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朝氏送了一大鍋手擀麵,成成也送來母親趙氏包的餃子,大家圍坐在一起吃了餐團圓飯。
飯後葉臻、蘇冉和葉明三個人在書房裏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出來時,夜已經深了。
山裏的星星特別大,在沒有月光的日子裏愈發閃耀。人們都各自回家去了,街上的東西都沒有收,反正別人不會來偷。
葉臻跟蘇冉一起慢慢走着。晚風吹在二人身上,帶起些微的涼意。
葉臻問:「明叔的話,你怎麼看?」方才說話時,這個十四歲的女孩子一直保持着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對長輩的尊重與仰慕。而現在,那些屬於孩子的嬌軟全都褪去了。
「可信。他說的那些,都和我們已經查證的對的上。」蘇冉說,「何況,他有什麼理由騙我們?」
「我也不知道。其實我不該懷疑他,但自從我開始接觸葉家當年的真相以來,我總有種感覺,自己是在被人牽着鼻子走。就好像,我現在知道的一切,都是別人故意留下來給我的線索。」葉臻語氣中有點迷茫,「難道是陛下和哥哥他們特意這樣子做的?葉家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還是,另有他人?」
「怎麼說?」蘇冉雖然處事細緻,但畢竟沒有葉臻那樣天生的敏銳的洞察力,一時想不通,便問。
「你可有想過,如若葉家含冤,陛下一道詔令便可平反。為何眼睜睜看着葉家毀滅,可如今又任由葉家餘下的人暗中奔走,試圖發掘真相?連哥哥他們都在查。」葉臻喃喃道,「難道連陛下都不清楚其中真情?是了,陛下昔年多麼寵信葉家,怎麼可能對這麼一場大禍無動於衷呢?只怕連陛下都不知道全貌。又或者,是連皇命都要忌憚三分……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冉瞪大眼睛:「皇命……也要忌憚三分?天啊。」
葉臻忽地想起哥哥給她那截斷指時嚴肅的神情。那個素來對她和顏悅色的青年親王,第一次對她疾言厲色,問她:「妹妹,你要查,我不攔着你,可即便是我也不知道你查下去會遇到什麼。你真的想好了麼?」
她那時極為果斷。八年了,她終於有了足夠的能力,迫不及待地想要踏上尋找真相的旅途,便沒有把梁王蘇凌遠那嘆息的眼神記在心裏。
可現在想來,竟是有些顫慄。哥哥給了她那截斷指,讓她做好準備,當年可能有南疆術法凝結的活屍參與整個陰謀,這一切比她想像的還要更加複雜。這絕非無稽之談,哥哥也不會騙她。
她知道哥哥也和她一樣想知道真相。
十年前,武成二十四年,梁王被誣陷與陳梁勾結謀反,當時證據確鑿,且朝政不穩,母皇含淚將獨子下獄。梁王年僅十七歲卻已經在朝政上鋒芒畢露,早已引起擁護東宮年幼的皇太女的老臣們的不滿。一些支持高祖幼子襄王的臣子以及被梁王主導的新政損傷利益的世家大族也落井下石,梁王在獄中受盡苦楚。
而正是八年前,案件在梁王未婚妻、鎮國公嫡孫女蕭凌夢的多方奔走下有了轉機。但葉家卻被指認為陳梁兵亂的同黨。誰也沒有想到,流芳數百年的葉家,出了丞相帝師葉鶴堯、禁軍統領江翊寧和一眾重臣的葉家,竟然會做出勾結外敵、傾覆江山的事來!
彼時,楚國夫人江翊寧以年高力竭為由,卸去禁軍統領之職,上交兵符。陳梁那時已經佔領了南方各州,劃地為王。那天,禁軍符節突然又出現在了夫人房中。當晚,五城兵馬司譁變,放了一支陳梁叛軍入城,宮城禁軍按「夫人吩咐」洞開宮門,使得楚國夫人闖入東宮劫走年幼的皇太女,輾轉送往南方,企圖讓陳梁擁立幼帝,挾天子令諸侯。
而「葉家軍」逼宮的同時屠戮京中百姓,手刃朝中重臣,以致京中人人痛恨葉家,事後無人願意為葉家求情。
梁王蘇凌遠這才最終被洗脫罪名,結束了長達兩年的監禁生涯,並受命前往南方平叛,以此平息眾人對其「楚國夫人弟子」身份帶來的同黨疑慮。然而即便是梁王親手帶回了楚國夫人的遺體上交朝廷,也平定了陳梁兵亂,這段往事在很多年後仍被他的政敵反覆提起,梁王也在這樣的「昭雪」後始終寢食難安。
這樣黑白不分是非顛倒的事,究竟是怎樣翻手為雲的勢力在幕後操縱?!天理昭昭,怎容得真兇逍遙法外,無辜者命喪黃泉!
更讓葉臻心顫的,卻是葉家本身。她不敢去想,如果,如果葉家真的有問題呢?
就算明叔和她們說的沒有問題,但敏感如她還是察覺到了異常。明叔在葉家滅門的前兩日,家中分明無人去世卻告了丁憂還鄉。但他卻對滅門當日的情形如此清楚,又與其他倖存的族人多年來有着密切的聯繫。葉家獨有的消息渠道那時究竟掌握了什麼消息?而楚國夫人分明有着那樣強大到睥睨一切的修為,哥哥又說她絕沒有叛國,那麼葉家是怎麼被連根拔起的呢?恐怕真是有自己人從內接應!
葉家還有很多她並不知道的事情!查到最後,她會不會得到一個與初衷悖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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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冉不知在那一剎那葉臻腦海中竟然划過如此多的想法。她只曉得這個一起長大的摯友自幼便比別人多思多想,心中又執念深重,嘆了口氣,勸道:「你也別太拗着了。若是複雜,我們慢慢來便是。明叔這邊,我多讓人照看着。我們按照明叔給的地址,先把叔伯們接過來,再做打算,怎麼樣?」
「嗯,你說得對。」葉臻應了一聲,慢慢笑起來,「我這就吩咐下去。」
因為蘇冉曾經喬裝作她引開追兵險些屍骨無存,葉臻對她總是有着無限的愧疚與信任。而這八年來,蘇冉是唯一一個陪伴在她身邊的女性朋友,給予了她獨有的柔軟的情感慰藉。但也正是因此,她不願意將蘇冉牽連進這複雜的漩渦里來。
那是連她絕世高手的養母楚國夫人江翊寧都無法面對的力量啊!葉臻已經預感到了前方的危險,可蘇冉是天生的絕脈無法修靈,如何能讓蘇冉隨她冒險?
但十四年的陪伴,蘇冉何嘗不了解她?蘇冉快走幾步,到了她面前攔住她,看着她說道:「葉子,你又想瞞着我做什麼?我也是葉家人啊。」
葉臻沉默下去,心中泛起綿長的疼痛。是啊,蘇冉是皇帝賜給她的伴讀,從出生起就和她一樣被葉家眾人呵護着長大,在這個孤兒眼裏,葉家就是她的家。自己又怎麼能夠剝奪她知道真相的權利呢?
「告訴我吧,你這次去永州,梁王殿下給了你什麼?」蘇冉定定看着她,「我說過會和你一起查下去。」
葉臻眸中有什麼飛快地划過,踟躕半晌,最終還是說出了口,「此去永州,是因為哥哥找到了一個線索。」
蘇冉忽然就有了種不好的預感,「是什麼?」
葉臻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來。疏淡的星光之下,蘇冉看清了那是什麼。
一截泛青的斷指。
蘇冉倒吸一口涼氣。這絕不是普通的屍體上截下來的,也沒有任何表明身份的東西。所以這應當不是指這個人,那麼是……
她多年來行走九州運作寒軒名下的生意,對這些隱秘的傳說也有所耳聞,電光火石間便想起來南疆那個駭人聽聞的術法:「你是說,活屍?!」
「沒錯。就是活屍。」葉臻苦笑道。
所謂活屍,便是藉由南疆神秘的術法,使得屍體「復生」,類似於中原人傳說的「借屍還魂」。但這些復生的屍體沒有自主的意識,而是被施術者操縱,會面無表情地啃食活人,並將活人也變成行屍走肉。
蘇冉聽她語氣不好,按住她的手,摸到一片冰涼,心中微微一驚:「葉子……」
「我沒事。」葉臻似乎哽了一下,聲音輕了下去,眸光卻仍舊一片冰冷,理智地分析着,「若是南疆活屍,或者用了操縱活屍的方法,那就或許能夠解釋了……我之前一直奇怪,五城兵馬司大多是京中人,不可能幫着陳梁打家裏人;陳梁的兵又是怎麼悄無聲息地從南到北潛入京城的;陛下和小殿下身邊常年有幾批高手保護,就算調開了宮城禁衛,要劫走小殿下仍然不容易……原來是這樣子做到的麼?」
蘇冉驚嘆道:「天啊……若是傳說中的活屍,只怕是陛下也沒有把握能夠對付吧?」
「是啊。」葉臻凝視着夜空,喃喃道。這難道便是葉家事八年過去仍未得到昭雪的原因麼?一面卻想起來自己在永州遇到的阿玖和那枚令牌上似曾相識的的圖案。想到這裏,她從懷裏取出令牌來給蘇冉看,「你見多識廣,可知道這是什麼?」
「這……」蘇冉看到那令牌上的金色太陽花圖案,凝神想了會兒,脫口而出,「這是南疆王室禁衛軍的東西!哪裏來的?」
「南疆王室禁衛軍?」葉臻重複了一遍,雖然一時沒有想清楚其中關聯,但也感覺此事並不簡單,連忙將在永州遇到阿玖的事情說出,只隱去了那她講不清的黑袍人,又說道,「不行,我立刻通知寒軒各部,搜尋阿玖下落!」
「你先別急。」蘇冉說道,皎潔的眼眸中似乎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王室禁衛軍的事關乎朝局,我建議你還是交給梁王殿下他們去查。至於活屍,你或許可以回留仙谷的藏經閣看看。君識說那裏什麼書都有。」
「嗯,有道理。」葉臻被她一說有些冷靜下來,舒了口氣,「好吧,你先回家休息吧,我去一趟留仙谷。正好我回了江州也該去拜見師父師兄。」
*
留仙谷其實是一座在東海上漂浮的巨大島嶼。無人知道這座島嶼是如何形成的,似乎千萬年前它便漂浮在那裏了。在美麗的傳說中,滄淵上的天神不忍下界眾生受苦,所以折下滄淵的一部分神仙乘着飛島下到九州,世代庇佑這片大陸上的人類。
傳承至今,留仙谷已經是天瀾聲名遠播的修靈門派。
夜色籠罩中,葉臻身姿輕盈地踏浪而行,足間點過虛空中那條細細的光索,飄然落在浮島上。自有小弟子為她開啟門印,恭敬問好:「七師姐。」
島上沒有傳說中的千萬塊漢白玉鋪就的大道,沒有傳說中高入雲霄與滄淵神殿相連的大殿。此地仿佛就是一座普通的山谷,草木蒼翠,鳥語花香,在山巒之間的平地上築起低矮的竹樓,樓與樓之間有廊道連接。也沒有人來人往的喧囂――留仙谷人口不多,燒茶都要弟子自己去打水,經常在谷中轉一圈都見不到半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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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絕對是個靈氣豐沛的寶地。這山養人,呆上一段日子,連身心都會沉靜下來,便得如谷主青雲的木系靈力那樣溫和淡然。
可於葉臻而言顯然並不如此。
她的腳步有些急躁了,險些壓壞藏經閣外一株其貌不揚的靈草。
一隻白里透青的手將那可憐的靈草救了下來。
極其溫吞的木系靈力,輕飄飄止住了葉臻凌厲的鋒芒,化開了她的戾氣。
頭頂傳來一陣咳嗽聲,葉臻連忙抬頭,「五哥……」
男子身量頎長,面如冠玉,卻清瘦且帶病容,正是她五師兄君釋。他輕斥道:「毛躁。」
葉臻連忙蹲下身去,幫忙把靈草扶正了。
「進來吧。」
君釋修靈的天分很好,但不知是身體原因還是他志不在此,好幾年前便不再修靈,青雲便安排他來看管藏經閣。
這原本是年紀大的長老才做的事情,但君釋做起來竟毫無怨言。他看書很快,大半年時間就讀完了整個藏經閣的書,融會貫通後便開始着書立傳,成為了一眾習武修靈的同門中的奇葩。
大約是書看的多就有一種沉穩的氣度,當葉臻拿出那截斷指時,君釋竟然只是微微一怔,然後問:「哪裏來的?」
回想起自己看到這東西時候的大驚失色,葉臻十分慚愧,面上仍舊十分淡然,沉穩地說出早就編好的詞:「在鎮南關附近撿的。」
君釋平淡無波的眸光掃過她,見她微微直了直身子,也不說破:「那就是說,南疆這次派遣了活屍助陣?」
「是。」葉臻面不改色地說道。她倒不是全然胡謅,哥哥把東西給她的時候順嘴提過,南疆可能真的派遣了活屍。
可是,君釋是怎麼那麼平靜的?
君釋說:「大哥和三哥前幾天已經去了南疆,從那邊傳過來的消息。」
「恩?」葉臻皺了皺眉,「師父早知道了?」
「也不算。」君釋想了想,說,「前幾天你不在,有個活屍闖進了留仙谷,打傷了幾個小師弟,在他們體內種了屍毒。」
竟有這種事?葉臻捏了捏拳頭,不由問:「他怎麼進來的?山門從不對外人開放。」
她臉色微微蒼白。
君釋塞給她一本書,打斷了她的話,「喏,這上面有記載。」
葉臻翻開已經泛黃的封面,還沒看幾行,就聽見門外傳來少年響亮的聲音:「七!回來了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
藏經閣的大門被風風火火地打開,這次君釋還來不及出手,就見那株可憐的靈草再次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少年頭髮高束,眉目俊朗,笑容燦爛,給人一種歡脫的感覺。
「六哥。」葉臻抬頭一笑,又低下頭去。
君逸堪堪比她大幾個月又不巧早入門了幾天,就成了她六師兄,雖然君逸常說,她是唯一比他小的,要讓他過過當哥哥的癮,但他平日裏脫線的頻次之高,常常讓人認為他是她小師弟。
君逸見葉臻不理他,又見她一臉嚴肅,有心想逗她開心,君釋截住了他的話頭:「藥買回來了?」
君逸怕上面幾個師兄,乖乖答道:「嗯。」臉色嚴肅幾分,問:「師父和四哥那邊還好嗎?」
「恩。還穩的住。」
「那便好。也虧你看過那麼多書,犄角旮旯里的古方都翻得到。」
君逸舒了口氣,見葉臻似乎已經看完了,正對着書和一個什麼東西若有所思,便走過去想跟她說話,目光終於看清了那截斷指,險些跳腳,「這這這……哪裏來的?」
還不等葉臻說話,他便抓過那斷指,急急說道:「不行,這個得燒掉,不然又會長出一整個人來!」
「不用。」君釋看了眼葉臻,說道,「這是泥捏的。」
葉臻是知道的,畢竟她哥哥不會給她一個危險的東西讓她隨身攜帶。但第一次看到這仿得極像的斷指時還是被唬了一跳。但她聽了君釋的話,才明白過來他怕是早就知道自己那句「鎮南關外附近的」是瞎話了。
她咳了一聲,問君逸:「你是說,斷指能長出一整個人?」
「是啊。」君逸撇嘴,「你不知道,本來那活屍修為也不高,都不用師父出手,我都能把他解決了。」他面上尤有幾分後怕之色,「誰知道,都死透了的人,又站起來了。四哥削掉他半隻手掌,那手掌都長出人來了!後來師父用靈蔓鎖住他,四哥用火系靈力才把人都燒成灰,這才不會再爬起來了。」
葉臻訝然道:「這書上可沒說斷肢都能成人。死人復活倒是有的。」
原先她認為陳梁是放了一堆屍體進京,現在看來完全可能是些斷肢碎骨麼?
「這便是奇怪之處了。」君釋接話道,「原本據我所知,南疆術法能將死人復活,但如今似乎只要一小截血肉,便可重塑一整個人。師父懷疑南疆出了變故,才讓大哥和三哥前去查看。」
「噯。」君逸嘆了口氣,說,「這次恐怕真的很棘手。那屍毒也不是普通的屍毒,希望藥方有用。師父之前傳信給了二姐,不知道她有沒有辦法啊……」
留仙谷眾人靈力高絕,卻唯有二弟子君然在下山後成為梁王妃前還去藥王谷習得了當世罕見的醫術。如若蕭凌夢都沒有辦法,這事就真的難辦了!
而葉臻卻在聽聞這一切後不自主地又深想下去。活屍竟然能夠穿越留仙谷的結界麼?還能夠用斷指碎骨重生?那是多麼強大又詭異的力量!
南疆,又是南疆!難道說,八年之後,那樣可怕的力量又要捲土重來?
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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