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容若僵立原地,動不了,喊不出,靈台方寸間,狂亂和眩暈一起襲來,手中花枝滑落也渾然不覺,不可置信的雙眼,死死地盯着昭明身邊那人。
靖王正和西門昭道別,聽對方話語中斷,順着他的目光跟過去,全身忽然凝固成雕塑,臉上的表情,似乎在霎那冰凍。
也許只有瞬間,也許天長地久,直到一陣風過,女子的身體如枝頭花朵般微微搖晃,他才身形驟起,轉眼單腿跪在她的身前,雙臂環住她的腰,頭埋進她的懷裏,衣衫起伏如水波漣漪。
西門昭身側的納什,愣怔半晌,忽然砰地一聲跪下,悲喜交加,習慣性地衝口喊出:「夫人。」
靖王似乎被侍衛的喊聲驚醒,抱起懷中之人,風捲雲移般退回他才出來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長樂竟然是小若!西門昭明白過來,心潮澎湃:難怪我覺得她似曾相識,難怪小魚長得極像阿諾,這是真的,不是我的記憶錯亂。
小若是阿諾的髮妻,長樂心裏的人便是阿諾。他們愛得摧心掏肝,如何會分開長達五年?如何彼此錯以為對方已死?
心思轉動間,全身激冷,轉頭對溪南厲聲道:「一級警戒,沒有我與靖王同意,誰人出館,殺無赦。」
溪南立即一聲長嘯,幾息之間,館驛便被密密圍住,連屋頂也站滿了張弓持劍的軍士。
太子,小魚,西門昭佈置完畢,即向西院飛奔,納什卻腦袋發暈,視線落在滿地芳華:夷川和王奕為何說謊?王妃與殿下分開,誰能從中得利?
能調動夷川的除了靖王,只有先太子小章,難道是謝東亭?想到此處的大侍衛,冷汗涔涔而下。
室內燭光將熄未熄,朦朦朧朧地勾勒出一對生離死別後再度重逢的情侶身影,男子半跪葦席,將女子摟在懷裏,遍遍低喊:「容容,容容。」
蘇容若卻似乎仍在夢中,隔簾的幢幢花影投在她蒼白的臉上,神情木然,任他親吻着她,將淚水縱橫的臉,貼在她的雙頰。
老天憐我,你還活着。阿諾將她寸寸撫過,夢牽魂縈的人,她在呼吸,她有體溫,她的身體,依然溫香柔美。
久久得不到對方回應,阿諾拭去淚水,祈求:「容容,說話。」抬眼卻見她的眸子定在他鬢角的雪發,偶人一般。
急切無措之下,硬起心腸在她鎖骨處用力咬下,她才輕哼一聲,抱住他的頸脖,放聲痛哭。
阿諾更緊地擁抱着她,仿佛稍稍鬆開,她會如無數次在他夢裏那樣,醒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哭得不知多久,蘇容若才扯開男子的衣衫,脖子的玉佩只留下一半,胸膛的傷痕,色澤淡白,幾許猙獰,他是怎樣死裏逃生的?
疑問被深重的心疼替代,她輕輕地撫摸他的傷痕:觸碰溫暖有彈性,這是真的,阿諾他,真的,還活着。
她的指尖開啟了他身體沉封的記憶,熟悉的暖香縈繞鼻端,曾經蝕骨透心的歡情在瞬間鮮活,為她吮去淚水的男子,忽然低低咆哮一聲,猛然將她揉壓在葦席。
蘇容若被他突如其來的激情嚇了一跳,剛要說話,卻被他封住雙唇,來不及抗拒,人已不能動彈。
阿諾閉上眼帘,親吻和愛撫如流水一般向女子傾瀉,每次呼吸都在吶喊:將她嵌進生命融入靈魂,永遠,不再讓她離開。
女子卻睜大雙眸,全身僵硬,他象個未經人事的少年,急切,魯莽,不知輕重,從未有過地,不顧她的意願。
但他眉宇間近乎痛楚的焦灼,鬢角刺目的雪發讓她說不出地憐惜,身體漸漸柔軟,接納並包容了他。
暮春澄靜的陽光升起,投在窗外玉琢雪堆的梨樹上,清極至艷,瑩潤流光,恰如女子寶石閃耀的肌膚。
風過處枝葉搖曳,落花漫天,阿諾擁吻着心愛的女郎,不知疲倦,仿佛要找回失去她時,那無數個絕望思念的午夜,和虛空麻木的清晨。
你是急流,山裏的小河,在崎嶇的路上,不,你是予我幸福,自由和力量的大海,讓我這一尾乾涸多年的鯨,在你豐饒寬廣的懷抱,恣意游曳。
時光就此停駐,天地剎那明媚。終於,阿諾端起案幾玉杯,為愛侶餵水:「容容,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為何不來找我?」
女子縮進他的懷裏,仿若重回那惡夢般的場景,暈紅的臉頰瞬間蒼白:「我生下小魚二十天,易望和崔氏來到簡園,通報你戰死的消息。」
砰的一聲大響,瓷杯摔在地上,阿諾如被炮烙般跳起,赤足踩上碎片,他也毫無察覺,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蘇容若心知有異,繼續道:「他們將半面玉佩,一副我的小像,還有你未完的書信給我,我將它們埋在了沉香樹下。」
難怪他們說這些東西在混亂中被清掃出去,而我,竟然,從未懷疑。
阿諾握緊雙拳,臉色漆黑如夜,透過愛侶慘澹的眼神,似乎看到她孤魂野鬼一般,在簡園遊蕩悲哭。
疼惜,恥辱,連帶幾年生不如死的痛苦,齊齊湧上心頭,極恨狂怒,卻被她清如秋波的眼神一望,戛然而止。
「我們能活着相見,便是天大的福報,其中蹊蹺,總歸查得出來。」蘇容若眼見阿諾臉色驟變,怕他衝動之下傷害他人,連忙出言開解。
是的,過去了,所有深入骨髓的慘痛,所有飲鴆止渴的絕望,所有心被掏空的失落空虛,都已經過去,我的愛,她回來了。
男子沉默地將愛妻摟進懷裏,依偎片刻,為她穿戴整齊,問:「小魚可也來了?」
得到肯定答案後,梳洗,出門,眼見館驛防守森嚴,對守在室外的納什下令:「監視謝東亭,密審王奕和夷川。」
沉吟片刻,叫過依舊筆直立在原地的承風,吩咐:「封鎖靖王府出入消息,向齊官人要蘇青案的卷宗。」
這些年他權柄在握,威儀越重,兩個大侍衛見他目光沉沉,語意森森,不敢有一絲怠慢,立即應聲而去。
西頭亭亭松柏下,昭明正與太子陪着小魚捉迷藏,見阿諾出現,抱起童子行來,介紹:「小魚,這是你阿爹,快叫阿爹。」
阿諾目光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已的縮小版,眼眶慢慢泛紅,小魚卻轉動着清靈靈的大眼,笑:「我阿爹好威風的,才不會哭呢。」
蘇容若出得門來,將兒子從昭明手裏遞到阿諾懷中,柔聲道:「我們一路闖關,便是來見阿爹的,不信,去將盔甲拿來試試。」
小魚自從得到靖王盔甲,如獲至寶,晚上睡覺都抱着,此時經阿娘確證,乖乖地環上阿諾脖子,奶聲奶氣地安慰:「阿爹別哭,我和阿娘都來了。」
阿諾聞言悲欣交加,雙臂一張,將母子倆一起抱進懷裏,熱淚涌流,嘴唇不停地顫抖,心內千恩萬謝:僥天之幸,他們還活着。
太子看他一家重逢,也忍不住眼眶發熱,喉中哽咽,過得良久,才和兄長見過,心中大石終於落地:他原來,還是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