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叱聲未落,箭鏃已如連珠流星,帶着穿雲破月之勢,片刻就在蘇容若的方圓十步劃出界線,衝到圈裏的懷化軍騎兵,全都倒仆於地。
深藍的天空下,駿馬飛馳在無垠的曠野,看不到盡頭的騎士剽悍直立,甲冑鮮明,以鋪天蓋地的磅礴氣勢,壓向蘇子安的騎兵陣形。
當頭一匹火紅大馬,神駿非凡,馱着那個英姿朗逸,銀色面具的男子,挾風帶光,向她這邊疾馳而來。
昭明,你終是來了。蘇容若微微一頓,連拖帶抱地將昏迷的琪娜娜送到車轅,太子眼中驚懼,卻強做鎮定地出來幫忙。
小魚探出一張小臉,睜着亮晶晶的大眼,關切地問:「阿娘,你的臉怎麼花啦?我們可曾過了關?我和阿舅都乖的。」
「再等片刻。」蘇容若勉強微笑,眼神示意聞聲趕來的谷林照顧受傷的閨蜜,欲隨他爬進大車,不料全身軟綿,被飛掠下馬的昭明一把摟住。
反手抱住他挺直強勁的腰背,眼淚才如斷線的珍珠般流下,昭明親一親她血淚混雜的臉,低聲道:「別怕,我來了。」
她依在男子懷裏,顫慄哭泣得如風中之葉,昭明抱起她坐上車轅,拉馬西行,溪南等人一路撕殺,以刀劍開道。
亘古不變的風,刮過峻岭終年不化的積雪,在大漠游弋迴蕩,如一個不死的精靈,在唱着人間生生不息的故事。
太子這才拉開車簾一角,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看這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慘烈一幕。
少師曾說,上位者的一言一行,皆會決定無數人的生死。
阿爹阿娘任性妄為,讓此場景在帝國多處上演,也害得我與阿姐千里顛簸流離,險些喪命,如此大罪,我絕不能為。
很快,蘇子安率殘部潰逃,康霖前來稟報,早先襲擊懷化軍西翼的,是靖王旗下夷川率領的輕騎隊。
靖王怕屬下錯過公主和太子,下令兵分兩路,這一路兩千人死傷近三百,夷川也受了重傷,大勇等戰死的將士,只能就地掩埋。
蘇容若這才長長地舒口氣,抱起小魚和太子不肯放手,全身顫慄,眼前血色不散。
谷敏,族公,大勇臨終時的情景在腦中次次地回放,心中慟悲至麻木:我的阿諾也是這般,在痛苦中離去的吧?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透過滿面的血淚,她令人將大勇和蘇離清理合葬,士兵們在遠處挖坑,掩埋一具具人屍馬體。
更多的禿鷲飛來,撲騰着雙翅落地,爭食。她睜大眼睛看着這一幕,沒有動作,只有眼淚不停地奔流。
終究,你是何人來自何方,是美是丑,是富強尊貴,是貧弱卑微,有什麼關係?人類執著的一切,愛恨情仇,聚散離合,是非成敗,有什麼意義?
生前刻骨銘心,你死我活,死後血肉相融,一起滋養這塊大地,化成青青原野,被牛羊啃噬,你曾吞吃過我,如今,我來啖食你。
汝負我命,我還你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總在生死。原來生命,就如此地循環流轉,蘇容若心中,說不出的空茫,卻奇異寧靜。
夜色深寂,偶爾幾聲馬嘶,她靠在帳篷一角,不再恐懼,也不再幻想,真相如此地直白而赤裸: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來獨去。
還有什麼看不開,還有什麼放不下?唯一的分別,是繼續這輪轉,還是從此超越?
草原的雨說來就來,時緩時急地打在帳頂,這樣的夜裏,她和阿諾總呆在溫馨的室內,一杯熱飲,幾碟點心,共讀,閒聊,聽曲,與愛人行愛行之事。
阿諾,你我緣份已盡,彼此的牽念,定會讓我們在未來的某一時空,再次相遇,相知,彼時,我會換一種方式來愛你。
今日死去的,不論你是人是馬,喜歡我或厭惡我,我都祈願佛菩薩佑護你,往升淨土,永享安樂。借着孤燈,女子整夜祈禱,直至天明。
整整三日,隊伍原地打掃戰場,護理傷員,從高句出發的商隊損失慘重,人群被悲傷的氣氛籠罩。
太子親自主持了葬禮,活下來的,寫出死去袍澤的家庭所在地,康霖和桑聰分別派人持重金前去撫慰。
潑屈來告別,他當初心緒莫名地南下找茬,莫名地捲入一場大戰,此時看着改回女子裝扮的人,神情難堪,幾分忸怩:「那個,公主保重。」
「多謝王子相助,記得慕達節之約。」蘇容若的客氣令男子眼前一亮,興奮地承諾定將如約而至,隨及一聲口哨,呼嘯而去。
溪南帶着太子和小魚到山坡練習馬術,琪娜娜和夷川依舊昏迷,卻已脫離危險,蘇容若放下心,坐在河邊看一望無際的草原。
天氣放暖,地上綠意突然茂盛,薄冰融化,河水潺潺而流,波光起伏中,如陽光下蜿蜒的銀緞。
「草原夏日最美,天高雲淡,野馬競奔,清風來時,花草搖曳。」昭明來她身側,坐下,見面後各自忙碌,此時才有機會在一處說話。
蘇容若先問最關心的事:「你的手術如何?」和他認識近兩年,生死可托,竟不曾見過他的真容。
昭明凝視着她,不直接回答:「有些人和事,我漸漸記起,長樂,除了歸厚,你可還有同胞兄弟?我為何總覺得,你和小魚似曾相識?」
蘇容若不置可否,視線落在他面具外漂亮的下頜上,暗想:果然會和女人套近乎。
潑屈一路將她當男人,說過不少緋聞艷事,其中便提到昭明的女人緣,說在樓煩休屠及西域各國王室,眾多女人爭相要成為他的情人。
昭明察覺她的疏離,笑着轉過話題:「你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好事,若太子落到承王手上,赫連朝就要暗無天日了。」
「也許有一天,靖王也會變得和這兩人一樣。」蘇容若的神情依然陰鬱:屠龍少年終成惡龍的事,屢見不鮮。
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經得住權勢的誘惑?昭明僵得一刻,斷然搖頭:「他不會。」
「不會?」蘇容若指着水流,問:「你看這河波瀾不興,卻經歷了多少風雨來去,此處的它和源頭的它,還一樣麼?」
一切皆可面目全非,便如蘇子安。想起那人,她長嘆一聲:「將天下人的命運交到一人之手,到底不可靠。」
「如何才可靠?」男子的反問讓女子默然:民選也不能保障國家昌盛,生民幸福,不過有機會改正而已,便如自由戀愛並不擔保婚姻美滿,不過有離婚的權利而已。
無奈地搖頭:「世上哪有絕對的可靠?但,當位高者不被約束,他若行差踏錯,所有人便萬劫不復。」
這千嬌百媚的軀體,住着一個男人的頭腦,見識超凡,理性強大,心智與他並肩,昭明眼中閃着亮光:「如何約束上位者?」
人類歷經千年,以生命和鮮血換來的社會實踐,她如何說給一個古人聽?這次輪到蘇容若改換話題:「我欲帶小魚遊歷西域,你可有建議?」
昭明拿起她的一縷青絲,放在鼻下輕嗅:「這是在請我當嚮導麼?」
——————
備註:上一章肅王對明月教先用後剿的手法,參照了慈禧對義和團,她和光緒新舊理念爭鬥,先是民心可用,縱容默許拳民反對支持光緒的列強,直到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被殺,使館區被圍,引來聯軍,戰敗後又讓拳民背鍋:「義和團實為肇禍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剷除不可。」最終與列強一道,聯合鎮壓了義和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