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先生,莊某算是你的好友嗎?」
謝憐一怔。
她不明白莊墨陳為何會突然有此一問,但能夠感受到對方的認真。
「不是。」
謝憐搖了搖頭,以一種同樣認真的語氣回答道。
「非是尋常好友,而是摯友。」
莊墨陳是這個世界第一個對她露出善意的人,然後二人命運就牽扯到了一起,對於謝憐的意義非凡。
很多時候人與人的交往就是如此,第一次相見,就決定了以後。
「足矣,足矣,足矣。」
莊墨陳閉上眼睛,半晌之後忽然對謝憐拱了拱手,大笑着離去。
何必說破?
就這樣難道不好嗎?
謝憐望着他的背影,似乎猜到了什麼,又似乎無論猜到了什麼都並不重要,最後只是笑了笑。
「不知道抽什麼風。」
卻是再次開始作畫,但這一次的畫筆,卻顯得格外的輕快。
老天終究是沒有那麼絕情。
這一場大雪,在持續到第二天下午的時候,終於開始變小,等到了深夜,便完全停止了下來。
如此一來,也不知道多少人鬆了一口氣。
但饒是如此,依然給乾國東部造成了巨大的傷害。
大康四十一年的新年,註定讓人難忘。
災後最難的便是重建,各地官府自然無法獨立完成,於是紛紛上奏朝廷,請求援助。
但這些奏摺如雪花一般飄入宮裏的時候,卻是引得乾帝大怒。
「廢物!」
「混賬!」
「蟲豸!」
乾帝眼中滿是血絲,宛如一頭暴怒的獅子。
「國朝養士,何等寬厚?就養出這麼一群酒囊飯袋嗎?」
「大災來臨,竟然毫無準備,惹得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東部亂象頻生。」
「這本就是天大的過錯,不思改正彌補,竟然還敢張口問朕要錢要糧食!以為朕的刀斧不利嗎!?」
大殿之下,群臣拜倒。
「陛下息怒。」
他們看似戰戰兢兢,被天威所懾,但實際上卻沒有幾個人真正感到害怕。
不是乾帝不夠殘忍,而是他們已經習慣了。
幾乎每一次朝會,天子都在發脾氣。
這世上就沒有一件事情能夠讓他順心,晚年的天子,就像是年老的獅子,擔心被獅群拋棄,所以無時無刻都在釋放着自己的威嚴.
每一個人都知道,天子之所以這樣,還是因為對死亡的大恐怖。
先前「菜市口斬仙」一事,曾經讓天子短暫聖明了幾天,但在做出一番悔悟和彌補之後,仍然沒有得到仙人回應的乾帝,就愈發的暴躁了。
他的耐心值越來越低,殺意則越來越重。
如果想要活得久一點,那麼就要少說少做,等到皇帝殯天之後,自然算是熬出頭..
這是朝堂老油子們總結出的生存法則。
所以乾帝在一番發泄之後,卻是發現沒有一個人起來提出任何建設性的意見,而是都跪伏在地上,像是磕頭蟲一般。
這讓他愈發的憤怒。
「傳朕旨意,派出緹騎調查各地郡縣,州府,凡是受災嚴重之地,不必上奏,先去了其官服,直接拿下押送到豐都;凡是有作奸犯科,趁着災難發國難財者,抄家滅族;凡是賑災不力者,全部予以警告,短期內必須看到成效,如果做不到,也不必來見朕了,直接流放漠北,去吃沙子吧!」
「另外,傳旨給四大糧倉,全部開倉,押送糧草往附近州郡,務必要先使百姓安頓下來,不可生亂。」
「傳旨五軍府,天衛軍,錦衣營,以及各地郡守,於要害處準備,一旦生出民變,立即鎮壓,不得有誤!」
到底是當了四十年天子的人物,即便是晚年再怎麼昏庸,真要是動起真格來,卻也真有一番明君氣象。
至少這一番連續的命令,就讓在場的大臣們嘆服,同時也更加確定了一件事情,天子並不是沒有才能,他只是求長生求到了瘋魔,但是一旦涉及到了原則問題,他的理智便會短暫的回歸。
對於乾帝來說,這顯然就是原則問題。
整個乾國東部都遭遇了大災,如果處理不好,這是動搖國本的事情。
身為天子,整個乾國都是他的私人財產,他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但不可能連自己的家都不去維護。
至於那些連天下都可亡的皇帝,根本連昏君都算不上,而是十足的蠢物!
「侍中何在?」
一連串的命令後,乾帝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而是直接點名。
「臣在。」
群臣前列,一個男子緩緩站起,臉上帶着驚恐之色.
若是謝憐在此,定然會認出此人,就是那一日親自下令砍他頭顱的「監斬官」。
那一日的他,還僅僅只是一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吏,而如今,已經貴為侍中。
······
所謂侍中,可以自由出入宮闈,參與朝廷大事,乃是天子的第一近臣。
侍中的權力,取決於天子的寵幸程度。
很多時候的乾國侍中,都可以看做是宰相的預備役。
但這一位,卻顯然不在這種行列,群臣看他的目光之中,帶着嘲諷,妒忌和蔑視。
在他們眼裏,全少澤乃是一個實打實的「幸進之臣」。
不過是仗着自己監斬過仙人,是唯一與仙人正面接觸,對話的官吏,所以被天子看重,直接提拔為侍中。
他這樣的升遷方式,註定是會被鄙視的,一旦乾帝駕崩,可以預料到他只有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可全少澤卻是毫無選擇。
天子求仙求到入魔,已經沒有半點理性可言,非要認為他和仙人接觸過,乃是有仙緣的人,所以要提拔他,作為討好仙人的一種方式。
他能說不嗎?
他有選擇的餘地嗎?
可世人只會認為他是一個幸進小人,而不會在乎他內心的苦楚,全少澤深感無奈,面對日益暴躁的天子,他每一天的日子都過的如履薄冰.
「朕要尋仙求長生,可是突然東部突然降下天災,是否是上天對朕的警示?侍中大人如何看待?」
乾帝沉聲問道。
「臣以為」
全少澤思忖少許,正要開口,結果一抬頭就看到了乾帝充滿了殺意的雙眼,頓時心中一凜,連忙說道。
「臣以為斷斷不是如此,天災降臨,與陛下何干?陛下在位四十年,勵精圖治,四海昇平,上天怎會降罪?臣以為以為此次天災,或許是上天的一次考驗,或許陛下只要度過此劫,就可以順遂心愿,求的長生仙緣!」
此言一出,群臣愕然,看向全少澤的眼神之中透着一股難以置信。
你他娘的還真是個人才!
這你都能圓?
全少澤卻是根本沒有心思去管別人怎麼看,他背後早就被冷汗濕透了,剛剛乾帝的那個眼神他很熟悉,那是殺人的眼神。
他但凡說錯一個字,就是死路一條。
「愛卿所言有理。」
乾帝聞言,果然轉怒為喜,說道。
「朕對於此事,也是這般看待的,並且已經有了先兆.在這到處都是求援的奏摺之中,有一小寧縣,卻是報了祥瑞上來,這麼大的災劫,小寧縣竟然沒有百姓殞命,這難道不是上天對朕的暗示嗎?」
「只是此事真假尚且難辨,朕倒也不能直接相信。」
「還是要派人往小寧縣走一遭,若此事為真,自然重重有賞,如果有假,呵呵,誅三族吧。」
乾帝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透出了徹骨的殺意。
全少澤近距離感受到這種殺意,更加的折磨,咬了咬牙,生出一個念頭來。
「稟陛下,臣願意走這一遭,去小寧縣看看祥瑞真假!」
卻是壓力太大,想要出去躲幾天清淨。
但乾帝卻不想讓他如願。
「侍中大人就免了吧,朕求仙路上還有許多疑惑,要請大人解答。」
他嘴角掛着一抹冷笑,似乎看透了全少澤的想法。
「回陛下,臣以為,東部整體受災,唯有小寧縣獨善其身,此事並不簡單,說不定小寧縣之中就有仙人庇護呢?臣是唯一見過仙人的人,為陛下分憂義不容辭,走這一遭,或許會有發現。」
全少澤也算是摸准了乾帝的脈,只要是跟仙人有關,天子多半都會批准。
果不其然,乾帝臉色幾經變換,最終還是抱着那一線微不可查的僥倖說道。
「此言有理,那就請愛卿走這一趟。」
全少澤深深的鬆了一口氣,連忙拜下。
「吾皇萬歲。」
但就在此時,又聽到乾帝開口。
「等等..」
他心中一涼,抬起頭一看,卻發現乾帝已然沒有任何暴躁之色,退去殘忍的外殼,他也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此刻眼神之中甚至涌動着卑微之色。
「這一次如果遇到了仙人,萬萬不能再讓她走了」。
——
小寧縣的災後重建工作,正在順利的展開。
相比於其他深陷泥潭的郡府,縣城,小寧縣無疑是一片樂土。
因為至少沒怎麼死人,只要人還在,重建家園就不是難事。
正所謂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或許是感覺到了要升職的信號,婁知縣釋放出了十二分的熱情,親自深入基層,去主持了重建的工作。
這是一個聰明人的做法,在正式得到任命之前,一切都還是虛幻,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鬆懈,反而要比以往更加警醒一些。
除此之外,他為官一任,也想給自己留下一點好名聲。
憑着這一次的功績,即便是日後他調離了小寧縣,也會被不少百姓銘記。
在經過了大概半個月的混亂之後,小寧縣逐漸進入了正軌,並且沒有被周圍的郡縣所影響,一來是地處偏僻,距離近的城池只有一個長興縣,二來也是朝廷反應的還算迅速,乾帝短暫的清醒,發出的那一連串的命令,果然起到了關鍵性的效果。
但隨着小寧縣漸漸恢復正常,謝憐的清淨也被打破了。
「春聯」的神奇之處,甚至已經傳到了隔壁長興縣。
這可不是什麼隨便杜撰出來的話本傳說,而是實際發生的事情,許多百姓都因為此事而受益,於是有關於謝憐的消息,迅速的傳揚了出去,並且有一種越傳越神的趨勢
至於也算所寫的那些春聯,則是都被百姓當成是傳家寶,最開始有人起了貪婪之心,或是高價購買,或是直接盜取,但無論以什麼方式,只要離開了原主人,春聯上的字跡都會淡去。
一度被引為奇談。
而親筆寫下春聯的謝憐,也有了那麼一點仙氣飄飄的味道。
因為這個原因,謝憐都不敢出門散步了,一旦被人認出來,就是一番糾纏,更有甚者,直接就磕頭了。
但即便是不出門,也不能躲避騷擾,很多人求上門來,把她當成是救苦救難的神仙,不為別的,就為一副春聯。
而城中的富戶們,更是不必說,禮物以馬車為單位,瘋狂的運往謝憐家裏。
小寧縣出了個「仙女娘娘」的消息,正在瘋狂的發酵。
就連婁知縣和縣丞等人,也幾次三番的送上了拜帖。
這絕對不是謝憐想要的結果。
但也因為這些人的鬧騰,讓她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是我寫的那些春聯庇佑了百姓們。」
對於這個消息,謝憐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事實上在她寫完春聯之後,隱約之中就有這樣的預感。
雖然因為此事而招來了麻煩,但是她也並不後悔,反而深感慶幸。
至少是實實在在的讓不少人活了下來。
外面的人也並不都是想巴結她,從她這裏獲得好處,也不缺乏許多真的對她感恩戴德的人。
這幾日幾乎每一天都會有人來到門口,也不驚動謝憐,只是一家人默默的磕幾個頭,表達了謝意後便離開。
「難怪莊先生那一日那麼的古怪,原來他已經知道了此事。」
所有的疑惑,謝憐都明白了,最終也只能是搖了搖頭。
她若是不想見人,那麼什麼人都不可能見到她.
既然外界因為她而喧囂,那麼她乾脆就在院子裏閉關就是,除了莊家父子和小白狐之外,也沒有什麼必須要見的人。
正好趁着這段時間,將金烏圖完整的畫出來。
謝憐已經有了不小的把握。
通過閱讀《清羽雜記》她獲得了最好的指點,再經過大量的實踐,她隱隱已經抓到了精髓。
至少繪畫三重境界之中的「技」,已經不再成為她的短板.
部分意境,也能躍然紙上。
但距離畫出金烏的「神」,卻還是比較遙遠。
「這一次,必須要畫出完整的金烏圖!」
謝憐深吸一口氣,暗暗定下了計劃。
這一次,她是抱着必成的決心.
因為她本來就想着過完年,等槐花開了後,便出去遊歷一番。
這個世界的大好河山,要比前世更加的壯麗玄奇,她可是早就想去見識一番了。
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小寧縣的百姓們過於「熱情」,讓謝憐生出了避一避風頭的想法
但無論怎麼計劃,金烏圖也必須要先畫出來。
差不多又是半個月過去。
隔壁莊家父子正在用飯。
莊墨陳雖然平時嚴厲,但也並沒有硬性要求「食不言,寢不語」,莊家父子用餐的時候還是比較隨意的。
比如說現在,莊墨陳將口中飯菜慢條斯理的咽下後,淡淡問道。
「謝先生還是老樣子嗎?」
莊儼腮幫子都被飯菜塞得鼓鼓的,喝了一大口水才艱難的咽下。
「對,早上我去讀書的時候,憐姨還在作畫,一連十幾天,她動都沒有動過。」
莊墨陳點了點頭,眼中露出一抹好奇之色。
「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畫的東西到底有什麼神奇之處?竟然能牽扯她的全部心神。」
莊家父子直接忽略謝憐十幾天滴水未進,不眠不休的事情。
這顯然對謝憐來說不算什麼。
「我也不知道,院子裏的老槐樹不讓看,胡千里好幾次想偷看,都被打了回去。」
莊儼笑着說道,卻是腦子裏回憶起小白狐被老槐樹用枝條抽飛出去的畫面。
這老樹,沒什麼別的愛好,就喜歡迫害小白狐。
論起道行來,小白狐要比老樹更早入道,但偏偏不是對手,只能無能狂怒。
若是謝憐在此,定然會有些驚訝,莊墨陳竟然也知道了小白狐的事情。
但稍微想想,就會明白過來,莊墨陳本來就是個聰明人,先前不過是一葉障目罷了,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了謝憐不是凡人,那還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他?
莊儼在自己親爹面前,基本上沒有什麼招架之力,莊墨陳沒有費多大的工夫,小莊就把底細交代的差不多了。
因此,莊墨陳知道了很多的秘密。
原來早在很久之前,莊儼就已經知道了謝憐的身份,還被帶着去了青屏山,見了一眾大妖。
這可真是,真是..沒有義氣啊!
一想到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裏,莊墨陳就恨不得找謝憐好好的辯論一番。
但謝憐現在明顯進入了一種奇特的狀態,肯定是不能打擾的,於是只能憋着。
就在父子對話的時候,有福氣沖沖的走了進來。
「老爺,那群人真是不要臉了,我不肯收他們的禮,他們就卷着鋪蓋躺在咱們家門口,賴着不走了!」
莊墨陳臉色一變,眼裏閃過一抹怒意.
「豈有此理,真是斯文掃地!」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