來教遂寧侯什麼叫作做人別嘴欠,也不樂意見到玄天承和遂寧侯因為這個事情鬧彆扭。她站直了身子,儘量用平靜的聲音說:「沒事了,大家繼續吧。」

    玄天承見她眼睛還是紅紅的,曉得她咽下了極大的委屈,心裏頭更是生氣。他明明再三叮囑,謝希玉這個混球怎麼還敢說三道四。便想道,等一會兒人都走了,定要留了他狠狠叱罵,要還犯渾,就打一頓,要是不服,就打到他服氣為止。

    葉臻見他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麼,倒是哭笑不得,也顧不上惱了,拉住他的手,說:「好啦,我沒事。」

    謝幼清見狀,嗤笑一聲,轉身就走。玄天承看了眼葉臻,跟了出去。

    一眾親衛面色各異,不熟悉葉臻的,看向她的目光中便帶了探究和審視。葉臻覺得很不自在,隨便找了個理由就走了。

    江越幾個是跟着葉臻一路從蟒縣來的,見狀着急得很,忙跟上去,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安慰她。半晌,江越說:「嫂子,你別聽遂寧侯胡說八道。他就是喝多了。」

    「喝多了,呵。」葉臻哂笑,回頭見幾人擔憂地看着她,笑道,「回吧,吃了飯,早點回去休息。我沒生氣。」

    江越聽着心裏發毛,又大膽一回,說:「侯爺他也不是故意丟下您走的,您放心,屬下回頭幫您打他去。」

    「得了吧,你還敢打他呢。」葉臻這回倒是真心笑了出來,認真地說,「我沒生氣,更沒有跟侯爺生氣,侯爺他明白我的心思,知道我不會生氣,才追出去的。至於遂寧侯,他是為了侯爺,我也是為了侯爺,只是我跟他說不到一塊兒去,有些誤會沒解開。」她嘆了口氣,沉沉說,「只要我一日是周珍,往後這樣的事多着呢。別人我管不着,你們可得站我這邊。」

    「那是當然。」江越搶着說道,「別人沒看見,咱們兄弟幾個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若不是嫂子,侯爺當時便……」

    「行了,這事兒你們自己知道就成,別到處嚷嚷。」葉臻囑咐說,「你們幹的又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

    「哎,哎。」江越連聲應道,一面想着,自己往後就跟定嫂子了。

    玄天承這邊追着謝幼清一路出了縣衙,兩個人在大街上打起架來。玄天承根本沒動靈力,但即便有傷在身,還是把謝幼清打得氣喘吁吁。

    知道他根本沒下死手,謝幼清靠在牆邊,滑溜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罵道:「娘的,你還真為個女人跟兄弟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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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反目了?那你早點滾蛋,我沒你這兄弟。」玄天承收了手,在街沿石上坐下來,側過頭去看他,「謝希玉,你哪來的毛病?我要是跟你說,你媳婦嫁給你是覬覦你謝家地位和人脈,你樂意不?」

    「那能一樣?」謝幼清嚷嚷道,「我媳婦出身琅琊王氏,我娶她那叫強強聯手,我一點不擔心人家覬覦我的地位和人脈。你那位什麼出身?還頂着那麼張臉,叫我怎麼不多想?」

    「你要是看出身的人,當年就不會認識我。換到她身上,就不行了?」玄天承斜眼看他,「怎麼,不相信我的眼光?」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這不是怕你被那張臉迷惑嘛。」謝幼清嘟囔,「出身呢,當然不是最重要的,可出身平民,就意味着她可能是個文盲,這個我考察過了,不是。她又是個商人,商人重利、精明,誰知道她是不是來騙你錢的?還是個江湖俠客,你娶她能幹嘛?指望她師父師兄幫你打仗還是上朝?我看她連你家裏的事都管不好。」他頓了頓,說,「你喜歡她,一點問題都沒有,可你鎮北侯的夫人,總不能上不得台面。」

    謝幼清苦口婆心說了一大堆,本以為讓玄天承幡然醒悟,沒想到轉頭卻見他笑得很開心。謝幼清又氣又惱,「合着你壓根沒聽是吧?」

    「聽着呢。」玄天承收斂了笑意,正色道,「你都沒見她幾次,怎知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心裏想想,或者考察她,都可以,她經得住。可你怎能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說那種話?」他說到這裏又覺得怒火蹭蹭竄上來,「你想讓她怎麼做,讓我怎麼做?就為了你的成見,讓她下不來台,阿臻大度不和你計較,你怎麼偏就拎不清?」

    「行吧,我會注意的。」謝幼清垂着頭說,「我明兒給她好好道歉去,祝你們幸福。」

    玄天承一路小跑着回去,卻沒見着葉臻。江越說她在後頭廚房裏,他便又一路小跑着朝廚房去。

    廚房裏點了油燈,光線昏黃。葉臻正盯着灶台出神,這裏的灶台跟泗水很是不同,她須得一直看着火候,便沒注意玄天承進來。下意識反擊時,手臂便被他牢牢扣住。

    玄天承將她背身抱在懷裏,探過身去,輕輕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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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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