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的新年過得有些窘迫,人們口袋裏的錢少了,家裏的米少了,究其原因,是因為戰爭,戰爭雖然沒有打起來,但調兵遣將、儲存錢糧,王朝的錢糧都流向了軍隊,自然,老百姓就得勒緊一下褲腰帶。
不過大明王朝的老百姓還是比較樂意勒緊褲腰帶,至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現象在明初不是太嚴重,連大明皇帝也跟着一樣的節衣縮食、支援前線,他們還有什麼不滿意呢?據說東宮皇太孫也一樣的生活儉樸,每頓飯不過三菜一湯,上有好,下必效,在這對皇祖孫的以身作則下,大明官場掀起了一股勤儉風潮,且不論這種風潮是否出於真心,但確實上上下下,大小文武官員們都不敢浪費奢侈,唯恐自己一不小心便露了頭,被言官彈劾,尤其在馮傅案到了漸漸收尾的時候,如果這個時候出事,可就太不值了。
葉天明家也是一樣,自從朱允炆號召百官「與民共儉」後,葉天明家的生活條件立刻跌下了兩三個台階,葉天明不敢和朱允炆比肩,每頓減一個菜,為兩菜一湯,他的妻兒老母以及家僕下人都是一樣,而且兩菜中只准有一個葷菜,從去年十一月初便開始了,足足堅持了兩個月。不過,這幾天是新年,條件略略放寬了一點,春節十天,每天改為四菜一湯,除了新年、元宵、中元、中秋幾個節日,其餘一概不能例外。
今天是大年初二,是大明官員們難得休息的日子,一年到頭忙忙碌碌,只有過年時可以休息幾天。一般官員要休息到初五,但葉天明作為兩部尚書,他只能休息到今天,明天便要開始上朝了。
不過這兩天,他的心情着實不好,宮中已經有人給他透露出消息,他的女婿李維正被皇上改封四川都指揮使,還封了定遼侯,但他卻抗旨不歸,藉口鎮壓朝鮮內亂,死活不肯進京,把皇上惹得吐血了,這讓葉天明的心情煩透到了極點,他也不傻,他隱隱猜到了李維正是害怕被馮傅案牽連,可他李維正也不替自己想想,他抗旨不歸,自己在京中怎麼做官?這是會影響到自己仕途的。搞不好皇上便以為自己是他的內應,把自己一刀宰了。
葉天明坐在書房裏準備給皇上寫一封述忠書,來表示自己的忠心和與李維正無關,他甚至準備在書中正式宣佈與李維正決裂,這也是燕王勸他的,他已經考慮很久了,現在李維正不尊旨事件使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葉天明寫了幾個開頭都不滿意,他全部捏成團扔到了一旁,到底怎麼樣開頭,才能讓皇上體會到他誠惶誠恐的心情呢?
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的管家在急聲稟報:「老爺。東宮來了!」
東宮就是朱允炆,是朝廷官員們對皇太孫的習慣性稱呼,這種稱呼又漸漸延續到了民間,到後來,無論走卒小販,幾乎整個京城百姓都稱皇太孫朱允炆為東宮了。
葉天明聽說朱允炆來了,驚的「騰!」地站了起來!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感激,他知道昨天是朱氏家族祭祖的日子,朱允炆忙碌了一天,而現在才是一大早,也就是說,朱允炆一個便是來探望他,這讓他感到無比榮耀。
「快!快!快!誰在門口接待殿下?」
「回稟老爺,是大公子,他也正好前來,在門口遇到了東宮殿下。」
「你快讓夫人去收拾客堂,不,算了,你就收拾一下我的書房吧!」葉天明穿上外套,又戴了帽子便匆匆跑去迎接皇儲君了。
朱允炆正背着手在葉府的前院裏仔細打量一棵參天大樹,不時點頭笑道:「不錯,這棵老棗樹少說也有三百年了吧!」
「殿下說得一點沒錯,當時賣房子的人說這棵棗樹有二百九十年了。這房子買了十年,可不正好是三百年麼?」葉如棠佩服得豎起了大拇指,又由衷地贊道:「許多人都來猜這棵棗樹的年齡,有說兩百年,有說四百年,也有說三百多年,可猜得這麼一年不差的,十年來就殿下一人,殿下果然不是凡人啊!」
葉如棠的馬屁怕得雖赤裸,但朱允炆聽得還是頗為受用。
這時,葉天明匆匆趕來,他撩起袍襟跪下道:「臣葉天明參見儲君殿下。」
朱允炆嚇了一跳,他回過身趕緊把葉天明扶了起來,埋怨他道:「今天我是專程來給你拜年,你怎麼能下跪呢?不折殺我嗎?」
「君臣之禮不可廢,無論何時何地。」
朱允炆無可奈何地笑了,「好吧!葉尚書,今天我來還有一些話想和你談談,不知你可有時間?」
「殿下!請到我書房詳談。」
葉天明將朱允炆請到書房中就坐,幾十名貼身侍衛就守護在書房的前後左右,防備森嚴。
一名侍女進來上了茶點,隨即退下去了,朱允炆端起茶碗,他想了想便開門見山道:「我家首先告訴你。我並不相信李維正是二個藍玉。這一點我和皇上的看法不同。」
葉天明立刻明白過來,朱允炆就是為了李維正之事而來,他也意識到這件事對自己的衝擊了,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件事已經要影響到自己了,否則他不會專程上門,葉天明一時間又驚又怕。
果然,朱允炆嘆了口氣道:「昨天四叔對我說,李維正在遼東掌重兵。而你又在朝中為權臣,這是為王者的大忌,皇上已經對此事非常擔憂,四叔勸我二者選其一,要麼保李維正,要麼保你,如果兩個都保,依着皇上的脾氣,極可能兩個都糟糕,其實我也知道,他說得對。」
葉天明心中一跳,他終於明白朱允炆所來的真實目的了,他立刻沉聲問道:「殿下的意思是說,要保我而棄李維正嗎?」
朱允炆默默地點了點頭,「其實我也知道李維正不敢進京的真實原因,他進京必死,我知道,想必他也嗅到了,所以他找各種理由不敢進京,但無論如何,他都已經是抗旨不遵了,觸犯到了皇上的底線,說實話,我現在很後悔,不該派他去遼東,更不該讓他掌軍,否則皇上也不會猜忌他,等將來我主事了,我再好好重用他。」
說到這裏,朱允炆又嘆了口氣。李維正的事情他確實不想管了,就等於正式放棄了他,從此,李維正是死是活都和他沒關係了,他要把全部精力用來保葉天明,這件事他已經和幾個師傅商量了,大家都一致贊成。朱允炆執政經驗不夠豐富,正需葉天明這樣的重臣來主持大局,而李維正不過一介武夫罷了,更重要是皇上已經把任命指揮使、都指揮使的大權給了朱允炆,也就是說他手中已經有足夠的軍隊了,李維正便成了一根雞肋,現在又變成了魚刺,早點扔掉才是明智之舉。
朱允炆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他就不會再改了,他想了想便對葉天明道:「下午我準備進宮去勸說皇祖父放過你,但你自己也要有所表示才行。」
「不知殿下準備讓臣怎樣表示?」
「你可公開向天下人發表一個聲明,斷絕和李維正的一切關係。」
…… …… ……
皇宮,朱元璋今天的新年和往年略有不同,往年他每年不管除夕初一,都會在御書房中批閱奏摺度過。年年歲歲春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今年的朱元璋已經和往年不同了,他高位癱瘓,而且每天絕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睡狀態,所以他這個年已經不批閱奏摺了,不批閱奏摺他也沒有張燈結綵過年,也沒有和嬪妃兒女共享天倫之樂,但他醒來時,他就命侍衛抬自己到院子去曬太陽。就這麼眯着眼在太陽下想心事。
他的心事自然只有兩件,一件貴州、一件遼東,兩件事情都事關社稷安危,關係到朱明天下的萬代永續,坦率說兩件事在他心中都是一樣嚴重,因為這兩個人他都很了解。藍玉是跟他南征北戰幾十年的老將,用兵如神,他曾經毫不吝嗇地贊他是朕的李靖,從這次打成都重慶便可看出來,他牛刀小試一招,便將耿柄文打得落花流水,一旦他真的起兵進攻中原,大明王朝有幾個人是他的對手?
現在讓朱元璋擔心的不僅僅是藍玉軍事才能高超,而且他身邊似乎有個很厲害的謀士,這才是讓朱元璋最為忌憚的,藍玉是軍事天才,卻是政治白痴,本來朱元璋已經布好了局,殺他家人逼他造反,然後讓主管貴州屯田的唐、張二將以不願造反而殺之,不料他的局卻被人破了,反把他幾乎逼死,一直到後來,藍玉的行棋如行雲流水一般,軍事上節節勝利,政治上滴水不漏,使朱元璋終於決定把解決貴州問題的緊迫排在遼東的前面,他現在最害怕藍玉勾結雲南沐家,如果雲貴一體,有了戰略縱深,那藍玉之亂真的就尾大不掉了。
而遼東的李維正他也很了解。一個有膽有識、極富謀略的年輕人,現在看來,遼東是他早就謀劃好了的,而且讓朱元璋佩服的是,李維正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恰到好處,比如自己要召他進京殺之,他便製造了朝鮮內亂,言外之意就是告訴自己,他只想做朝鮮之主,而無心謀大明。可自己真的把他逼急了,他的野心就不是朝鮮那麼簡單了。
其次,他沒有把他的父親接走,而是把父親留給自己做人質,這也是一步極為聰明的棋,他知道自己不敢殺他父親,自己不敢在此時挑起兩線作戰,同時,他把父親留給自己。也是一種明確表態,他不會趁機南下,只要維持現狀,甚至只要承認他為朝鮮之主。
李維正想為朝鮮之主的暗示,朱元璋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他知道李成桂必然已經完了,朝鮮實際上已經被李維正控制住了,封他為朝鮮之主只不過是對既成事實的承認罷了,但朱元璋卻不想這麼便宜了李維正,他怎麼可能受別人的脅迫,不錯!現在他是不敢動李維正,也不敢逼他,但並不表示一直就不動他。既然李維正想維持現狀,那也正中他下懷,先集中精力和兵力幹掉藍玉,然後再回頭來收拾他。
「傳朕的旨意!」溫暖的陽光下,朱元璋終於開口了,他的幾名內閣大學士立刻上前候命,朱元璋緩緩道:「加封蜀王椿為鳳陽軍大都督。全權負責川內諸軍指揮、調控;加封張翼為滇國公,四川都指揮使,鳳陽軍副都督,受蜀王節制;遼東總兵李維正改封遼東都指揮使。繼續出任遼東總兵,同時免去其外海防禦使一職,命其全心處理遼東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