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緒臉色鐵青地帶着手下回到了大宅,就見自己的侄兒灰頭土臉地進來,渾身濕透,嘀嗒下一路的血水。
陳崇緒一看沒帶回來人,臉色沉了下去,但見侄兒掛彩,也沒呵責,只鐵青着臉問:「人跑了?」
陳霖羞愧地低下頭去。那麼多人,帶着弓箭和火器,愣是放跑了一個受了傷的女人,說出去誰不嫌丟人?他支吾着說:「那女的,她手裏有炸藥……而且她水性太好了……」
陳崇緒嗤笑一聲:「你是蠢的不成?她既受了傷,循着河裏的血跡去尋不就行了?讓人騎馬去沿河攔截。」
「啊……是。」陳霖捂着傷口,連忙吩咐下去。他遲疑一下,問陳崇緒,「伯父那邊……」
「哼,那女孩子自己是個三腳貓,倒是有無極閣的人接應。」陳崇緒一展袖子,大馬金刀地坐到太師椅上,滿臉怒氣。
意思就是也跑了。
陳霖心中冷笑,卻知不能取笑伯父,面上只是恭敬又惶恐:「無極閣?陛下盯上陳家了?」
陳崇緒不屑道:「蘇悅瀟會找個三腳貓?怎麼也得派個高手來。」
陳霖點頭:「伯父說的是。那麼另一位呢?我看她使的潛香殿的身法。可是我們不是剛和潛香殿合作?她們會做出這種出爾反爾的事來?」
陳崇緒冷笑:「你真當那是潛香殿的人?不過是她會模仿幾分身法罷了。」他看着角門處仍隱隱透出的火光,目光陰狠,喃喃道,「還特意易了容……看來,就是她進了書房。」
陳崇緒站起身來,帶人往書房走去。那十二影衛已經解開冰凍,齊刷刷跪在了庭院裏,不迭地磕頭告罪。
陳霖看見他們額頭那個血洞,又見他們都好好活着,差點以為他們是被以活屍的面貌復活的,嚇了一跳。
半晌他才看出他們都還是活人,不由結巴地問陳崇緒:「伯父,那……那個活屍呢?」
「自然是被殺死了。」陳崇緒擰起了眉頭,目光中卻有幾分興味。能夠潛到書房,破了因緣陣,殺了第十三個位點上的活屍,打開了密室,這小姑娘還真有幾分本事。
原本他還猜測,這個身手不凡的小姑娘才是女帝真正派來的探子,另一個只是打掩護的。但誰知另一個居然毫不猶豫地暴露了她。
想來那小姑娘心裏肯定也覺得自己倒霉透頂,功虧一簣。
他擰動青玉獸,再次打開了密室。
陳霖跟在他後面進來,說道:「伯父,既然已經暴露了,不如我帶人去把東西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來不及了。若是那姑娘成功逃脫,只怕他們會在日照峰守株待兔,連人帶貨一起繳獲。」陳崇緒背着手,沉吟道,「既是如此,便給那邊下命令。若有敵來犯,把東耳室的引線點了就是。」
「這……」陳霖心下大駭,身體也跟着顫抖起來,「伯父,山腳下全是人。而且,我們的人也會傷亡。」
「死傷了人,也是蘇悅瀟頭疼,與我何干?」陳崇緒無所謂地說着,好像那些無辜的人命在他心裏一文不值。他只是思索着自己的事,說道:「不必擔心,如今我們已經有了更先進的火器,日照峰的那些,數量雖大,萬不得已棄了也無妨。」
「是。」陳霖只感覺後背冷風陣陣,艱難地應下了。
似乎聞到空氣中什麼氣味,陳崇緒突然臉色一變,失了血色。他失態地趴下身去,掀開了蓋板,解開密碼,飛快地翻看着。
「伯父?」
陳霖見他毫無形象地趴在地上,意識到事態嚴重,看那盒子裏卻仍舊整整齊齊碼放着鐵片和管子,不由道:「沒問題呀。」
陳崇緒隨手把盒子扔了回去,也不上鎖了,只面色鐵青地去了另一處,如法炮製地打開,這一次,臉色愈發漆黑如墨。
陳霖一看,倒吸一口涼氣。只見那盒子裏的東西浸泡在黃色粘稠的不明液體裏,已經嚴重變形扭曲,有些甚至已經被腐蝕融化。
「操他媽的!」陳崇緒一把將盒子摔到地上,徹底失了儀態地破口大罵,整個人就像是頭髮狂的豹子,眼睛裏燃燒着熊熊烈火。他半跪在地上粗重地喘着氣,咬牙切齒地說,「抓到你……定讓你不得好死!」
新研發的火器的核心部件,就這樣半死不活地被潑落到地上。陳霖看了眼那噁心的黃水,又看向地上的伯父,渾身劇烈顫抖。
遙遠的河畔,葉臻猛地打了個噴嚏。不過她覺得自己是落水受了寒。她撥了撥火堆,呵着氣搓着手,祈禱着衣服能快點烤乾。她本可以用靈力直接把衣服烘乾,或者給自己取暖,但鑑於自己隨時會有危險,她決定儘量保存力氣。
「見鬼的天氣,二月份了還這麼冷。」她瑟縮着,看向身邊的幾具屍體,嘆了口氣。這些人身手倒是不錯,可惜泅水過來,體力與她半斤八兩,於是便成了她的刀下亡魂。
她知道陳家必然會瘋了一樣地追殺她,水路不成,很快就會走陸路來圍堵她。比起有點迷失在荒郊野外的她,陳家對這一帶更加熟悉,行動也必然更加迅捷。但是她體力消耗過大,又受了傷,不得不停下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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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早就準備了金瘡藥,又還好有條河。她在海邊長大,海水裏都不知道潛遊了幾次,這點浪的河水和水底的暗礁還不至弄死她。
但儘管用了藥,她還是感覺到自己在發燒。傷口被水蟄的疼,腦袋也暈乎乎的。
葉臻不由低聲斥罵那個壞她好事的少女,害她暴露行蹤不說,還落得如此悽慘境地。她支着額頭,回想起那些被自己的火藥炸死炸傷的人,餘光又看到身邊那幾具屍體,心裏很不舒服。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那樣詩畫一般壯美的夜景下,她有些怔然地看着遠方,喃喃道:「爹,娘,女兒這樣做,是不是不對啊。」片刻她自嘲一笑,「又不是沒殺過人,你在這兒矯情什麼。不過是踩着別人的血活着罷了。」
她又想起八年前那些為保護她而死或是背叛她被她殺死的人,只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既然選擇了,就把你泛濫的憐憫收起來吧。」葉臻站起身,眸中已經恢復了冰霜之色。她活動了下身子,一腳一個把那幾具屍體踹下了水,目送着他們漂遠,又回身踩滅了火堆,披上了還有些潮氣的衣服,把枯枝落葉一股腦兒踢進水裏。
她掂了掂那把落了單的柳葉刀,飛身上了樹,站在枝頭遙望四周,片刻便選定了方向,足尖輕點,沿着樹梢向着安寧縣城奔去。
不過片刻,陳家人便來到了她呆過的地方。
一人領命上前查看,點着火把趴在地上四處仔細查看了半晌,終於確定了,帶着喜色站起身來,回稟道:「都尉,她應該剛在這裏生過火。這裏還有血跡和足跡,可能,老四他們就是在這裏與她發生了打鬥。」
都尉按着寶劍聽完,面若冰霜:「我不想聽廢話。人呢?」
「這……」那人怔住了,臉色難看,低下了頭,「消失了。」
「消失了?」都尉冷哼,「那老四他們呢?也跟着一塊兒消失了?我可沒見他們回去復命。」
「或許,或許……」那人冷汗涔涔,「他們打鬥到了水裏,又往下游去了。」
「蠢才!照你這麼找下去,我們的腦袋得跟你一塊兒搬家。」都尉罵道,「龐都尉可是帶着馬隊往下游尋人去了,你不想被他們搶了先機吧?再看!人到底去哪了?」
「啊……是。」那人是有苦說不出。這沒有就是沒有啊!要不……他隨便說一個方向?反正八成是找不到人了。
但還沒等他開口,隊伍里就有一人諫言道:「都尉息怒。那女人既然會輕功,想來可能是從樹上走的。」他指着河邊茂密的樹林,「不過,她既然受了傷,必然要去城鎮。依屬下看,都尉不如派人帶着畫像速去周圍城鎮的醫館和客棧,或許能抓到那女人。」
都尉咳了一聲,說:「你說得對。來人,按他說的馬上進城找人!」
那獻策的人卻又說道:「都尉,不止是進城的,也要查昨夜出去未歸的。這樣即便是找不到人,也能查到線索,好回侯爺的話。」
「哈!你小子果然聰明。」都尉也知道大概找不到人,回去多半要挨罰,但若能獲取線索,倒是能比其他人罰的輕些,頓時大喜,「快,就這麼辦!」
無數沉睡中的人並不知道,這一夜有多少人奔波未眠。
葉臻繞回到客棧,翻下屋檐,從窗戶翻進房間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她洗去臉上的偽裝,要了熱水舒服地泡了個澡,洗去了身上的血腥味和硫磺味,換回了原本的鴉青色勁裝。正擦頭髮時,已是天光大亮,便聽得樓下一陣喧鬧。
她聽了幾句,心中冷笑,陳家這便查到客棧來了。想必還去查了附近的醫館吧?好在她自己會點清創包紮。
她一邊拿毛巾擦着頭髮,大大方方地開門出去,招呼一個急匆匆的小二,笑着說道:「要一份牛肉麵。」
小二歉意一笑,指着樓下說:「客官稍等,三清堂來了人,叫我們都去問話呢。小的回完話就給您送來。」
「好大的威風。」葉臻只做出一副感到新鮮又有些鄙夷的神色,與客棧各處那些依着欄杆看熱鬧的人沒什麼不同。
幾個拿着畫像的人經過,都沒多看她幾眼。她看了會兒,便回了房間,耳邊隱隱傳來客棧老闆娘的賠笑:「真沒有……昨夜沒有客人出去。您要是不信……哎呀,怎麼這樣粗魯,小店以後還怎麼做生意呀……」
葉臻看着昨夜的衣服都在火盆里化為灰燼,夾了一塊銀絲炭進去,悠悠地烘着手。不一會兒就有人從外面沖開了她的房門,搜了一圈顯然是一無所獲,在她驚恐又憤怒的目光中不迭告罪,急忙離開去查隔壁的房間了。
那樣的混亂持續了半上午,客棧里充斥着推拉騰挪磕碰的噪聲,夾雜着客人的斥罵、婦孺的哭鬧。直到午間那隊人才離去,牛肉麵也終於送了上來。
「這般行徑,還真是不怕得罪人。」小二送面來的時候向葉臻訴苦,「他們走了,倒霉的不都是我們家?以後誰還敢住我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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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臻其實很想跟他說,現在城裏客棧應該都遭了這麼一劫。卻只做不知,好奇問道:「那些是什麼人?我看他們拿了畫像,是在找人麼?」
「是三清堂……哦,就是我們縣裏最大的那個陳家,丟了個要緊的寶物,正尋扒手呢。說是找人,跟強盜搶劫一樣。」小二憤憤說道,又有些委屈,「別的客人可沒有姑娘這般和善,小的都聽了一上午的罵了。可這哪能怪我們嘛。」
葉臻聽了,只是略略安撫了幾句,遞給他一片銀葉子,說道:「喏,拿去打點小酒喝吧。」
小二喜出望外,連聲道謝:「多謝姑娘。您還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小的!」
葉臻想了想,說道:「可有紙筆?我離家多日,想寫封家書回去。」
「啊,有的,姑娘稍等。」小二方才的鬱悶全然不見了,腳步輕快地出了門下樓去,不一會兒就取了紙筆來,又道,「最近的驛站出了門左轉走大概兩百步就到了。」
葉臻謝過他好意,待小二關門離去,才嚴肅了神色。她閉上眼睛,仔細回想昨夜在陳家所見所聞,在腦中一一捋順了,半晌才動筆寫了起來。
*
入夜,乾元殿。
碧鸞眼尖地看見了花園裏盤旋的靈鳥。她驚詫莫名,走過去召喚。那靈鳥順從地落在她肩膀上,優雅地抬起一條腿,露出了潔白的羽毛下摺疊仔細的信箋。
碧鸞取下信箋,步履匆匆地奔向寢殿。
靈鳥是八年前女帝留在葉臻身邊的,但向來是女帝傳信給葉臻,鮮少見到葉臻主動傳信。碧鸞以為葉臻出了什麼大事,急得滿頭是汗。
女帝只是皺了皺眉,打開了信箋,面無表情地看了下去。但慢慢地眼中卻有了些許震驚。她一把將信紙拍在桌上,右手微微握拳。
碧鸞看女帝的樣子,也顧不得什麼規矩,拿起信紙也看了起來。
卻聽女帝無奈道:「這孩子,是真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碧鸞此時已經大略看完了信,神色複雜:「原來,昨日救了小公主的是小姐。」
女帝冷哼一聲:「蘭兒胡鬧,險些害死阿臻。也不知阿臻情況如何。」
她心下微微發疼。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哪裏能不擔心?被陳崇緒發現,怎麼可能全身而退?可葉臻信中字字句句皆是正事,竟隻言片語未提自己是否安好。
女帝暗自嘆了一聲,自嘲一笑。她不曾開口對葉臻有些關懷,難道還指望葉臻會同尋常女兒一般來和母親哭訴麼?
不過,這樣公事公辦的語氣,也讓女帝暗暗鬆了口氣。
碧鸞慣會察言觀色,也是為了轉移女帝的注意力,便說道:「看來,這就是軍火庫的位置了?」她指着信紙上草草畫的那座山的模型。旁邊還寫了一行小字「疑為棲霞山日照峰原陳梁集中營所在地」。她便問道:「可要屬下帶人去包圍此處?」
「不。」女帝搖頭,「阿臻既已暴露,陳崇緒必然會有所防備。你帶人去,正中他下懷。」她想了會兒,說道:「你親自去挑一個人,讓他小心潛入棲霞山,設法控制軍火庫的中樞,等候指令。」
碧鸞心下一凜。她自然知道事關重大,人選需得慎之又慎,連忙應下。
女帝的目光,卻落在信紙後面拓印的一個彈簧圖樣上。她臉色有點難看,碧鸞一看之下,也是震驚,「這是滄淵金家才有的工藝,陳崇緒從哪裏得來的?」
「看來,陳家的火器,比我想像的要更精良。」女帝從抽屜里取出一把手銃,手法嫻熟地拆卸,從裏面取出一枚彈簧來與信紙上畫的比較,一邊說道,「寫封信去問候揚赫舒,怎麼家裏出了賊都不知道。」
碧鸞應下,又問:「那么小姐說的那些侍衛形似正規軍的事?」
「沒什麼好奇怪的。」女帝冷冷說道,「你只做不知,萬不可打草驚蛇。」
碧鸞震驚地抬起頭,又低了下去。只做不知?天啊,陛下究竟有多大的把握,還是想要一網打盡?卻只是恭敬道:「是。」
碧鸞離去後,女帝目光沉沉,看着信上最後一段話。
『伯父說的是,也就婉夫人看不穿,非要死心塌地跟着寧壽宮那位。不過好在我們及時抽身。知本堂註定是棄子,既然婉夫人不聽勸,咱們也不必上趕着提醒了。』
葉臻在下面批註道:「不解其意,原話謄抄。」
女帝修長的指節叩擊着桌面,冷笑道:「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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