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半,景春苑廢墟之上,搜救仍在繼續。
奉命攜劍回來的影衛正從通道處探出頭來,報平安的話尚未出口,就聽臥龍山中傳來了隆隆巨響。他一下子白了臉,眼睛就紅了。周遭的人顯然也是聽到了響動,第一反應是招呼着大家趕緊跑,跑出去幾步,沒見景春苑受到波及,又紛紛停下腳步,向影衛圍攏而來,七嘴八舌地問那影衛密室中情況。
那影衛根本沒走到裏面,哪知到底什麼情況,聽到隆隆聲響,更是連平安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推開那些想湊熱鬧的人,回頭深深地看了眼黑暗中高聳的臥龍山,只說一句「小姐吩咐,須得速去」,尋了匹馬就離去了。
眾人見這情形,吃不准山中情況,暗自都憂慮起來。其實他們也不太知道葉臻的身份,但聽方榆的意思,又看她對景宏的言行舉止,只當她是朝廷的人。不免想道,要是官差大人在他們的地界上出了什麼事,他們可怎麼交代?
他們守着入口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便只好又各自心事重重地繼續挖掘廢墟。
他們離去後,莫雲禮帶着人來到入口。
他興沖沖地跟着方榆幹了半天,還親手搬開足有百斤的石頭,救出了一個被埋得很深的人,想要找葉臻吹噓一番時,才聽人說葉臻早帶人進了密道。他又急又惱,連忙點了人也進去,結果剛進了通道沒多久,就被無盡頭的黑暗和黑暗中隱隱傳來的聲音給嚇住了。猶豫半天,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繼續往前,只好跟隨從說一句「留守後方」全了顏面,又退了回來。
他本還能安慰自己說葉臻鬼主意多得很,肯定不會有事,但看那個影衛的神情,他又不確定了。不會真出事了吧?
少年看着一片漆黑的狹長通道,眼眶有些發紅:「你不是說好不盜墓的嘛!你也跟侯爺一樣騙我。」他哼了聲,「你要是死裏面了,小爺我怎麼跟侯爺交代?」
莫雲禮在入口前反覆踱步,過了許久,才聽到通道深處傳來聲響。他先是嚇了一跳,戒備起來,繼而興奮起來,還沒揮手叫葉臻,忽的又是一驚,縮了縮脖子,「咦」了一聲:「侯爺……怎會在此?」
玄天承沒答話,卻是看了眼葉臻。葉臻沉默會兒,說:「我把他帶來的。我本去找你,只見他在。我想着景春苑的事你或許不知情……呃,我確實自作主張了。」
咦,這算什麼大事?往日在江州,莫小五也不是沒見葉臻差遣鎮北侯的人馬,他看鎮北侯分明樂意得很。今日是怎麼回事?也不止葉臻和玄天承兩個人看着怪怪的,從密道里出來的人,一個個看着都奇怪得很。莫小五最是會察言觀色,本已準備的一籮筐的話統統咽回了肚子,只做自己一點都不好奇裏頭的情形,而是說道:「是屬下自己也想來盡一份力。侯爺放心,凌花閣事務屬下都安排好了。」
玄天承淡淡「嗯」了一聲,繼而說:「既然來了,便好好做。」他回身問葉臻,神色柔和些許:「你可還有自己的事要安排?你還受着傷,不如早些回去歇着?」
「我還有些話想問方榆。」葉臻抬眸看他,微微笑道,「你應該也要去吧?不如同去,等會兒我叫人車馬來接。」
玄天承點頭,一面叫洛逸先帶那十名士卒回凌花閣,再另遣人去西平縣那邊報信,叫縣令等人從山上撤下來。
這邊葉臻也讓青芝先帶着人回去。她本想要派一個影衛去向女帝原原本本稟明墓中情形的,想了想,卻吩咐了他們,今日之事需爛在肚子裏。
二人吩咐完下屬,卻都並沒有去找方榆,而是各自牽了一匹馬,不知不覺就並肩走到一處去了。
葉臻說:「我是想去問方榆,魏平有沒有跟他交代,他是否知道翠衣班的事。」她嘆了口氣,哂笑道,「可我不知該如何問,一問就要向方榆解釋墓中的事。對於沒親眼見到過,或者連聽都沒聽過的人來說,這簡直是在胡說八道。」
玄天承輕笑:「我看方榆敢和你設計劫獄,倒是個離經叛道的人。說不定他會相信。」
「你知道了呀,看來方榆轉頭就把我賣了。也是,不然昨晚你怎會恰好在臥龍山上。」葉臻笑道,「挺好的,他要是真守口如瓶,我就不會跟他合作。」
夜風吹拂,二人的身影在星光月影下糾纏在一處,拖曳得很長。
玄天承遲疑一下,說:「魏平的事……不用問他了,回頭,我自會去問張燁。」
葉臻聞言頓住了腳步,見他也停下來,便抬頭去看他,見他眸中仍是波瀾不驚。她低低應了一聲,也遲疑了一下,說:「今天的事……我不會說出去。不過,靈雖然死了,找不到她口中的『王』,就始終有隱患。不知道他們還會怎樣為非作歹。如果到了那時……」她又頓了一下,「我相信你,可以不問你的身份,可你若真的是……」她終是沒有說下去。
她的數次欲言又止,讓他的心有些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又有些酸楚。他自嘲一笑,繼而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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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上了馬,沉默地並駕而行,回了凌花閣。
葉臻本以為自己又驚又累,該是沾枕頭就着的。結果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反倒是清醒了。
這幾日發生了太多事,望川樓、青城山、官府、陳崇緒、火器、活屍……實在叫她心力憔悴。在墓中又驚聞父親過世的真相,她恨不得現在就譯出那封無字信,現在就將信昭告天下。
至於和玄天承……她本已經想好,順其自然地發展感情,只要沒有了葉家事情的牽絆,成婚便成婚。可墓中的一切卻在提醒她,她知道他是鎮北侯,是張燁的養子,可實際上他的身份遠遠不止這些。
她並不那麼了解他。
當然,他可能也沒那麼了解她。
從這一點上看,他倆倒是心有靈犀得很。
輾轉半宿,終於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她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莫雲禮的聲音傳來:「姐,你睡了沒?」
葉臻剛醞釀出的睡意一下消散無形,頭疼地翻身下床開門,沒好氣地說道:「你不是在景春苑麼?怎麼回來了?」
「你們都走了,我在那人生地不熟的,他們也不敢支使我幹活——哎那都不重要!」莫雲禮跺腳,「姐,你去看看吧!侯爺一回來就把自己鎖屋裏了,誰都不見!」
「他幾歲了?一個人待屋裏怎麼了?我還一個人在屋裏睡覺呢。」葉臻靠着門框,打了個哈欠,「誰沒有不想見人的時候嘛。再說,你看看這什麼時辰?」
「可……侯爺好像一回來就在發燒了。這都半宿了,不讓人進去,裏頭也沒個動靜。」
葉臻皺起眉頭,問:「洛將軍呢?」怎麼就發燒了?回來路上看着還好好的。
莫雲禮見她神色鬆動,連忙道:「侯爺派洛將軍進京去了。」
葉臻聽了這話,吁了口氣,往玄天承所居廂房走去。
莫雲禮跟在後頭,絮絮說道:「到底發生什麼了呀?從墓里出來以後,你和侯爺之間,侯爺和洛將軍之間,都好奇怪。我問那些跟着去的士卒,他們什麼都不肯說。侯爺今日脾氣也不對,看着很溫和一個人,突然就發起火來,不止別的士卒,就連我也被轟出來了。侯爺以前從不和我說重話的。」
「行了你別念了。」葉臻頭痛得很,步子也越發得急,在廂房門前忽地剎住腳步,扶了一把差點撞上來的莫雲禮,嚴肅地說,「小五,叫你去景春苑,是我思慮不周。今日這些話你與我說說也就罷了,別到處嚷嚷。墓里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說着,沒管莫雲禮的怔愣,推了推門,發現門從裏面被反鎖了。她感到屋裏有靈力流轉,心下微急,出聲道:「延之,是我,我能進來嗎?」
*
玄天承在恍惚中做了很長的一個夢。不,那不是夢,只是封存多年的記憶。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使用往生咒。
剛被公主收留的時候,他七歲。公主大概是出於一時的憐憫救下了他,而後便不曾記得有他這個人。他又不似尋常孩子般嬌軟可愛討人喜歡,剛剛逃離陳景和魔爪的他,陰鬱自閉,一身反骨,連句軟話也不肯說,平白還要刺人幾句。宮人們幾次觸了霉頭,便無人願與他來往。幾個年紀還小的侍婢,刻意給他餿飯吃濕被蓋,管事嬤嬤也就象徵性呵斥幾句,於是乎什麼惡作劇,甚或是莫須有的偷盜罪名,都往他身上潑。
他沒覺得有什麼,這些比起寧壽宮裏的折辱,都是可以忍受的。只是每每想起公主救下他時的承諾,總會覺得失望透頂。他自嘲道,這世間之人本就刻薄寡情,他果然不該對任何人有指望的。索性就當個壞小孩,誰潑了他冷水,他當晚必然回敬人一盆糞水。
直到那一天。
他從昏迷中醒來時,那老頭看着他,笑眯眯地說:「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啊,可惜了一身傷疤……別怕……」
他拼命掙扎着,手腕腳腕都在摩擦中洇出鮮血,因為被灌了啞藥,只能發出喑啞的嘶吼。
他知道這個噁心的老頭要做什麼,因為張燁曾經在他面前試圖這樣對待他的姐姐。那一瞬間,屈辱和痛苦湧上心頭,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貫穿他全身。
他把人殺了。一擊斃命。
因為不熟悉往生咒,他在殺人的時候,甚至抽乾了老頭的魂魄。老頭死狀悽慘,骨肉分離,那隻雞爪子一樣的手四分五裂,亂七八糟散在地上。
他披好衣服,翻出了窗戶,在婢女尖叫出聲的前一刻,閃電般出招,又結果了婢女的性命。
他逃出了那座府邸,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時不知何去何從。本就不算很好的身體經此一遭,很不合時宜地發起燒來,最後還是路過的一位大人認出他身上的制牌,把他送回公主身邊。
很快東窗事發。
他被壓着跪在大殿前,偷偷抬起眼睛,看見高座上正襟危坐的尊貴女孩。同樣是七歲,他卑賤到了塵埃里,她卻是萬千尊榮的公主。呵,尊貴的公主當然不會記得她當日救下他時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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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頭府上的夫人和婢女一見到他,就像被開水燙到的青蛙一樣跳腳起來,揚言要他這個心狠手辣的孩子為她家老爺償命。那老頭的屍體和婢女的屍體被抬上來,公主皺起了眉頭,清澈透明的眼睛看向他:「朝宗,你可有什麼要解釋的?」
他一言未發,宮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無非是什麼他平日就頑劣不堪、桀驁不馴,如今動輒便取人性命,又是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可見這孩子心術不正,若不早早懲處,恐怕將來還會犯下滔天大錯。
他仍是沉默。他覺得自己說了,大約也無人相信。被他殺死的老頭他知道,是個人人稱譽的清流文官,吏部尚書劉大人。
他低着頭,沒看見公主的神情,只聽見公主說:「打他四十棍,關到暗室去。不肯說話,就不放他出來。」
那夫人和婢女不敢置信:「這就完了?」
公主站起身來,聲音稚嫩,語氣卻森冷:「怎麼,劉夫人還不滿意?」
他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他被拖出了大殿,噼里啪啦打起了板子,而後又被丟進了暗室——他後來才知道公主命人放水了,若是實打實的四十棍,他根本不可能還有命在。他那時是失望極了,又兼高燒未退,根本無暇細想,只覺得這疼痛無窮無盡。
他究竟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
那日夜裏,他在迷迷糊糊中聽見暗室門開了。粗使婆子一把將他從地上撈了起來,一面哼道:「小畜生,還在等着公主來麼?我告訴你,公主出門去了,沒人再保着你!你殺了劉大人,還想活麼!」
他拼命掙扎,可是手腳力氣全無,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時被灌下了軟筋散。他無力地捶打着婆子的身體,力氣輕得就像是在撓痒痒。他被帶到了一個地方,原來是劉大人的靈堂,這裏早已經搭起了一個台子,生好了火,有巫師在旁輕聲祝禱。那婆子跪在巫師身邊,虔誠地說道:「巫師大人,妖孽帶到了。」
他感到渾身顫慄。這些人,竟想要活活燒死他!
他想說,他不是妖孽,那劉大人死有餘辜。可他發不出聲音來,只能眼睜睜看着火舌向自己逼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其實可以動用往生咒,把所有人殺了然後逃跑的。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這樣想。
再度睜眼時,他看見雕龍飛鳳的蓮花藻井,還有輕柔漂亮的帷幔。身體很輕很軟,像是陷在了雲霧裏——他從沒有蓋過那般柔軟暖和的被子。
這是天上麼?真好,他沒有下地獄。天上的神官也覺得他沒有做錯。
接着他便聽到一個有些熟悉的稚嫩聲音:「母皇,他醒啦!」
他晃了晃眼,看見公主坐在他床頭,笑吟吟看着他。他一下子如驚弓之鳥般跳起來,縮到角落,抱着被子捲成一團。他連身上的痛楚都感覺不到了,只覺得天地無道,都這樣了還要留他一條命再回來受苦。
公主端了藥來,笨拙地吹了吹,還撒了不少,那小勺子遞到他面前時,已經沒剩多少藥水了。
他抿緊了唇,死活不喝。
公主似乎有些氣惱,被旁邊的女帝瞪了一眼,嘟了嘟嘴,說:「我出門了嘛,我哪知道他們膽子這麼大,敢做出這種事來!我就是想關你兩天讓你長長記性,誰讓你惹了事,還不跟我說實話。而且,你挨打不冤嘛,殺劉大人就算了,那婢女也是一條命啊……」
他終於抬頭看了眼她,見到公主神情十分真誠,愣住了。
「那些個刁仆,我已經發落了。你到底怎麼回事呀?為什麼要殺人?你總得告訴我吧?你不說我怎麼幫你圓過去……」
一旁女帝咳了兩聲,他也有些發懵,不知所措了。
「哎,我不找理由了,都是我不好,行了吧!」公主氣鼓鼓地說,「可是你也不對嘛!你明明很有分寸的,你會殺人肯定是受了委屈,對不對?你有委屈你跟我說呀!我看着很不講理嘛?哎呀,你別哭……」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哭的,之前再痛再難熬他也沒掉過一滴眼淚,此時眼淚卻是怎麼都止不住了。
「好好,這件事我們回頭再說好不好?你傷得很重,你得喝藥。」公主小手捧着藥碗給他,試探着說,「要不然,你自己喝?」
「你還知道人家傷的重呢!」女帝斥道,「他才幾歲?大人都挨不住的板子,你拿來打他?」她朝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抱起了他,把他安放到床邊側躺好,一點也沒碰到後面的傷口。女帝溫柔得像個尋常人家的母親,而非日理萬機的天下之主,他這樣想着。
女帝輕輕拍着他的背安撫着他,哄他慢慢把藥喝下去,才輕聲問:「你跟朕說,到底怎麼了?朕給你做主。」
他低着頭,覺得難以啟齒,本已要收回去的眼淚,又一滴滴落下來。
公主不通人事,女帝卻在他隻言片語的描述中明白了一切,捏緊了拳頭:「真是畜牲……」她說了這麼一句,摸了摸他的頭,說:「別怕,沒事了。你就在這裏好好養傷。傷好之後,你就是泱泱的伴讀,往後你們一道讀書習武,無人再敢欺侮你。」女帝頓了頓,嘆息着說,「你呀,以後要下手,也別給人抓到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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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吐了吐舌頭,對還在發愣的他說:「怎麼?高興傻了?」她爬上床榻,跪坐在他身前,眼睛亮晶晶的:「不管你受了什麼委屈,我都給你出氣!那劉大人靈力很強,你能殺了他,你好厲害!你天賦很好,我打你是想讓你記住教訓。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不可以濫用你的力量,虐殺成性,你明白嗎?」
女帝戳了戳她的腦袋,笑罵:「你跟他一樣半大孩子,還教訓人家呢。」
後來他才知道,在他養傷期間,那位劉大人虐死無數幼童的事被舉發,滿朝譁然。至於清流震動,門閥博弈,那時都還與他沒有太大關係。
玄天承在昏沉中醒來,咬牙加了一分力道,將氣海穴上那根銀針又往裏壓了三分。熟悉的撕裂般的痛楚幾乎要把他吞沒,他滿頭大汗,忽地聽見門外傳來葉臻的聲音。
她在問他,能不能進來。
*
葉臻在門外久不聞應答,唯恐他確實出了什麼事,想了想,退後幾步,飛起一腳踹開了門,闖了進去。
毫無防備地,她看見他盤坐在地上,赤果着肌理分明的上身,渾身經脈血紅,整具身軀,就像是美麗的有着赤色冰裂紋的玉石。她倒吸一口冷氣,只見他周身隱隱浮動着淡藍色的靈力圈,百會、風池、鳩尾、巨闕、氣海、膺窗、太淵諸要穴全都插着銀針。這要是錯了半分,他立時就會沒命的。不是說發燒麼?怎的這麼嚴重?
「出去。」他閉着眼睛,冷冷說。
葉臻不料會窺見他的秘密,心裏也有些發虛。可是,他這個樣子,讓她怎能放心離去?她抿了抿唇,索性大着膽子道:「我不出去。你是不是……暗香疏影發作了?我陪着你。反正我都知道了。」
他這次沒有說話,擰緊了眉頭,嘴唇劇烈顫抖,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葉臻試探着走近了些,聽得他隱忍的呻吟,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手型一轉,要穴上的銀針齊齊離體,針眼裏流出黑紅色的血,經脈的紅色也隨之褪去。那一瞬,周身的靈氣垮塌,他渾身明顯一震,繼而卸了力似的,往一邊倒去。
葉臻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撈進懷裏,眼淚大滴大滴落下,「怎麼會這樣的?是不是因為你給我解毒?我就說你笨……」
「不關你的事……就是反噬,其實我也不太會用往生咒。」玄天承勉強撐坐起來,輕笑,「嚇到你了?」
葉臻搖了搖頭。她扶着他到床上坐下,一面拿了乾淨的布巾去擦拭傷口的血,見他左臂傷口竟還在滲血,又摸他渾身的確燙得跟火爐似的,心越發提了起來。
可他既是那骷髏的同族,有些事情也不一定能用常理解釋,或許他自己心中有數吧。她微微嘆了口氣,還是出門叫人拿了熱水和冰塊來,嘗試用尋常的方法給他降溫。
整個過程中,玄天承一直沉默着。直到葉臻擰乾了帕子,要出去找人換水時,他才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手也燙的厲害,碰到她像是瞬間燒了起來。
他開口了,聲音有些嘶啞:「很多事,你不知道……我很想告訴你,但我不能。」
葉臻吁了口氣,說:「這沒什麼的,每個人都有秘密。」她頓了頓,又說:「我沒害怕,我也沒生氣。」
玄天承臉上有了些笑意,又問:「我不能讓那骷髏受到懲處,你可怨我?」
「這怎麼能怨你?她畢竟已經死了,送她入輪迴,不讓她繼續助紂為虐,已經很好了。」葉臻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肯定是不甘的,她殺了那麼多人,我卻不能把她怎麼樣。你心裏……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她一想起他在墓里說的那句「是我們這樣的人,一生的使命」,就覺得堵得慌。
玄天承似乎自嘲一笑,慢慢說道:「我能解往生咒,只是因為,我也會用。那隻骷髏……算是我的同族。她說她叫靈……阿臻,她可能,是我母親曾經的婢女。」幾十年了,就在他以為他將把身世的秘密永遠埋在心底時,他的同族忽然出現了。眼下,對着他想求娶的女孩,他才能把這些事慢慢說出來。
瑤華宮,母親的婢女,尊貴的血脈。他的生母,是寧壽宮的白音夫人。那麼,他是傳說中的通靈者白家的後裔?而且很有可能,是嫡系血脈?
葉臻放下水盆,坐到床邊,靜靜地看着他,說:「你要是想說,我就聽着。以前,我也把葉家的事慢慢地講給你聽。」
「往生咒,不是那樣用的。」玄天承神情有些恍惚,轉而握住她的手。那一瞬間,她覺得他的目光不再落在她身上,而是又一次穿過她,見到了那個「泱泱」,「往生咒,是為超度怨靈,度一切苦厄。靈……她的所作所為,已經不配為白家人。」
葉臻有些難過,別開頭去。
玄天承有些急躁地說道:「你不必懼怕白家人……白家不是書上說的那樣竊人魂魄,瑤華宮曾經……」
「我不會。大家還口耳相傳葉家叛國呢。」葉臻斬釘截鐵地說道,「而且,你記得我曾問過你和寧壽宮的事麼?那時我就在心裏記得,你就是你,跟你什麼身份,什麼處境,一點關係都沒有。若你也做出那樣的事來,我只當自己瞎了眼看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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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承悶聲笑道:「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啊,確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灑脫,又堅定不移相信你,接受能力還強。」葉臻似是想明白關節所在,眼前一亮,笑嘻嘻跟他說,「別把他們想得那麼不講理嘛。超出認知的事,大家都需要時間來接受。可是洛將軍,還有你的屬下,他們跟着你也有十來年了,怎會不知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就因為你跟他們不太一樣,他們就會不信任你?別人不說,就說洛逸,我還沒找他算賬呢,你拼死救了他,他要是敢因為這個跟你翻臉,我第一個不依!」她緩了口氣,又說,「至於那些因此猜忌你的人,與你註定不是同路,又何須在意他們。」
玄天承一瞬不瞬注視着她,眸中盛滿溫柔的笑意,「你說得對。那些不太重要的人,他們怎麼想我,我無所謂。從小到大,這樣的人我見多了。」他忽然坐起身來,鄭重其事地說,「我只是不希望你因此跟我疏遠。」
「哎,你這人……」葉臻別開臉,被他突如其來的直白弄得一陣羞惱,輕輕拍了他一把,「你還是躺着吧!」
她作勢要離去,玄天承卻忽地伸手抱住了她,尚未褪去溫度的滾燙的身體,隔着薄薄一層衣料,燒得她心頭也是一片火熱。他將頭埋在她頸窩,呼出的熱氣撲在她耳邊:「阿臻,你莫聽靈胡說八道,我沒喜歡過其他人。從來都只有你。」
葉臻瞬間清醒,聲音微微發冷:「延之,你燒糊塗了。」她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覺得他要是放下了前任,對她全心全意,她可以完全不介意「泱泱」存在過。然而他偏偏要跟她說什麼沒有其他人,那還不如坦誠誰是泱泱。她感到分外羞辱,猛地甩開了他,站起身來。
玄天承被這一甩弄得有點懵,高燒之下頭腦有些不太靈活,片刻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暗罵自己操之過急,眼下除了跟她解釋清楚已別無選擇。可是,那件事,還遠不到告訴她真相的時機。他飛快地思考着說點什麼話找補一下,最終只是說了句最蒼白無力的:「你剛才還說相信我。」他咳嗽了兩聲,身體無力地向前倒去,勉強用手撐住了。
終歸還是於心不忍,葉臻又折返回來,扶着他躺好,蓋上被子,用毛巾包了冰塊敷上。原本心照不宣的兩人,第一次把「泱泱」這個問題擺到了枱面上,這讓她也覺得進退維谷。她暗罵自己,怎麼就沉不住氣呢,這個事情就不該提的呀。她沉默了片刻,放平語氣說:「我不是介意她的存在,也不是因此懷疑你對我的感情——你喜歡我,我一直感覺得到。你不用跟我說什麼從來只有我一個,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是不是還在這世上。」
玄天承笑容有些發苦:「她……我若說她就是你,你相信麼?」
葉臻倏然瞪大眼睛看向他,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
「你不是很奇怪為何八年前我一見你就那樣對你麼?」玄天承握住她的左手腕,護腕之下,手繩隱隱發燙,「我一直知道你就是她。你說你接受能力強,這個你能接受麼?」
「為什麼?」葉臻在震驚中追問,「你是說我死過一回,還是怎麼?」
「不是死了,但或許差不多。」玄天承聲音微微低下去,「阿臻,我不會騙你。我雖不能同你講更多,但這件事我不想再瞞着你。從來沒有什麼曾經滄海難為水——從來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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