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容若吻上情人的雙唇,淚光盈盈,呼吸成傷:「昭郎,不等來世,從今日起,我便如妻子那般愛你,照顧你。」
在無有窮盡的輪迴,每一個與你相遇的生命都必然與你有緣,敬愛你者,不要留下遺憾,仇恨你者,要化解,放下。
「長樂,娘子。」西門昭記起她說過的話,凝視着在短短几日就清減得仿若呵氣便會化水的雪顏,忽然理解了她的信仰。
集上天眷顧,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少年,曾經跌落深淵,再榮光萬丈地立於頂峰,卻又不得不告別平生摯愛。
沒有機會去思考和探索,如何超越這本質是苦的生命循環。
他絕頂聰明,從來最是懂她,蘇容若的心瞬間碎裂,化為滴滴淚水,落進他的頭髮:「昭郎,對不住,在你人生至暗,我未能陪伴,我,鼓勵你與西漠和談,是我,害了你。」
音色嘶啞,幾不成調,西門昭卻聽得明白,嘆道:「傻孩子,我等凡人,不能預知未來,行事的當下,不負自心便好。」
「昭朗,你信我,靈魂永久存續。」她撫着情郎俊逸的臉龐,告訴他,她來自一千五百年後,那時物質豐富,文明發達,人類可登月,能潛海,但於身後的世界,依然知之極少。
只有證悟者,她這樣的穿越者,和少數有過瀕死經驗的人才知,死亡是靈魂離體,是一縷意識經過幽冥黑暗,狂風暴雨等等磨難,孤獨地尋找下一個身軀。
那是孤身入暗巷,打碎再重來的經歷,因為深層意識的斷裂,將失去上一世的記憶,但某些習慣和喜好,卻不同程度地保留。
過程中的感受,則取決於亡者生前善惡和臨終心態,善良平和的,將相對輕鬆,甚至偶有愉悅的體驗,此外,親友的善行回向,也可幫助到他。
原來,她來自異世,是老天派來,幫助他們結束亂世,走向安樂的,西門昭目色深邃,笑意安詳:「卿卿,放心,我不懼。」
招來金鈴和聞訊趕來的西門晟等軍中將領,有條不紊地安排好諸多後事,囑咐年少的繼承人,事有不決找靖王。
最後將溪北兄弟領導的親衛隊和五萬鬼面交到蘇容若手中,她承諾:「我定好好管理,直到阿晟成年。」
「不,這支精銳獨立於公府,只服從你或你指定人選,並依形勢配合或制約龍衛軍,阿晟,你和你的後代若走偏行錯,他們便是你的對手。」西門昭肅然警示,西門晟恭敬應諾。
目送着眾人漸漸遠去的背影,西門昭無聲微笑,此生,他已了無牽掛。
帝國邊河安定,宇內清廓,皇帝厚德睿智,憂恤黎元,朝臣各盡其職,家族冤情昭雪,龍衛軍後繼有人,阿諾他,佳偶在側,東征必勝。
可他,到底看不到了。無不遺憾地向心上人交待歸宿:「此生遺憾,是來不及與你倆遊歷壯美河山,我的骨灰,一半陪伴阿爹阿娘,一半跟隨你們,百年後三人合葬,可好?」
明知心識永不斷絕,蘇容若仍舊柔腸寸斷,全力忍住淚水:「你若不與我們一道,我日日夜夜地纏你,你說過,我最纏人。」
七月的暖風將一片花瓣吹到她的衣襟,他將它貼上她花瓣一般的雙唇,笑道:「你要纏住我,永不放手。」
兩人閒話呢語,直至他再次睡去,她看着他,將他堅毅的輪廓深深鐫刻,與他同觀過的月影夕陽,晨露天光,走過的山水雲間,崎嶇險道,無數次地在腦海回放。
悲傷如絲縷不絕,心似滴出血來:輪迴苦難,如此深重,我無法接受,不願接受,可,倒滄海,裂青山,老天,我留不住他。
接下來的日子,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人也漸漸地虛弱,她如賢惠的妻,給他餵藥,梳頭,清潔,吹塤,讀詩詞,看風景,親密無間,如當年相愛的歲月。
小魚和弟妹們也被接到離原,和義父度過生命中最終的時光。
在一個薄霧繚繞的清晨,大夫說這是他最後一次醒來,蘇容若將他打理乾淨,換上新衣,手腕纏上兩人頭髮編織而成的金剛結。
男子凝望着她,眉底眼梢,是生死難捨的牽掛,笑意虛弱卻安詳:「此生有你和阿諾,我很快樂。」
他的眼中是不懼死亡的從容,她也明白,紅塵擾擾,人生種種,千般萬般,終不過白骨黃泉,一堆土,一捧沙,而已。
但她修為尚淺,知行難合,痛如萬劍穿心而過:「昭郎,前方幽暗艱難,佛前的燭光將為你照亮,你要聽從法師指引,不得留戀,去有佛法的地方等我,不然,我永遠,不再理你。」
他依然凝望着她,囈語:「卿卿,此生,我飽受骨肉分離,愛不得之苦,你與阿諾,卻屢屢遇上愛別離之痛。」
她不能言語,騰手掀開被單,此時即使一頁薄紙,也讓他有大石壓身的沉重,他的聲音,斷斷續續:「來世,我隨你,走你所說,解脫之道。」
兩兩相望,良久,抑制不住的睡意襲來,他閉上眼帘,她咬緊牙關,吞咽淚水,眼珠一動不動地,看他。
天地失去顏色,韶光,琉璃般易碎,他突然睜開雙眼,她輕輕呼喚:「昭郎。」
他不作反應,只失神地看她,呼吸卻隨着長睫輕顫,越來越細,長長的三聲嘆息後,完全停止。
昭明是諸國出名的美男子,他有一雙讓女人魄牽夢縈的眼睛,冰雪和風沙粗糙了他的容顏,但這雙眼睛,卻依然不變。
蘇容若低下頭,綿綿密密地親吻着渙散無光的它們,用她所有的愛戀和情意,良久,他終於,合上眼帘。
別了,我永遠的三十二歲的愛人,她凝視着男子長眠不醒的容顏,忽然記起前世的自己,也是在這個年紀從高樓墜下。
是註定的宿命,還是偶然的巧合?心痛至麻木,身體也毫無知覺,直到黑夜來臨,她再也看不清他,才閉上眼帘:愛情,原來是傷透再傷,死過再死。
世間歡樂,原是刀刃之蜜,險崖之櫻,迎風執炬,必然灼傷自己,此為苦,昭郎,你我當知,此為苦,你我當斷。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昭郎,我們來世再見,彼時即便結為夫妻,也要學會以慈悲替痴愛,以安樂代傷痛。
一切早有準備,佛像經書,鮮花燭光,瓜果點心,蘇容若跪坐榻前,和得道高僧共同指引着亡靈:「你在高空飄浮,被拋上浪尖,不要怕,我在這裏,懇請你放下,讓心清明,安住,頂禮佛,頂禮法.」
西門昭呼吸停止的那一刻,遠在千里的靖王突然覺得心口劇痛,下意識地用手去捂,暗想:難道最近太忙,出現了後遺症?
他自幼身體強健,但血肉之軀,難敵風沙冰雪,劇毒侵襲,情感重創,若非容容關愛,督促他調理身心,他怕是早就傷痛累累,一病不起。
生擒承王以後,延赤果然率軍南下,他五次將對方圍困卻次次放生,迫其自願投降,然後,允南雅復國,許兄弟之盟。
夷川接替徐萬里的一切職務,徐棣則揮師北上,只為配合他的東征,蘇子安自殺未成,被他送回雲地醫治。
會見過百官士紳,整頓好地方諸事,他才來到簡園,曾經的愛巢。
十年的光陰彈指過去,蘭圃,竹林,芭蕉叢,含光殿,和鳴樓,仍是過去模樣,在輕柔如織的光影里妍麗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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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有親說我將她最愛的男二寫沒了,我知許多親亦愛他,對不起了,此外,臨終關懷和佛法的書里介紹過許多安適亡者身體,情緒和靈性的措施,本章寫故事和情感,沒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