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承聽云何講述,才知道夏鴻和張宓不是帶着姑娘來找他,而是要直接去飯局,他們倆接上了姑娘,路上碰到襄陽侯夫婦說出了未婚妻的名頭,云何的人覺得不對才來報的。他一時覺得憋悶,又是惱火,道:「攔下來。就說我要見一見。」
這飯局是世家私交局,若真是由張宓帶了姑娘進去,這未婚妻的名頭便算是坐實了。然而,這並不單純是未婚妻的問題。
玄天承靜了靜心。得虧今天沒有煩人的事,看了弟弟妹妹的信,他心情很不錯,還有足夠的情緒用來消耗。
云何點了點頭,有點擔憂地問他:「你姐夫可也在啊。你傷勢未愈,打不過他。」夏鴻平日裏對小舅子和小舅子的下屬都很不錯,但有個不知是好是壞的特點,一旦涉及老婆,就六親不認。
「他還能對我動手不成。」玄天承道,一面嘀咕,「到底誰欺負誰啊。」
不多時,夏鴻和張宓便帶着人登門了。他們雖為長,但品級不如玄天承,上門拜見也沒問題,但大概因為這是云何的府邸,他們臉色有點難看。
玄天承上前行了禮,看了眼那規規矩矩跟在後面的姑娘,低眉順眼的,也沒看出來長什麼樣子。他讓三人各自落座,自己在上首坐了,問張宓道:「姐姐姐夫這是何意?」
「璉兒都要訂婚了,你這個做舅舅的還沒定下來,平白惹人閒話。這位是淳于家的二小姐,清貴人家,知書達理,我跟你姐夫看着合眼緣,便想着做主給你定下來。」張宓說着笑起來,對那位淳于小姐道,「侯爺也太心急,一會兒就能見到的,非要提前看一眼。」
淳于小姐抬頭怯生生地抬頭看了眼玄天承,立時滿面紅霞,眼中俱是仰慕之情。
玄天承覺得太陽穴一陣刺痛。她到底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說了些什麼?他這時已經有點克制不住火氣,渾身便散發出迫人的威勢。他站起來冷聲說:「姐姐,我有話同你說。」
夏鴻橫眉道:「鎮北侯,你姐姐日夜為你的婚事思慮,你怎不領情?」
玄天承笑了下,道:「自是領情的。還請姐夫和淳于小姐稍坐,我同姐姐有別的事要說。」他走向張宓,有些失了禮數地拉住她手臂,帶了幾分強硬道,「你同我來。」
夏鴻原要阻攔,張宓倒是制止了他。姐弟二人往偏廳走去。
走出幾步,玄天承便放了手。他本來也沒用多大力氣,張宓卻是甩了甩手,頗有些吃痛,道:「你若是對我不利,我立馬喊他。」
玄天承一時失語,竟是氣笑了:「你竟覺得我會對你不利?」他感到心酸委屈,有一點控制不住脾氣,不想因此說出難聽的話,於是扭過頭去盡力忍耐。
「……難道你不會麼?」張宓神情有幾分躲閃,接着說道,「你如今是越發位高權重,連你姐夫也不放在眼裏,更別提我這個姐姐了。」
「我把他放在眼裏,那是因為他是你丈夫。」玄天承回頭,看着她道,「姐姐,姐夫當你是個弱女子,你也演得像朵嬌花,這麼多年,你連自己也騙過去了?你敢說如今動起手來,對我有幾分勝算?」
張宓絞着自己的手指,垂首道:「你身懷暗香疏影,誰知如今修為到了什麼地步。」
玄天承原本也沒期待什麼,但還是有點難受,忍不住道:「你寧願如此想,也不願過問我毒發之時是何等痛苦。」
張宓呼吸一滯,半晌才勉強笑道:「我如何不擔心?可你從小便懂事,又是個自尊心強的,好幾回我見着,你只叫我不必擔心。」她走近一步,懷着關切道,「我聽說……暗香疏影雖藥效霸道,卻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的。要短時間內提升修為,哪有不吃苦的呢?忍忍也就過去了。」
玄天承聽着這戳肺管子的話,連生氣委屈都沒有了,頭腦倒是奇異的清晰。他沒有再深入這個話題,轉而道:「那位淳于小姐,你還是送回去吧。我會去淳于家說明。」
「你不喜歡?」張宓道,「那你喜歡什麼樣的?我給你掌眼。」
「不喜歡。」玄天承說。他接着道:「什麼樣的都不用再看。我已經有未婚妻了,京中也已經在籌備婚儀,你不用再操心。」這些事,他將玄琨等人送回張宓身邊時就已經書信說明,現在看來,張宓根本就是在裝聾作啞。
「未婚妻?你說君七?」張宓眸中划過冷冽,嗤笑一聲,「原來,你就是為了她。你就這麼護着她?」
「與她無關!」玄天承提高了聲音,冷笑道,「便不是她,只要不是你選的,只要與陛下有關聯,你都要插手,對嗎?」
張宓頓了下,譏笑道:「你明明都知道,卻還要惹我不快。你不是在母親病榻前立過誓,要一輩子尊重我敬愛我麼?我的弟弟在人生選擇上出了偏差,我連教導的權利都沒有麼?」
「何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這麼多年,你要我做的事我做,送給我的人我收,難道我一直親着你縱着你,你便以為我是沒脾氣的泥人,你做什麼我都要無條件支持?」玄天承蹙眉看着她,「我是真沒想到,你竟會讓符珈來殺她。姐姐,你怎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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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不還是為着她麼?」張宓不以為意,「殺個人罷了,你沒殺過麼?說得多清白可憐的樣子。」
玄天承沉默無語,半晌,道:「姐姐,我和指揮使,的確是太慣着你了。」
「好啊,你可算是把心裏話說出來了。」張宓抬頭看着他,冷笑道,「玄天承,你說你心疼我敬愛我,其實心裏很憋屈吧?你是我弟弟,一切合該都是你的,可惜我生得比你早,你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我就什麼都有了。你什麼都想要,卻總裝出一副寬厚忍讓的模樣,讓老臣們心甘情願為少主進言,我不為你做事,倒像是傷天害理一般。若玩心機,誰能比得過你?我再難堪的時候你都見過,你心裏定是瞧不起我吧?你還差點丟了性命,難道不為此懷恨在心?何必這樣假惺惺的。」
玄天承胃裏本不舒服,此時連着渾身的傷一陣陣劇烈疼痛起來。他捂着嘴嗆咳幾聲,眼尾都紅了,勉強說出一句:「你原來……一直這樣想。」他覺得可笑,又不想說傷人的話,便只是沉默着。
張宓其實遠沒有那麼鎮定。她說完這些,眼前有點眩暈,但或許是為了讓自己的心更堅定,抑或是他沉默的樣子刺痛了她的眼睛,多年來積壓的情感此刻泄洪般爆發出來。她連連冷笑道:「看看,就是這副模樣!倒顯得我多對不起你似的!你委屈什麼?我還委屈呢!玄家白家的人為了你出生入死,你倒好,拿他們去填藍家和炎家的大業!娶君七,再生個流着炎家和藍家血的孩子,你可真是能耐,怎麼不乾脆連姓氏都改了算了?」
「你怎就非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玄天承忍不住發火,「你倒是看看這是哪裏?這不是玄都,也不是瑤華宮,父親葬在東海之下,母親還在病榻之上。對着個影子都沒有的破王座,倒是擔憂起繼承權來了?你說我玩心機裝可憐,你說這話就不心虛?當年那件事我心疼你受罪,也怨自己沒保護好你,你非要覺得我瞧不起你,是,我還就是瞧不起你!你遠嫁夏家是母親拼死求來的,可你就沒有想過,你一走了之倒是痛快,母親如何被陳家針對,我與阿演阿瑤如何度日?若非陛下和公主庇佑,你道我們如何能長大成人?你捫心自問,你難道不是想讓我自生自滅,死了最好?倘若不是我在京中站穩了腳跟……」他沒有再說下去,緩和些聲氣,懇切道,「姐姐,你能遠離傷心之地,遇到姐夫這樣的良人,我為你開心。你對我們再不聞不問,也畢竟是姐姐。兄弟姐妹不相互扶持,難道還要反目成仇?我知道我做弟弟的,說什麼在你眼裏都顯得虛偽。可是,你能不能放下你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看看周圍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哪怕不為我想,你也得為姐夫想想。」
張宓臉色慘白,呼吸有些不穩。
玄天承接着說道:「你既知阿臻身份,卻還敢刺殺她,可有想過,倘若陛下知曉,我與姐夫該如何?還是你真當我在陛下面前有這般底氣?」他見張宓似是聽進去了,微微舒了口氣,接着又道,「你說我一心為了陛下做事,難道那些事不該做麼?多少很簡單就能幹成的事,你非要橫加阻撓。你只看得到我跟你對着幹,就看不到多少人因此受苦受罪?這些事陛下未必不知,只是看在父親面子上,對你多有照顧;我能有如今的成就,也是陛下處處相護。誰為誰做事,誰是君誰是臣,真就那麼重要?」
「可你是君。生來就是。」張宓顫抖着說。她垂眸壓下了眼底的動容,有些機械地說道,「為君者,怎樣想都不錯的,是我錯了。我以後不管你就是了。」
「你……」玄天承一口氣憋在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可他也委屈傷心得很。他就是陳述了事實,難道還不許他實話實說麼?
有些事沉浸在時間裏,將原先就有的端倪發酵,就算他不願意想,也會自己變得越來越確信無疑。
張宓不止一次想殺了他。年幼的他最好下手。她試圖在打打鬧鬧中「意外」害死他。只是周圍還有玄甲衛保護他性命,所以她沒有得手——當然玄甲衛也就僅僅是保護他不死而已,按照玄琨的話來說,只要不死,其他的都是對儲君的磨礪。
而那次張宓險些被張燁玷污,他闖入門去……那是一切的開端。原本他一直心疼姐姐,直到他意外知道了張宓的修為。因為她實在過於厲害,所以輕而易舉就能偽裝成毫無修為的樣子,不被任何人看穿。想想也是,她是父親手把手教的,怎麼可能真的是個弱女子?而張燁沒有任何修為,即便被陳景和控制,也絕不可能是張宓的對手。他不願這樣設想自己的姐姐,更難以置信她會用這種匪夷所思的手段謀害自己的弟弟,一直催眠般地告訴自己,姐姐是忍辱負重,所以才不能展露修為,漸漸地他自己就相信了。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心中的猜忌和殺意。他有時會想,若他知道這一切的時候還是睚眥必報的小孩子就好了,她要殺他,那他也殺她,簡簡單單。可她是世上唯一一個與他流着相同血脈的人,他們共同背負着先輩的榮耀和恥辱,更同樣是洪流中的受害者。光華時代覆滅,父親排除千難萬險準備為她修改的《繼承法》變成笑話,為她編織的夢幻世界也頃刻崩塌,她隨着母親顛沛流離——倘若不是母親腹中已經懷了他這個所謂玄都的希望,她們本可以一走了之,逍遙自在。生命於他而言是懸崖邊緣,於她卻是天堂墜落;女帝和公主救他於水火,於她卻是殘忍無聲的炫耀。而他們如今已經走到了高位上,彼此根系交錯,利益相關:寧壽宮、張家、夏家被這段親緣關係牢牢捆綁在一起,牽繫了無數人的生死。她現在是不會想殺他了。而他實在無法否認血緣關係帶來的親近,即便走到這個地步,也還是下意識地想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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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如今說的這叫什麼話?他是君?他說什麼都對?難道他只有擺出上位者發號施令的模樣,她才能真正把他當做弟弟來疼愛來扶持嗎?他和姐夫支持她當家做主,去做她想要做的事,難道反倒加深了她心中的恐懼?
他覺得應該是她身邊有人一直在給她灌輸着什麼,她已經有點魔怔了。而他如今與她離了心,又隔着這許多事,倒是不好輕易再攤開來講了。他是又急又氣,恨不得把玄琨他們拉出來毒打一頓,但到底沒這麼做,那可能會起到相反的效果。他原本打算慢慢地把玄琨等人架空,現在看來,得加快進度。
但看張宓情態,她也在努力掙扎。他拉她一把,應該還能出來。他做到這份上,自覺實在是無愧良心。畢竟是姐姐,還能怎麼辦呢?他微微嘆了口氣,溫聲道:「姐姐今日點了這鴛鴦譜,倘我不是事先得知,到了席面上要如何收場?襄陽侯他們都在的。你不願我為藍家做事,難道就樂意扯一個淳于家還是誰家進來?平白倒讓人看出我們姐弟不和來。還有什麼君不君的,這樣的話以後莫要再說了。我們好不容易扶持着走到這般地位,多少難處都扛過來了,我是如何對待你的,你卻因外人幾句話便曲解我的心意,怎能不讓我心寒?」他忍不住便說道,「你當我是真的不知道?還要我如何做,才能讓你對自己做過的事心安理得?」
張宓聽着,眼底已泛起水光。她囁嚅着說:「我不知該不該信你這些花言巧語……我心裏亂得很。我……我不知道。」他說的那些她又如何不知,可她真的……
她真的有那麼討厭藍家麼?或許沒有。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就那麼討厭藍家了。
她在最好的年紀從雲端墜落,失去了父親的庇佑,她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公主永遠是排在皇子之後的,她有兄弟,她的一生必須要為了兄弟而活。
這是她第一次試圖扭轉自己的信念。在這個過程中,她拼了命地哀求母親,向師長證明她的能力,可他們都無動於衷。她是想殺死弟弟,可是她很難下手,如果能夠偽裝成意外,她就可以減輕心中的罪惡感。她就這樣一點點鮮血淋漓地剝除着自己的人性。而弟弟一次次死裏逃生,也讓她心中的愧疚越來越難以忍受。她最終還是逃了。遠嫁西南,重新開始。她勉強說服了自己為弟弟的未來而努力,從此她的一生就和弟弟捆綁在了一起。
可是,就在她的信念已經根植入骨時,弟弟卻是如此輕易地說出了他根本不在意他們謀求的位置這樣的話。他竟是如此踏實勤奮地要跟着女皇帝女皇儲干,甘願這樣捨棄掉自己的出身和責任,還反過頭來告訴她女人也一樣能謀求那個位置,只要她願意他就能扶持她?那她的犧牲算是什麼?笑話嗎?!
她在兩種聲音間顛來倒去,漸漸地迷失了。她實在說不清那到底是種什麼感情,仇恨?嫉妒?羨慕?她該保護弟弟的,他實在太無辜了。可是當她明白這點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這樣了。她無力承擔過去的傷害,只能逃避。他對她越好她越難以忍受,只有他跟她一樣心懷恨意狼子野心,甚至他不這樣她也非要把他逼上這條路,她才覺得心安。
「你別怕。姐姐,你慢慢地想。」她聽到玄天承說,「我也是在賭氣。上次我就不該讓玄琨送信,我該自己來的。我們有好多話沒有說開,不要再這樣下去了。過去的事,想不清楚就不要再想……少提起,很快就真的過去了。」
他也太……太好了些。張宓望着他,心頭酸澀。很多話堵在胸口,她說不出來,最後只說:「那,那個淳于小姐,我去跟她說吧。」
玄天承見狀稍稍放下了心,點點頭,帶上幾分玩笑道:「你有我和姐夫撐腰,怕那些人做什麼?」他彎下腰,盯着她說,「姐姐知道我說的是哪些人吧?」
「我知道。」張宓眸光堅定許多,卻是抓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阿承,你走了這麼多步,我斷沒有原地不動的道理。你有句話我記得了,畢竟我們是同胞姐弟。」
玄天承笑起來,虛扶了她一下,說:「走吧,姐夫應是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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