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臻剛回到百草堂,就聽說了陳崇緒來過的事。看着許夫人一臉找到靠山的神情,葉臻很是無語,姜堯察覺到她的目光,也聳了聳肩表示無奈。
許清源已經醒來,葉臻叫所有人都退下,在床邊坐下來。許清源感到十分侷促,半晌只說:「這幾日的事,我都聽夫人說了。多謝君寒姑娘相救。」
「不必客氣。」葉臻徑直說,「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已讓無極閣查明,放冷槍刺殺你的是荊南折衝府的人。」
「折衝府?他們為什麼刺殺朝廷命官……」許清源驚道,「無極閣?君姑娘,你……」
「許大人是個聰明人,君寒言盡於此。另外,我看尊夫人與安寧侯走得近,忍不住多嘴一句,安寧侯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與方榆不同,許清源是世家出身,對於這些事應當一點就透,許家也不會允許他吃下這個啞巴虧。所以葉臻毫不諱言地告訴了他。至於荊南折衝府背後的勢力,那不妨留給許家自己去解決。許清源既然能被女帝派來這烏煙瘴氣的西南做一個得罪人的監察御史,想來不會連這兩把刷子都沒有。
她本是想把從景春苑找到的那把槍給許清源看的,但此時她不能全然信任他,既然玄天承和女帝那邊在處理軍火庫的事,還是不要從她這裏把消息走漏的好。
許夫人帶着侍女站在門口,見她開門出來,笑着打招呼道:「君姑娘。」她眸中有一絲慌亂與敵視,隱藏得不好,葉臻一眼便看穿了,不由輕嗤,難道自己還會搶她的夫婿不成?要不是那些話不能由任何人轉告,自己也不樂意跟許清源獨處一室。
不過葉臻也沒有在乎這點小事。她盤算着去打聽陳家父子的消息,一路往後院走去,忽然便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又驚又喜:「四哥,小安!」
來人正是她四師兄君識和師妹堇安。
葉臻離開青城山後便傳書留仙谷,托人將血靈草帶來,卻沒想到來的是君識和堇安。堇安中屍毒已有將近一月,看面色倒是紅潤,想來已經大好。她激動不已,一把撲進葉臻懷裏,「七師姐,我好想你!」
葉臻自從知道堇安對葉家的仇恨之後,就無法像從前一樣毫無保留地疼愛她了。她這樣熱情似火地撲來,又表現出滿滿的依戀,葉臻只覺得手足無措,沒有把人推開就不錯了,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四哥君識。
平日裏她也不怎麼跟四哥交流,他實在是惜字如金,簡直是話題終結者。但葉臻很崇拜他,因為他人狠話不多,用姜堯的話說,酷斃了。
「師父讓你帶她在泗水轉轉。」對着自家師妹,君識還是耐心解釋,只不過仍舊面無表情,「我只是護送她來。」
堇安吐了吐舌頭,「才不是轉轉呢!我要跟着師姐學本事。你快去找大師兄他們吧。」
「找大師兄?」堇安隻言片語間,葉臻已經聽出了意思,不免用眼神詢問君識,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愈發擔憂,也有些懊惱。她微微嘆了口氣,垂下頭,說:「抱歉,師門有麻煩,我卻沒有幫忙。」
「用不着你出手。」君識摸了摸她的腦袋,「人送到了,走了。」
葉臻給自己順了順毛,嘀咕道:「薅草呢。」看他匆匆而去的背影,鼻子一酸。師兄們真的對她很好,個個把她當親生妹妹。可她的心從未留在留仙谷,也不曾為那個可稱之為「家」的地方付出過什麼,實際上卻一直享受着他們的照顧。也許,她也應該多回報他們一些?而不是僅將其作為自己理所當然的退路。
葉臻這樣想着,就見堇安已經在院子裏好奇地看了起來,她伸出手去輕輕觸摸一盆早開的蓮花,一面道:「師姐,這泗水的百草堂跟宣城那家裝潢得好不一樣!這蓮花竟這麼早便開了?」她眉目雀躍,也不等回答,又問,」我能不能進屋去看看?」
「你隨便逛。」葉臻被她感染,不自覺便笑道。她想,同樣是背負家仇,也許是她太苦大仇深了?成日裏繃着一根弦,很容易錯過一些簡單的快樂。
然而,就是這一瞬的鬆懈,便出了岔子。當然,葉臻也沒想到,還有刺客能直闖百草堂後院。
電光火石間,寒光出鞘,卻沒有下一步動作。堇安發出一聲尖叫,聲音被扼斷在雪亮的劍鋒之下。她瞪大了眼睛,顫着下巴微微側頭,只能感覺到冰冷帶着殺氣的呼吸。
影衛很快提刀追至,十來個人將刺客圍在中間,但見他挾持了人質,不敢進一步動作。
葉臻握刀的手垂在身側,小心上前一步,便見堇安細嫩的脖子上淌下殷紅的血,連忙止住腳步,蹙眉道:「楚離仇,你有事沖我來。」
她能跟鉞寧談判,但面對楚離仇,實在無法全然冷靜!
不怪葉臻這時才認出楚離仇。短短几日,他已經瘦脫了形,看來真如鉞寧所說,他已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我跟你的事,我自會把命送上。」楚離仇聲音嘶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時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才沒有讓劍脫手。「我只是來警告你,你休想花言巧語矇騙阿寧!我的命,用不着她低三下四跟你求!你在此立誓,不得以任何方式傷害青城山,傷害阿寧,否則我殺了她!」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葉臻看出他的虛弱,唯恐他殊死一搏傷了堇安性命,卻又不肯就這樣讓步。她想了想,放下了刀,又讓影衛們全都放下武器,自己往前走了兩步,「我發誓,我與鉞寧掌門說的句句屬實。我手中的確有血靈草,你難道不想活下去麼?」
青城山一帶地形複雜,他們二人又深受百姓愛戴,朝廷發兵征討吃力不討好。所以葉臻才會想到與鉞寧先行談判,並藉機換來好處。鉞寧完全可以拿下葉臻,卻為了血靈草頻頻讓步,所以楚離仇會這樣說。只不過這二人倒比她想像的還要情深義重,葉臻有點羞愧。但想到望川樓的事,這點愧疚實在有限。
葉臻又往前走了一步,深吸一口氣,悲憤道:「你殺我親朋,卻要我饒恕青城山,難道不用付出代價麼?」她眼底充血,熱淚盈眶,冷笑道:「你說你的命隨我取走,可你的命對我來說分文不值!你便是死在這兒,他們也不會回來了!」
楚離仇狠狠顫了一下,手腕發軟。他扣緊了堇安的身子,劍鋒卻偏了,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裏,露出茫然的神色,繼而變得極為狠厲,嘶啞怒吼:「再往前一步,我真殺了她!」
葉臻停住腳步,已經與楚離仇和堇安近在咫尺。堇安害怕到失語,又見葉臻就在近前,劇烈地掙紮起來。楚離仇手中的劍應變不及,在她脖子上擦出不少血痕。
就在此時,葉臻身形忽動,一腳踹飛他手中長劍,一個旋身將堇安拉在懷裏。她將堇安推給影衛,又是一腳將楚離仇踹翻在地。她用膝蓋狠狠壓着他胸口,直到他忍不住偏頭吐出一大口血,才道:「那日,倘若不是鉞寧阻攔,我已經殺了你。」
楚離仇笑,一笑便咳出黑色的血污:「我今日來,本也沒打算活着回去。你只管動手,只要你保證,青城山不會有事。」
「那我若是不保證呢?」葉臻譏笑,「楚離仇,你憑什麼跟我談條件?」
楚離仇瞳孔放大,卻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能賠給我的,只有你這條命。可殺了你,也太便宜你。」葉臻叫人送上了寒光刀,刀尖就立在他耳邊,悠悠地轉着,「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把他們身上的傷,都讓你受一遍,在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再把你的腦袋砍下來,丟到江里去餵魚?哦,再把你的屍身送到鉞寧跟前,她一定會很傷心。」
楚離仇目露凶光,拼盡力氣想要反擊,卻被葉臻毫不費力地控制住。他咬牙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若是阿寧知道我死在你手上,你吃不了兜着走。」
「喲,在這裏等着我呢。好一出姐弟情深,可真讓人感動。」葉臻嘲諷道。她知道,她剛剛與青城山談判完成,怎麼也不能殺了楚離仇,但他自己送上門來,還差點傷了她的師妹,她怎麼肯輕易放過他?折磨,嘲諷,都是少不了的。
可就在這時,堇安突然跑了過來。葉臻皺眉,正準備攔下她,就見她踉蹌着跪下,直直朝着楚離仇伸出手,哭着喊道:「哥!」
這一變故讓所有人始料未及,連葉臻都愣住了。楚離仇張大了嘴,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方才被他隨手抓來做人質的女孩,她的脖子上甚至還流着血。他灰暗的眸子忽然有了亮光,只是怔怔地看着,忽然便別過頭去,一言不發。
堇安卻不管不顧地撲了過來,捧起了他的臉,看見他眼角流淌的淚水,也不自覺哭了起來。
楚離仇閉上眼睛,冷聲說:「你認錯了。」
「不會,不會錯的!你就是我哥哥!」堇安尖聲叫道,一面去推還在怔愣的葉臻,「師姐你起來,你起來啊!」
葉臻一時沒有動。她在楚離仇身上看到了一瞬的希望的火光,然後便倏然熄滅了。這一次的灰暗,比方才更寧靜了一些。這一瞬,無論他們在望川樓有什麼血海深仇,葉臻與楚離仇竟然詭異地心靈相通了。
當然,如若沒有仇怨糾葛,他們相識於江湖,本就該惺惺相惜。
楚離仇不想讓妹妹認回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妹妹活着,足以慰藉。
葉臻又有了那種悲哀的感覺。
楚離仇或許知道他殺錯了人,而葉臻,明知道他殺人是因為誤會,卻不能因此就原諒他殺人的事實。葉臻上青城山時,想着要雙方握手和談,將事情的真相公之於眾,一樁樁一件件算得分明,實在是幼稚可笑。
就算明知一開始就是錯的,他們已經無法回頭了。
可為什麼要在他們達成共識準備解決這件事的時候,又冒出來一個堇安,讓這件本來就掰扯不清的事又變得更加複雜呢?
無論從哪個角度,葉臻都不希望他們真的是兄妹。
可她看見堇安撩起了衣袖,雪白的手臂上,一塊顯眼的燙疤。堇安拼命扯着楚離仇想讓他看,可楚離仇一直抗拒。
葉臻慢慢地站起來,看着堇安哭着想去扶楚離仇。楚離仇一把推開了堇安,偏頭吐了一大口血,自己勉強爬起來站穩了。堇安摔在地上,不知所措。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楚離仇聲音虛弱,直直看着葉臻:「君寒,我們談談吧。」
他本就已病入膏肓,此時看起來,更是一副隨時要過去了的模樣。
葉臻揮手讓影衛都退下,順便把堇安也先送到房間休息,才說:「跟我來吧。」她領着人進了東廂房,示意他坐,又給他倒了杯茶。只不過椅子是硬的,茶是冷的。這個暫時和解的機會是看在堇安的面子上,既然他還能多活個一時片刻,在他們倆談完之前,她仍舊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
楚離仇接過茶杯,看也不看地喝下去,冷水刺激之下頓時一陣咳嗽。他垂下眼眸,問:「小安是你的師妹?」
「嗯。」
「看來她在留仙谷過得很好。」楚離仇說,「麻煩你,不要因為我,對她不好。」
「我從不喜歡遷怒,若我哪天對她不好,定是她自作孽。」葉臻轉着空杯子,冷笑道,「不像你,因為沒做過的事,害了那麼多無辜的性命。」
「望川樓的事……我很抱歉。」楚離仇道,「不過事情已經發生,抱歉對你來說也沒什麼用了。只是我已經快死了,就算我知道自己弄錯了,又能怎麼樣?你要怎麼處理我都隨便,不要因為我,再讓青城山卷到你們的紛爭中去。」
楚離仇這時說話,已經帶了幾分懇求。葉臻倒不料他態度先軟和下來,到底也軟了話頭:「有血靈草,你也不在意麼?活下去,去尋找事情的真相,不要帶着錯誤和遺憾離開。」
「血靈草是能救命,可我又能活幾年?為了這個,阿寧和青城山就要欠你天大的人情,心甘情願受你驅使。」楚離仇苦笑,「讓我更無顏面對你,葉大小姐。」
葉臻被他倏然點破身份,心下一驚。不過她很快便鎮定下來,道:「你覺得無顏以對,就想死了一了百了?你現在這樣,我看不起你。」
「無所謂。無人知道我是誰,也不會辱沒家門。」楚離仇放下了茶杯,又說,「我殺葉家人,只當自己家仇已報。但傷害了你,我無從辯駁。你有什麼仇家?我死之前,可以幫你去殺。」
葉臻被他的話驚到,同時又不免痛心,沉默半晌,道:「我的仇家,不用你去殺。我只問你一句,血靈草,你要還是不要?」
楚離仇隔着窗子看向堇安房間的方向,垂下了眼睫,說:「不要。」
「血靈草是堇安帶來的。」葉臻微微嘆了口氣,「鉞掌門也在等着血靈草的消息。」儘管說這些話容易被誤會是威逼利誘,但她還是想說。
她自己也有愛的人,因而共情了。
終是有各種原因,促使她留下了楚離仇的性命,她考慮了很多,卻對不起望川樓枉死的人。
她的心如被架在火上,備受煎熬。
可枉死的人已經死了——儘管這麼說有些冷血,活着的人不能為了死人稀里糊塗地再錯下去。
她永遠不能對得起所有人,她得承認這一點。
她只能做當下她認為對的事。起碼現在,讓楚離仇去死,她做不到。
楚離仇聽到這兩個人的名字,眼睛裏終於還是有了鬆動。他怎可能不想活在這世上?鉞寧、堇安,都是他心底的牽掛。只是,他這樣一副殘軀,又背負着人命血債,如何還要讓她們費力相救?而且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屍毒在他體內盤踞多年,已經跟筋骨血肉融為一體,他這一身靈力修為就構築在屍毒之上,血靈草解毒後,他就會變成一個廢人。
他怎能容忍自己餘生如此苟延殘喘?
楚離仇沒有給出確切的答覆,只是眼角微有淚意。
他也在掙扎,掙扎着,為自己找一條活下去的路。葉臻可以先大度地不提望川樓枉死的人,將這個他們之間最大的結暫且放在一邊,他又為何不能嘗試一下?
「我曾以為,我到死都不會跟人講這些事。」半晌,他開口說。
「你說吧,我聽着。」葉臻故作輕鬆地玩笑道,「你要是說得好,我也跟你講葉家的事。」
這就是承認身份,彼此攤牌了。
楚離仇笑了笑,繼續說道:「我不叫離仇,我叫楚堇寧。堇安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家父……」他頓了一下,「曾為汝南折衝府都尉。因汝南古稱堇,家父給我們兄妹取名寧安。」
汝南折衝府都尉楚先武,飛鳳十二將之一,開國名將楚定山之子。
葉臻只覺得有一張大網將她緊緊包裹住,幾乎難以呼吸。她知道的,在清剿叛軍時,汝南府府兵,包括主將楚氏滿門,要麼戰死,要麼感染屍毒,全體壯烈殉國。
「那時我十四歲。」楚離仇靜靜說道,「汝南府城破,楚家滿門被殺,前線傳來上京城破之訊,爹娘身中屍毒走投無路,沉江報國。我隨父母跳江,漂了幾天,被阿寧救回一條性命。」他輕哂,眸中笑意溫柔,「也許是緣分吧,同她一樣有個寧字。」
昔日忠良之後少年郎,隻言片語,便是半生飄搖歲月。
楚離仇繼續說道:「你也是遺孤,也許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全家只我一個人活着,一有機會,我當然要報仇。寧壽宮的人找上山來那會兒,我時間已經不多了。」他頓了頓,也開玩笑說,「看吧,你當時就不該猶豫,殺了我算了。知道了這些,心就軟了。」
葉臻嗤笑:「你現在倒是有恃無恐。」
楚離仇笑笑,有些無賴道:「總歸你知道了這事,就不止我一個人難過了。」他坐正了身子,問她,「你若是我,想死還是想活?」
葉臻呆了片刻,忽地爆粗口道:「他媽的,我巴不得你去死!」她緊接着又嘆了口氣,「但我又覺得道理不該是這麼個道理。」
「楚堇寧,我不管你什麼理由什麼苦衷,在我這裏,你是背着人命債的。但我希望你活下去,活着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葉臻站起身來,定定地看着他,「等着我跟你明明白白算總賬!」
「那你等着,葉大小姐。」楚離仇眸中微微有了光彩,「倘若葉家罪有應得,我還要跟你追要利息。」
喜歡天瀾筆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