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諍和那隻白色的精靈同時從彼此的記憶世界裏掙脫出來。
雙方剛才還在打生打死,但現在殺氣居然一下子散去了,一人一鬼直愣愣地看着對方。這種感覺很奇怪,不是仇敵之間的對峙,反而像是在照鏡子。
「喂喂喂,你們這什麼情況啊?怎麼玩起一二三木頭人了?還打不打啊?再不打我下線吃飯了。」傲世深淵忍不住吐槽。
「阿丑?」路諍試着叫了一下這個名字。
耿鬼沒有放下鬼爪,但他眼中的瘋狂卻消失殆盡。
路諍轉頭對旁邊的尚口晴說:「小晴,你過來。」
尚口晴慢慢走過來,路諍撩起她的額發,把她推到三輪丑的面前,低聲說:「你好好看清楚她的臉,她叫尚口晴,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人。她只是那個人的女兒,你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三輪丑眼中重又出現瘋狂的情緒,他上前一步,好像是要抓住面前的女孩。
路諍也上前一步,「阿丑!你愛的人已經死了,難道你想要的是一個替代品麼!」
三輪丑眼中愈加瘋狂,簡直像是血海在翻湧,他發出吼聲:「小憐——!」肉眼可見的精神衝擊以他為核心向外擴散,竹林簌簌而動。
三名火箭隊玩家一邊在地上屁滾尿流地後退,一邊在心裏吐槽,喂喂喂,陸哥你這是點了什麼嘲諷技麼。
但路諍不為所動,他已經從三輪丑的記憶世界中了解這個人了。他們是同一類人,都是孤獨的怪物。但每一個孤獨的怪物在自己的內心深處,都存在一塊淨土,唯有這塊地方是永遠不會被污染的。
三輪丑沒有動手,他狂吼着,眼中的瘋狂化為鮮血流了下來,像是紅色的眼淚。最後,他輕聲問:「你媽媽是怎麼死的?」
「她是病死的。那時候我還小,只記得她有陣子經常嘔吐,不喜歡吃飯,就變得很瘦,然後她說自己肚子疼,再後來,她開始吐血,然後就過世了。」
三輪丑渾身顫抖,「她那時候很疼麼?」
「醫生開了止疼藥,但還是經常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尚口晴說。
三輪丑雙手抱頭,又開始咆哮起來:「小憐小憐」他猛地瞪大眼睛:「你爸爸呢?為什麼你爸爸沒有帶她去治病!」
尚口晴看了情緒失控的三輪丑一眼,縮了縮頭,說:「我爸爸帶她去看過醫生了,但醫生說,她的病已經到晚期了,治不好了。」
路諍捕捉到一個關鍵詞——晚期,「小晴,你媽媽得的是癌症?」
「肝癌。」尚口晴說。
路諍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這件事裏面有問題。癌症屬於慢性病,常發於中老年,但當時白見憐子的年紀應該才三十歲出頭,發病的概率並不大。年輕群體中得肝癌的重要誘因是長期攝入有毒物質,比如霉變的食物。但她嫁入的是豪門,吃穿用度和醫療條件都是頂級的,除非
路諍悄悄瞥了三輪丑一眼,他不太敢把自己的猜測講出來,否則以三輪丑的情況,一旦意識到白見憐子可能是被人害死的,不知道會發多大的瘋。
「小晴,你爸爸,他是叫邦彥麼?」
尚口晴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剛要說話,旋翼切割空氣發出的聲音打斷了她。
巨大的風壓把竹子吹得東倒西歪,幾架武裝直升機像是黑色的巨鳥那樣在空中急停,機艙門打開,十幾個身穿黑衣的男人從垂掛下來的懸梯上躍下。
男人們在不遠處降落,但沒有立即動手。他們一邊低聲和自己的指揮官溝通,一邊分開,從兩側包抄後路,把目標圍在中心。
這時,他們組成的陣型分開,一個面目白淨的中年男人從裏面走了出來,他看到了站在路諍身旁的女孩,大喊道:「晴子——!」
尚口晴也看到了他,眼睛亮了一下:「爸爸?」
路諍心說要遭,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殺身之仇也許好商量,但奪愛之恨就難說了。
果然,三輪醜死死盯着那個中年男人:「是你!」
侯爵大人愣了一下,他沒想到一隻精靈居然開口說出人話了。這隻精靈的外貌非常古怪,不過作為一名超品貴族,他見過鬼系天王出手,當然不會像那些丘八一樣把三輪丑當成是一隻皮可西。
侯爵扭頭看向路諍,十分忌憚地說:「你有什麼條件儘管提,只要你肯放了晴子,能滿足的我儘量滿足。」
在他看來,站在女兒旁邊的路諍才是話事人,這隻顏色古怪的耿鬼只是受路諍馭使的精靈。
路諍沒說話,但見白影一閃,三輪丑直接貼身站在了侯爵的面前,一字一頓地說:「就是你!搶走了!小憐麼!」
侯爵在鬼王的威壓面前渾身僵硬,他旁邊的保鏢大吼道:「保護候爺!」
一隻只精靈從擲出的精靈球里彈出,全都是進化到最終階段的強力精靈。怪力將侯爵護在身後,噴火龍迎頭阻擊,妙蛙花伸出藤蔓構建了一張大網。
噴火龍尾巴上的火焰燃燒起來,它張開龍嘴,試圖噴出致命的火流。但白影又是一閃,可憐這隻資質不凡的御三家,還沒來得及用出技能,就已經被掏出了心臟。
三輪丑隨手將龍屍推倒,死死盯着侯爵,一步步前進。
他的身邊環繞着一圈蒼白的火焰,這是被幽靈系能量點燃的鬼火。妙蛙花的藤蔓剛一靠近,就被燃了,火焰順着藤蔓一路燒進妙蛙花的身體裏,這隻草系的御三家發出悽慘的叫聲,很快被鬼火燒死,落了和噴火龍一樣的下場。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道防線了,兩隻怪力捨身向三輪丑撲去,試圖從兩側發動勢大力沉的爆裂拳。但三輪丑的速度遠比怪力要快,在怪力出拳前,鬼爪就已經折斷了它們的手臂。怪力哀嚎着在地上打滾,喪失戰鬥能力。
三輪丑再次貼到侯爵的面前了,一字一頓地問:「就是你!搶走了!小憐麼!」
侯爵臉色蒼白,連連後退,「你是誰?」
訓練家們放出更多的精靈,但它們來不及發動進攻,地上的黑影扭動成一根根張揚的觸手,將那些靠近的精靈一個個刺穿,就像是當年他處刑那些與他同姓的村民一樣,不論是什麼種類、什麼屬性的精靈,全都在刑架上哀嚎。
保鏢們雖然都是身經百戰的精英訓練家,但面對這一幕,均被震駭得無以復加。從經驗判斷,能輕鬆碾壓十幾名精英訓練家的,至少也是四大天王級別的高手。
眼見侯爵被擒,他們趕快向尚口晴奔去,但三輪丑伸腳一踩。他們被自己的影子絆了個踉蹌,全都摔倒在地,再也動不了一步了。
地上的精英訓練家們朝路諍看去,路諍趕快擺手,表示和自己毫無關係。
三輪丑的鬼爪扼住侯爵的喉嚨,把他生生提了起來:「你搶走了小憐!那為什麼又沒有保護好她!」
「你你究竟是什麼人?」侯爵的眼球充血,死亡已經逼近了這位大人物了,現在他的權勢並不能挽救他的生命。
侯爵精銳的保鏢團隊臉色煞白,他們當然攜帶了威力巨大的武器,但侯爵本人現在成為了人質,武器的威力再大也毫無作用。
正在此時,一個女孩跑了過去,拽住了三輪丑的手腕。
「你別打我爸爸!」尚口晴大叫。
三輪丑扭頭看向旁邊的女孩,那張臉讓他一時間有些恍惚。
「咳咳咳」空氣重新進去了侯爵的肺部,他發出劇烈的咳嗽。他喘息着,眯眼看向面前猙獰的惡鬼寶可夢,微微感覺有些面熟,但他最終什麼都沒有想起來。
這時,一道明亮的火流划過天際,向這裏墜落。
三輪丑猛地抬頭,臉上閃過一抹猙獰,他舉起雙手,幽靈系能量化為一面黑暗的晶體。於此同時,火流落在他構築的晶體面上,下一刻,「轟——!」的一聲劇烈的爆響,滾滾熱流沿着晶體面滾動。
爆炸被三輪丑的靈魂壁障擋下,但震波依舊透了過來,所有人摔在地面上,腦中一片空白。
巨大的爆炸把周圍十幾厘米厚的泥土層高高揚起,半空中的那架直升機不幸被爆炸波及,在地上墜毀,又是一記爆炸。
路諍從落下的泥屑里把腦袋拔了出來,大吼道:「155毫米榴彈炮!這是155毫米榴彈炮!」
毫無疑問,動手的是軍方的人。他們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尚口家的侯爵,最初衝着晴子來,大概也是想通過女兒讓侯爵就範。
他不知道自己的呼喊有沒有被聽到,因為爆炸震波,他們的耳膜嚴重受創,處於暫時或者永久性的失聰狀態。
第二發光流很快到來,又是一次劇烈的爆炸。
火炮號稱戰爭之神,而榴彈炮作為其中的佼佼者,射程高達二十公里,每分鐘可以射出六發,光彈頭就淨重50公斤,殺傷力無與倫比。這是種攻堅型武器,假想敵是裝甲部隊或者軍事堡壘,如果對人發射的話,威力足夠把半個足球場的人送上天。即使是以防禦力見長的鋼系或者岩石系寶可夢,在榴彈炮的重火力面前,也只有落得被碾成齏粉的下場。
三輪丑雖然位格夠高,但他本身的屬性是幽靈系,並不以防守見長,硬生生接下第二發榴彈炮已經感到有點吃力了。不過如果他要走的話,當然也沒人能攔得住他。
他一手抓在尚口晴的肩膀上,準備利用炮擊的間隙脫身了。
尚口晴看向他,大聲說:「你能不能救救我爸爸,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我可以代替媽媽陪着你,永遠陪着你!」
三輪丑看向女孩的眼睛,過去的記憶畫面從心底浮現,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女孩推開房門,也是這樣哀求自己,眼神那麼脆弱。
這時,第三發高爆彈頭在三輪丑構建的靈魂防禦層上炸開。
路諍屁滾尿流地向侯爵帶來的保鏢們身邊跑去,他雖然和三輪丑因為某種原因惺惺相惜,但總不能完全把活命的指望放在他身上,畢竟憐子是他的軟肋,愛屋及烏之下,小晴也變成了軟肋,但其他人並不是。
他一巴掌甩在一名被嚇傻了的保鏢臉上,伸手指向流光射出的方向,對他大吼道:「帶沒帶飛行系寶可夢!還不快去定位炮兵陣地!」
保鏢臉色發白,這群小伙子雖然是精英訓練家,但畢竟生於和平年代,哪見過這個。
路諍又扇了他一巴掌,「榴彈炮打不了鳥!」
保鏢趕快從地上坐起來,丟出精靈球,一隻噴火龍、一隻比雕沖天而起。
與此同時,第四發炮彈落下。
路諍扭頭看向三輪丑,他的靈魂壁障被高爆彈頭炸得搖搖欲墜,顯然支撐不了太久。當然,如果不是有小晴拖後腿,別說榴彈炮了,就算是攜帶核彈頭的洲際導彈,他要想脫身,只要往靈界一鑽,難道人類的武器還能炸穿次元壁麼?可惜,他的軟肋實在太要命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有這根軟肋,他現在很可能已經登上神座了。
路諍跌跌撞撞往第二個人那邊跑,三輪丑能爭取到的時間有限,他必須抓緊每一秒。
接着爆炸的間隙,又是一隻噴火龍和比雕沖天而起,侯爵自己也丟出一隻精靈球——快龍。
「其他的不用管!讓你們的精靈優先擊毀榴彈炮!」
十幾隻飛行系寶可夢組成的隊伍向西南方向略去,如同無人機群。他們也不知道炮兵陣地那邊是不是有對空武裝,但也只能這樣反擊。
第五發炮彈落下。
第六發炮彈落下。
第七發炮彈落下。
作為一個新手訓練家,路諍沒什麼能做的,只能抱着頭聽天由命。他默默在心裏數了幾十秒,但第八發炮彈遲遲沒有落地。
路諍抬起頭,看向遠處,西南方向冒出一團小小的火光,那是噴火龍居高臨下的噴吐火焰攻擊,看來部署在十幾公里外的炮兵陣地被他們搗毀了。
三輪丑放下了手臂,沒有再去管侯爵,默默往路諍這邊走來。
路諍看着他的樣子,愣了一下。這隻白色的惡鬼寶可夢身形比初見他時大了幾倍,顯得凶焰滔天,現在它像是一團不斷冒着黑煙的火,劇烈地燃燒。
但這不是他變得強了。
路諍看向三輪丑的腹部,在劇烈顫抖的白影中,有一道紫紅色的裂痕不斷冒出淡淡的黑煙,那些顫抖的白影其實是不斷揮發的靈魂力量。
「怎麼你的靈魂之核——!」路諍驚聲叫道。
三輪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伸手遞給路諍一件東西。路諍接過一看,居然是那枚黑色的石片。
「這是三輪家傳承的東西,不過三輪家的血到我這一代就算斷絕了。這件東西即是饋贈,也是詛咒,以後就交由你保管了。還有——」他從自己身上掏出一團白影,「這傢伙被封鎮太久,剩餘的意識只剩下這一點了,也送給你了。」
系統顯示,這團白影是一隻鬼斯。
路諍抬頭看他,三輪丑說:「我想拜託路君一件事情。」
「請說。」
三輪丑猙獰的鬼臉顯得格外鄭重:「我想請你替我照顧小晴。小憐只有她一個女兒,如果以後遇到什麼麻煩,或者有人強迫她做什麼不願意的事情,請路君你務必要出手相助。」
路諍愣了一下,「你為什麼不自己照顧她?有你在,誰敢欺負她?」
三輪丑說:「如果是路君你的話,應該會明白吧?」
「沒有必要吧?」路諍聲音生澀,像三輪丑這種級別的存在,如果不想死,沒人殺得了他。但他就這樣任由自己的靈魂之核破碎,靈魂蒸發湮滅卻不阻止。
三輪丑笑了笑:「像我們這種人活在世界上,只是某個人給了我們一個理由。既然給我那個理由的人已經不在了,那我也就沒必要繼續再活下去了。況且,我以前說過,小憐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我現在要去找她了。」
路諍感覺一股酸楚涌了上來。
「路君,」他又說:「你為什麼不去找那個人呢?」
路諍沉默了一會兒,「我不想再讓她討厭我一次。」
「但也許這一次她在等待着你。」三輪丑說:「小憐也討厭我,但是我還是要去找她。我很害怕假如這一次她需要我,而我又不在她身邊,她該有多麼孤單。我想,即使身邊多一個討厭的人,總好過什麼人也沒有。」
三輪丑走到尚口晴的身前,伸手擦去她臉上的塵土,輕聲說:「你能,對我再笑一下麼。」
尚口晴微微勾起嘴角。
時間好像忽然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鄰居養的狗狗又下崽了、隔壁家五郎大叔的兒子白天在麥田裏追抓兔子,結果把腿崴了、小隆和小勝比賽爬樹,結果爬到一半,兩個人都從樹上掉下來了、雪子喜歡國治,但國治喜歡嘉美
「你疼麼?」
「我不疼。」
「既然你不疼,為什麼要哭?」
三輪丑忽然笑了起來,這一刻,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破開黑暗,照在大地上。光從亞麻色的頭髮上穿過,照出一絲絲金縷。
白色的鬼火燒盡,所有的陰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