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淚水,晶瑩剔透,珠串一般從眼眶湧出,阿禧蹙起眉頭,慣見她巧笑倩兮,妙語解憂,偶然悲傷,也似丁香結愁,朦朦哀怨,幽幽淒清。
「長樂,別哭。」她毫無顧忌的哭泣,讓他說不出的苦澀,百試不爽對付女人的手段,不知飛去了何處,只無奈地捧起那姣好的臉,輕輕地替她拭淚。
她的眼淚不停,他的手指就長久流連在她臉上,漸漸地他有些迷亂,情難自禁,吻向那帶雨的梨花,女子清醒過來,掙扎着敲打他。
阿禧抬起頭,辯護:「要說騙,你也騙了我們,當初阿諾初悅你時,還以為你是一個童子,直恨自己下流無恥。」
念及兄弟,鬆開懷中人兒:「那年大捷,阿娘要為他定親,他不肯,他那時已如此對你,又怎會在成親後棄你?你信我,當初我們在漠北商量好的,回京便向你坦明身份,可誰知。」
可誰知,接下來就是滅門慘案,就是生死別離,他低下頭,不再言語。
蘇容若睜着一雙楚楚淚眼,看他無盡的哀涼,心痛之極:與他約會年余,不曾認出他來,固然因他改變發色,面具遮臉,還因他不再是那朗如陽光的少年,不再無拘無束地笑,連他的聲音,也不復清亮。
昭郎,你所有的幸福和歡樂,都隨着那場災難去了麼?撫上他臉上傷痕,低低地問:「你,還疼麼?對不住,那時,我不在你身邊。」
她的溫柔憐惜牽出男子心底渴望,握住那雙纖纖素手,咬緊牙關,恨不能再如從前,恣意縱情地愛她。
但,她是兄弟的髮妻,終於將她置放葦席,挪開身體,痞痞地笑:「我是真男人,這點小傷算什麼?」
凝望着他眼中來不及消散的痛與欲,蘇容若心中一抽,茫然,無奈,而苦澀:我們三個竟一路糾纏至此,誰人能逃,命運翻雲覆雨的手?
阿禧摸摸她的頭髮:「我們三個不管身份如何,都能為對方出生入死,你不要怪罪阿諾,你倆就如當初我龍衛府,是被人設計,萬不能互相懷疑,給人以可乘之機。」
往事如風,透衣生涼:梅妃計謀成功,只因赫連淵的疑心深重。蘇容若咬着嘴唇,點頭:「你回來吧,我們比樓煩需要你,這亂世,該結束了。」
從達達被刺案開始,多少生命逝去,多少家庭破裂,多少建築崩塌,多少良田荒蕪,亂世湮滅了香火延續,也阻絕了道義與文明的傳承。
阿禧目光雪亮,似乎直達她的心底:「小若,你變了,比過去仁慈博大,以前你只顧自己,現在,你為這世道而悲傷。」
「並非是我好,只不過我悟到,其他人與我息息相關。」蘇容若酸澀地笑:沒有穆那沖,哪有當年初見?沒有梅妃,哪有這一番離散?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了空大師平和的語音又在耳邊:萬事有因緣,活在世間,便離不開與其他人牽扯不清,綿密互動。
淡月掛樹梢,暮色蒼茫時,阿諾回到驛館,迫不及待地先拉着阿禧問話:「你說了?她如何反應?」
阿禧注視着眼前傲岸不群,光華內斂的男子,神情肅然:「那個位子和她,你怕是只能選一個。」
阿諾的眼光,卻落在遠方延綿青山:「我本性桀驁,坐上那位子,怕得和先皇一樣禍害天下,江山秀麗,我只願守護它。」
「鎮守一方,也非她所求。」低沉悵惘的聲音,引來阿諾慨嘆:「等天下太平,我這柄殺器也該收起來了,不然,老天便要收。」
手握重兵的親王,縱橫帝國邊陲,馳騁往來,一念之間,定萬千生死,但與愛侶的離散,讓他明白:無論如何地強悍,人,永遠不能勝天。
沉默幾息,補充:「這幾年我權勢日隆,號令西北,中南和南方諸州,但沒有你和容容,我活得毫無意趣,心裏黑暗,恨不得毀天滅地,如今你們回來,我已擁有一切。」
「推己及人,是人都怕失去至親好友,開疆拓土,征戰沙場的雄心都在取性命,毀家園,有損好生之德,還是儘早收起來的好。」
說這一席話時,冷硬如鐵的男子,目色變得溫潤,阿禧的神情由平靜到動容,伸臂擁抱着他,鼓勵:「去找她,你值得的。」
屋內燭火明亮,梨花幽淡,女子半倚榻上,瀑布般的青絲,逶迤在石榴色的絲袍,襯着她裸露的素腕雪足,恬雅安寧之中,透着股艷麗的氣息。
阿諾推開門,一眼瞧過,似乎又聽到自己的心跳,她身上矛盾的特質,常常讓他着迷:「容容,我回來了。」
女子抬起眼帘,美麗如水墨畫出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男子伸手,想撫摸她,卻停在半空中,幾分小意地問:「可,用過晚餐?」
蘇容若依然不語,阿諾心裏有點發毛,象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訥訥道:「那個,阿禧他說,你已經知曉。」
女子水霧氤氳的深黑眸子,定定地看着男子,直到看得他似乎無處遁形,才語意極淡地問:「我知曉什麼?」
「我,是赫連迦堯。」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蘇容若低嘆一聲:她勸告自己幾個時辰了,做人要公平,當初她也對他們,隱瞞過性別及谷空氏的血緣。
她當然也不期望他守身如玉,自己做不到的事,不當強求別人。
但心中鬱悶揮之不去:因為他的隱瞞,他們才在別人的算計中猝不及防,若非機緣巧合,小魚豈非一生都沒有父愛?
窗外似乎有夜鳥飛過,風動聲中,她按下心緒,思忖片刻,道:「我要真相。」不管它如何的醜陋,她也要直視。
阿諾脫去外衣,靠坐在榻邊,順手拿起她的一隻腳輕輕摸蹭,沒料那白鴿般的柔軟,卻倏然從他掌心抽離,縮在寬袍之下。
他怔得幾息,才慢慢地說起他為何一直不曾向她說明身份,以及,謝東亭如何和王崔兩氏聯合設下騙局的過程。
滿室寂靜,除她淡淡的呼吸,只有他低沉的聲音,時急時緩,時高時低,反射着內心的起伏和宕盪。
說到最後他眼底赤紅,不管不顧地抱住她,哽咽難語:「這一切,全是我的錯,是我讓你們母子受苦了,容容,我,對不住。」
蘇容若聽他先是怕她離開,後因她受傷和懷孕而隱瞞真相,不由得氣苦又憐惜:他自小為人所厭,絲毫沒有覺得,他這樣一柄絕世利劍,在這亂世,會被多少有野心的人覬覦和搶奪。
當得知謝東亭計劃囚禁她,王淑儀設計要她性命,一顆心更差點從胸腔里蹦出,後怕得全身冰涼:幸虧當初救過王奕,不然小魚才出生便會死於非命。
蘇青,定然是王淑儀承諾納她為阿諾的妾室,她便成為幫凶,卻不想人家過河拆橋,恐她泄露秘密,一不做二不休,斷了她的活路。
聽着,想着,懼着,蘇容若突然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