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靈七載,杭州城,初夏。
天上大風,風中雲飛揚。
雲飛揚雖被當世最好的將軍稱讚為猛士,但這次到江南東道,卻並非是來守四方的。溫馨得多,他來見老朋友。
不過,約的是今夜子時,因此雲飛揚倒不急着敘舊,而是打算獨自一人沿着錢塘江御劍飛往海邊看看。
風急天高,渚清沙白。雲飛揚在大風之中衣袂獵獵,更顯得姿顏雄偉。他一身黑色勁裝,外面套了一件紅色半臂,上有玄武圖紋。
一頭濃密筆直的黑髮半束半披,束起的部分則由一根紅布條固着,又有一支玄色祥雲簪自後而前穿入,那是道家子午簪的樣式。披下的部分則隨風飄搖,好不瀟灑。
他剛喝了一壺陳年桂花釀,此刻迎風一吹,不禁豪興大發。看着腳下西湖的浮光掠影,他虎眉高揚,朗聲誦道:「粗眉卓豎語如雷,聞說不平便放杯。仗劍當空千里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天下如海,風浪一起,常有不平。今日的大海,也有些波瀾。
雲飛揚正醉心於海天一色的奇景,卻突然被腳下的嘈雜聲擾了興致。他垂首望去,見聲音源自一個碼頭。
他這人,見到熱鬧是從來不肯放過的,當即一個躍身,徑直落在碼頭裏。
「什麼人!此處乃官運碼頭,不得擅闖!」
幾個着甲的軍士被雲飛揚的突來駕到嚇了一跳,立刻架起兵器,出言警示。可面對這個從天而降的七尺大漢,他們倒也不敢立刻上前制服。
雲飛揚沒有即刻搭話,只是環顧四周,卻見這碼頭上已經鋪了一地的屍體,約略七八人。這些已經遇害的人都不曾着甲,但身上都配有利器。看血跡的顏色,應該事發不久。
「人找着了嗎?」雲飛揚問道。
軍士們面面相覷,進不敢進,退不能退,一時僵在了原地。為首的長官問道:「你是何人?別以為有些修為就敢為非作歹,我可告訴你,護國寺的大人們就在來的路上!」
護國寺是當今皇帝以儒家天柱閣修士為主所建立起的特種機構,負責拱衛京畿,及調查國內外修行界事宜。
這個「寺」,倒不是寺廟的意思,而是指朝廷設置的官署府衙。因為護國寺設立於大延九寺之後,又被稱為「第十寺」。
「護國寺?」雲飛揚低聲道:「看來這案子有修士參與啊」
長官呵道:「嘀咕什麼呢!快退出去!」
雲飛揚叉手行禮,道:「各位兄弟,在下雲飛揚,長生門一野道。」
聽見長生門三字,軍士們頓時鬆了一口氣。堂堂天下正道修士之領袖,總不至於要為難這幾個普通的士卒。即便如此,長官仍然問道:「可有憑證?」
雲飛揚從懷裏摸出一隻鶴袋,從中取出一個金色鶴符,交給那人。長官接過鶴符,只見它工藝精妙,的確不似凡品。其上又刻有幾行小字:「雲飛揚,安玄峰首座,安玄峰長者居甲字合院。」
長生門在江南西道萬化山上,其上又有五峰。這安玄峰,正是位於北方那峰的名字。
見此鶴符,長官不疑有他,立刻雙手歸還,並向雲飛揚叉手行禮,道:「原來是長生門的仙長,弟兄們多有得罪,還望仙長海涵。只是,此事涉及朝廷機密,仙長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長生門雖為天下正道領袖,又是道家第一門派,但的確有立有門規,門下弟子若非特遣,不得參與朝廷政事。見此,雲飛揚雖然好奇,卻也不便多問,只得悻悻說道:「既然如此,你們忙你們的,我」
「嘿!雲大!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雲飛揚循聲望去,看見數位身着圓領窄袖青袍的儒生正朝自己飛馳而來,向他打招呼的正是為首那位,看着三十來歲。
只見那人眉清目秀,神豐俊朗,須髯甚美,有山澤清臞之容。他頭戴黑絹軟腳幞頭,雙臂上綁着一對深棕色皮質護臂,身上背着一把長弓,腰際還固着兩個滿滿當當的黑色箭囊與一柄長劍。
「范五?」雲飛揚面露喜色。
「范大人!」眾軍士向來人叉手行禮。
這人正是雲飛揚今夜要見的老朋友之一,儒家天柱閣范履霜。
「諸位辛苦!」范履霜叉手回禮之後,望向雲飛揚,問道:「你跑這兒來做什麼?」
雲飛揚道:「來看看海,卻不料碰上這樁子事。這案子是你負責?」
「這不趕巧嗎,我前腳剛到杭州,後腳就被派過來了,浮生半日閒也偷不得。」范履霜朝向軍士們,道:「雲兄是我請來查案的,還請各位配合。有人員傷亡嗎?」
那長官道:「回大人,在碼頭負責駐守的弟兄傷了十幾個,不過都是輕傷。倒是那些負責押運貨物的鏢師,無一生還。」
范履霜環顧四周,見幾個軍士正互相攙扶着往邊上走,又有幾個在面露痛苦地拉伸關節,揉搓傷處,問道:「貨呢?」
長官道:「都被劫了。」
雲飛揚問:「什麼貨?」
見長官有些猶豫,范履霜催道:「自己人,但說無妨。」
那長官這才開口說道:「是衛大人為聖人特地準備的貢品,自拂菻國海運來的。至於具體是什麼,小的也不清楚,只曉得是幾個精緻的小木盒。」
雲飛揚虎眉輕皺,道:「衛利河?那哥」「狗」字剛出來一個「哥」音,便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人多眼雜,他倒也不能不顧忌。
大延天下共分十鎮,這衛利河,是河東、平盧、范陽三鎮的節度使,權勢滔天。雖然他腹垂過膝,卻能在聖人面前作胡旋舞,疾如風焉,最能博他歡心。
為了摸清楚聖人的喜好,他常令部將留在京師刺探朝廷旨趣,動靜皆報。珍奇異獸、仙藥靈丹,隔三差五就往京城裏運,甚至搞得沿途郡縣都疲於運送。
范履霜輕輕嘆了口氣,道:「走吧,看看這貴妃新認的乾兒子又整了什麼么蛾子。」
二人走到鏢師的屍體面前,蹲下查驗。
雲飛揚稍微看了看傷口,不禁感嘆:「好刀法招招致命,精準非常。刀口不深,不會影響拔刀出體的速度,也不淺,不至於無法傷及內里。」
范履霜道:「刀口細長,像是橫刀形制。傷口別無二致,看樣子,嫌犯只有一人」
雲飛揚又看了看四周,地板上的兵器痕跡大得誇張,一看就是刀罡劍氣所致。他又搜了搜屍體的身,從一具中取出一塊腰牌,道:「自在門這幾個鏢師,都是魔道弟子。衛利河與魔道有勾結,倒也不算奇怪。」
范履霜接過腰牌看了看,道:「不像是黑吃黑,不然那些兵鐵定活不成。兄弟!來一下。」
有個士兵正箕踞坐在地上揉自己的左臉,見范履霜招呼他過去,趕忙起身跑近,叉手行禮道:「大人,您找我?」
范履霜問:「可曾看清嫌犯樣貌?」
那士兵道:「他蒙着臉,一身深色寬袍,個頭有個六尺以上,挺高的。」
范履霜問:「身手如何?」
「快得嚇人,我沒見過那麼快的刀」士兵的臉色有些蒼白,像是還在後怕:「不過對付我們,他倒沒有動刀。哦!他的腿法很厲害,出腿時上身幾乎不動,因此防不勝防。弟兄們幾乎被他一人一腿,就給打翻在地了。」
雲霜二人對視一眼,心裏大概有了答案。
「多謝,你先去吧。」范履霜道。
「喏!」
「誒慢着,」雲飛揚叫住了轉身欲走的軍士,從懷裏取出一個小葫蘆,道:「一些丹藥,可以內服,也可以拿水化開塗抹在傷處,好得快。你替我發給受傷的弟兄們。」
那軍士面露驚喜之色,趕緊雙手接過了葫蘆,連聲道:「多謝仙長賜藥!」他明白,這可是長生門的靈藥,有價無市。即便臉上腫得厲害,他也絕不打算用這丹藥,而是準備留給孩子做成年禮。
二人走到一僻靜角落,雲飛揚道:「這老兄殺的全是魔道弟子,並未傷及無辜。依我看,八成是哪位正道俠士看不慣衛利河那廝的做派,這才截了這趟貨。」
范履霜道:「子曰,『見義不為,無勇也。』要我說,這老哥劫得漂亮!真不想管這事那個狗奴,剛與右相合謀害死了顧將軍,馬上就想着要討好聖人,來侵吞更多疆土。如此昭然若揭的野心,聖人怎麼就不能警醒!」
「慎言。」雲飛揚看了看四周,確保沒人在聽二人的對話。這位顧將軍,正是稱讚雲飛揚為猛士的那位名將。他一時節度河東、河西、隴右、朔方四鎮,威震邊陲,堪為一國柱石。如今將星隕落,舊人冤死,雲飛揚的心裏也並不好受。
「那怎麼說,還查嗎?」雲飛揚問道。
范履霜苦笑道:「那怎麼辦呢,聖命難違啊。不過,還好是我們天柱閣的人接手,不然那老兄恐怕要危險了。再者,他畢竟黑了自在門的貨,想來魔道的人也不會善罷甘休。咱們得搶在他們前面才是。」
雲飛揚道:「如此刀法、腿功,恐怕是河朔那位吧?」
范履霜道:「再加上這嫉惡如仇的脾氣,恐怕也只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