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好美啊。
水波柔和蕩漾,將光與影恰到好處地扭折,再搭配小黃鶯的儀態動作,像是被渲染上了一層濾鏡。
李追遠以前也被父母帶去看過單位的文藝匯演,見過很多專業的歌者與舞者,但昨日他受小黃鶯表演的衝擊不比哥哥弟弟們小。
在父母的教育下,他一直很懂規矩也很守規矩,然而在那簡陋棚子下的小黃鶯卻向他展示出了另一種屬於野性的風采。
是騷,是浪,是土,是上不得台面,可那氣味,真的好好聞啊。
她過來了,越來越近,像是畫裏的人,從畫中走出,又正在走向畫裏。
此刻,李追遠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仿佛已不記得自己還在水中,忽略了無法呼吸的恐慌和口鼻里不斷嗆進的水。
一直到,
她伸出了手。
昨天和哥哥們一起擠在前面看表演時,小黃鶯扭着腰唱着歌來到自己跟前,還特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因為李追遠在那群孩子堆里,白淨得如同一個瓷娃。
原本,李追遠還期待再被她摸一次。
但是,
這次她伸出的是兩隻手。
兩隻手,抓住了李追遠的兩側肩膀。
「好冷好疼」
剎那間,氛圍感被扭曲撕裂,先前那種詭異莫名的着迷消失。
李追遠的眼裏,終於流露出了恐懼,像是一個打了麻醉退去效果的人,忽又恢復了痛感。
他想掙脫,想躲避,想要逃,可那雙手卻死死扣着自己,任憑他如何擺動都無法掙脫。
這時,一股力道從身後傳來。
李追遠感覺到了自己正在被拉扯,像是以前在學校里玩過的拔河,不過這次他是繩子。
最終,伴隨着某種脫離,李追遠被拉了上去。
在他的視野里,自己飄了起來,越飄越高,而下方的小黃鶯則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
她的雙臂朝着他舉起,二人之間,逐漸隔出了本不可能出現的深淵。
「嘿喲!」
還好自己這外孫身上背着竹簍,李維漢就是抓着這竹簍向上發力。
沉,是那種死沉死沉,明明只是一個孩子,可李維漢卻覺得自己像是在和一頭髮了情的耕牛較勁。
這下面,有一股力道不讓自己外孫上來。
雷子這時候也過來幫忙,他抱着李維漢的腰向後發力。
終於,
「嘩啦!」
當外孫被拉出水面時,那股較勁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李維漢、雷子以及剛被抓出來的李追遠一起摔在了船上。
「快走!」
李維漢來不及起身就對潘子吼了一聲。
潘子這次沒再掉鏈子,使出吃奶的勁撐篙,快速向另一邊轉移。
「爺,她來了,來了!」
雷子驚恐地指向前方。
李維漢朝那邊看去,只見伴隨着船身的移動,水面上的那一團黑色頭髮竟然也跟着向這裏過來。
她,在追!
「雷侯,去幫潘侯撐船,快!」
「好的,爺。」
雷子起身跑去,哥倆喊着號子一起發力,船速進一步加快。
李維漢則抄起一根魚竿,神情凝重,在發現那團頭髮竟然還在縮短着與船的距離後,李維漢大喝了一聲,將魚竿對着那團頭髮前方一點的位置,捅了過去。
魚竿入水,應該是捅中了卻沒受到絲毫阻力,反而出現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將魚竿向下繼續拉扯。
「哎喲」
李維漢驚呼一聲,還好他及時鬆開了抓着魚竿的手,否則已經被這股可怕的力道拽下水了。
頭髮,更近了。
站在船邊,李維漢都能看見前面水下女人的黑色旗袍身影。
明明河在向東流,可她卻在逆着水流行進。
她是在走,她是真的在自己走!
「嗡!嗡!嗡!」
船身開始搖晃,逐步劇烈。
李維漢很難想像一旦這船翻了,自己和孫子們落水後會有什麼後果,這已經不是水性好不好的問題了,這死倒邪門得緊!
這時,李維漢目光掃到腳下的漁網,來不及多加思索,他馬上將漁網抓起,對着已經距離船隻剩不到兩米的頭髮位置撒了下去。
漁網先蓋在了水面上,四周很快就沉降了一半。
起初,水面上的漁網還被拖拽着繼續行進,但漸漸的,它的速度逐漸變慢,最後,它停下了。
有用,絆住她了!
李維漢衝到船尾,伸手搶過竹篙:「你們去看看小遠侯!」
「好的,爺。」
潘子和雷子到底只是大孩子,先前一段的發狠撐船已經讓這倆小子有些脫力了,在李維漢接崗後,他們立刻跑到李追遠身邊。
「遠子,遠子?遠子你醒醒,你快醒醒!」
「爺,遠子叫不醒。」
李維漢一邊撐船一邊繼續遙望着逐漸變遠的漁網,回喊道:「有氣兒不!」
「爺,有氣兒!」
「給小遠侯拍拍背。」
哥倆馬上照着吩咐做,一個將李追遠扶着坐起另一個用手拍打他後背。
但折騰了許久,李追遠依舊沒有醒。
「爺,沒用啊!」
李維漢沒做回答,只是咬着牙不停撐篙,任憑汗水流入眼睛也不敢抽手抹一下。
終於,船行到家,李維漢將竹篙一丟,顧不得拴船繩,抱起李追遠就跳下了船,只是他已很是疲憊,跳下去時身子一個趔趄,為了護住懷裏的外孫只能用膝蓋抵住下方的青磚台階。
「嘶」
膝蓋處磕破了個口子,但下一刻他就強行起身,抱着孩子進了屋:
「桂英,桂英!」
「這麼早就回來了?」崔桂英正在灶台後頭清灰,聽到動靜站起身,見到老伴懷裏正抱着孩子,馬上焦急喊道,「咋了,咋了,伢兒咋了?」
李維漢先將孩子抱到裏屋的一張蓆子上,家裏孩子多,床可睡不下,這時是夏天,所以晚上睡覺時都是集體打地鋪。
崔桂英抱起李追遠的頭,輕拍他的臉,卻發現孩子怎麼都叫不醒,當即哭道:
「哎喲,我的伢兒啊,我的伢兒啊,你這是怎麼了。」
「別嚎了!」李維漢踢了一下崔桂英的小腿,「快,給孩子換套乾衣服。」
崔桂英忙擦了下眼角,起身去拿衣服。
「潘子,你去喊鄭大筒!」
「好的,爺。」
鄭大筒叫鄭華民,是思源村的診所大夫,也就是赤腳醫生,因他喜歡拿大針筒故意嚇唬孩子,孩子們最先給他起的這個外號,久而久之,大人們也就跟着這麼叫了。
「雷子,你去喊劉瞎子。」
「好的,爺。」
劉瞎子本名叫劉金霞,父母早亡,由叔叔做主安排從四安鎮那邊嫁過來,嫁來第一年公婆就相繼病死了,不知讓村里多少媳婦兒背地裏羨慕哭了。
結果第二年夜裏男人喝了酒上廁所,掉進糞坑裏溺死了,只留下一個剛出生的閨女。
那時候,村里就傳言說這劉金霞命硬,克血親。
寡婦帶個娃日子艱難,劉金霞操持家裏農活兒之餘,也就干起了幫人算命壓歲的營生,她的謠言傳得越厲害,信她那本事的人反而越多。
這年頭,地里刨食也就只能混個溫飽,想將日子過得富餘些還得靠其它營生,劉金霞就靠這營生,硬是給自家閨女李菊香招了個倒插門。
結果這女婿才剛上門第二年,說是心臟病突發,擱田裏插秧時,男的就一頭栽地里,死了。
留下個李菊香帶一個同樣剛出生的閨女。
這下子,莫說村里,就是這四里八鄉的人都篤定這劉金霞一支的命格了,劉金霞的生意因此變得更好了。
她也就乾脆將家裏田租給他人種,讓自己閨女從鎮裏買了個三輪車,哪裏有生意,就讓自己閨女李菊香騎着三輪車載着自己去。
前些年劉金霞得了白內障,眼睛看不大清楚了,也算是補全了她的個人商業形象。
這邊,崔桂英剛把李追遠身上濕衣服換好,就看見老伴拿了一瓢井水沖了一下膝蓋上的血,又打開上鎖的櫥櫃,從裏頭拿出三包煙。
一包先丟給崔桂英,吩咐道:「鄭大筒來了,當面拆了拔一根,走時再拔一根,藥費掛賬。」
緊接着,李維漢又丟過來一包:「劉瞎子給她一整包,其它的別談了。」
崔桂英提醒道:「我聽說,這劉瞎子現在出一趟活兒,可老貴了。」
李維漢搖搖頭:「她瞎了眼就算了,可別瞎良心。」
劉金霞男人以前和李維漢一起玩兒泥巴長大的,她男人剛走那幾年,孤兒寡母家裏困難,是李維漢時常送些接濟也會在農忙時去幫干點活,因此李維漢那時也沒少被說閒話。
雖說兩家現在也不咋勤走動了,但那劉瞎子要敢收自家的錢,他李維漢就敢一口唾沫忒她臉上。
最後一包,被李維漢放進自己口袋裏。
崔桂英詫異道:「你這是要出去?」
李維漢點點頭:「我去找三江叔。」
「啥!你們這是撞了啥東西了?」
李維漢掃了一眼周圍的孩子們,瞪了一眼老伴:「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李維漢就推着那輛二八大槓出了門。
崔桂英重新坐回席邊,輕撫着李追遠,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有小孫女好奇問道:「遠子哥是怎麼了?」
虎子馬上道:「我知道了,遠子哥是碰到水猴子了,被拉下去當替死鬼了!」
一時間,周圍孩子們都面露害怕的神情,紛紛後退。
「啪!」
虎子臉上出現了一道巴掌印。
崔桂英罵道:「呸,發了昏叫你胡唚,去外面看看請的人到了沒,快去!」
「哎!這就去!」
虎子也不矯情,這一巴掌打得雖然疼,卻也沒真往心裏去,拉着石頭幾個跑出去瞧人了。
崔桂英吩咐大孫女英子去幫自己拿來一個裝有水的碗和一根針,她拿起針,在李追遠的額頭和頭頂劃拉了好幾下後,將針平放在碗裏。
本地有這樣一個習俗,誰家有個頭疼腦熱身子不舒服的,就用這針「叫」一下。
不消多時,外頭就傳來聲音:「鄭大筒來了,鄭大筒來了!」
鄭大筒背着一個木質的醫藥箱進了屋。
「鄭醫生,看看伢兒,看看伢兒。」
崔桂英將煙拿出,拆封,拔出一根煙遞了過來。
鄭大筒接了煙,夾在耳朵上,蹲下來,看着李追遠,問道:「伢兒這是怎麼了?」
「落水了,就醒不來了。」
「落水了?」鄭大筒先掰開李追遠的口鼻,又翻開眼皮看看,隨後又從箱子裏拿出聽診器,仔細聽了聽。
等其收起聽診器時,崔桂英湊過來問道:「鄭醫生,咋樣?」
鄭大筒皺了皺眉,將李追遠扶起來,崔桂英忙伸手幫忙。
對着孩子後背拍了拍,又觀察了一下,鄭大筒將孩子放躺回去,將耳朵上的煙取下,咬嘴裏。
崔桂英忙起身去灶台那兒拿火柴,卻見鄭大筒已經自個兒點起,一連抽了好幾口。
「咋樣啊,醫生?」
鄭大筒看向崔桂英:「伢兒落水多久?」
崔桂英看向潘子。
潘子:「就一小會兒,遠子剛落下去就被他爺抓起來了。」
鄭大筒又皺眉抽了一大口煙,吐出煙圈後,說道:「嬸子,孩子不是溺水了,也不嗆水,沒啥事兒啊。」
「那怎麼人醒不來?」崔桂英問道。
「帶伢兒去鎮上衛生院再做個檢查吧,可能是其它問題。」鄭大筒收拾好東西,站起身,他沒辦法了。
崔桂英又拔出一根煙,遞給了他。
「不抽了,不抽了。」嘴上邊說着,邊把這根煙接過來夾在了耳朵上。
隨即,嘴裏這根煙抽到過濾嘴那兒,鄭大筒將煙頭丟地上踩了踩,小聲道:「請劉瞎子看了麼?」
「啊,請了。」崔桂英有些不好意思。
鄭大筒點了點頭,來時路上潘子對他說了些,此時,他只能囑咐道:「到了晚上還不醒的話,明早就往鎮上送吧。」
「好嘞,好嘞,讓你受累了,受累了。」
這時,雷子跑了進來,伸手自己擦了一下臉上的汗,對崔桂英道:「劉瞎子來了。」
崔桂英呵斥道:「細那康子沒大沒小的,要叫劉奶奶。」
鄭大筒知道自己要讓位了,走出屋門,恰好看見遠處有一輛三輪車被騎着過來,車上坐着一個老太婆。
「呵」
鄭大筒忽然想起最近報紙上被宣傳得神乎其神的各種新藥,自己這不就參與到了麼,嘿,那叫什麼來着?
哦,對了
中西醫結合。
雷子先跑回家通知了,李菊香在後面蹬着三輪,有些埋怨道:「媽,你不該這麼磨蹭的,該早點來的。」
先前家裏來了一個隔壁石港鎮的,來商討自己老娘冥壽的操辦事宜,本可以讓人家在家裏等等,先到這邊來,可她媽卻硬是把那人的事兒先料理完再上個廁所磨磨蹭蹭地才過來。
坐在後頭小板凳上的劉金霞吐出一口煙圈,沒好氣道:「急着趕趟幹嘛,反正又收不到他家的錢。」
「媽,你還真好意思收啊?」
「呸,他要給我就收。」
「我小時候可是記得,漢叔幫了我們很多。」
「那他有四個兒子,怎麼不把一個送我?」劉金霞抖了抖煙灰,「都不是招上門的,我也不要他家彩禮,白送他一個兒媳婦他都不要,呵!」
「那怎麼能怪人漢叔呢。」
「我說香侯,別人怎麼胡唚咱娘倆也就算了,畢竟嘴長人臉上,你幹嘛要這樣作踐自己?」
李菊香抿了抿嘴唇。
「香侯,小翠侯還小呢,你媽我也沒多少年好活頭了,以後小翠侯還得指着你,沒男人怎麼了,我劉金霞就要證明,沒男人咱娘倆也能吃香的喝辣的,過得比別人家更好!」
「到了,媽。」
三輪車騎上壩,來到老李家門口。
崔桂英主動上前攙扶劉金霞下車,劉金霞拍了拍崔桂英的手背,說道:「哎喲,咋好意思讓你攙我吶喲,你家漢侯可是我的恩人吶。」
「伢兒他奶,你快來看看孩子吧,孩子到現在都不醒。」
劉金霞:「聽雷侯說,是碰到水裏的東西了?」
崔桂英:「伢兒他爺已經去請三江叔了。」
聽到這話,劉金霞心裏一緊,一把抓緊崔桂英的手,催促道:「快,帶我去見見伢兒。」
先前雷子來傳話喊人時也說了一些,可那時以為伢兒崽子添油加醋胡說,眼下這李維漢既然去找那位李三江了,這事兒就真的嚴重了!
她劉金霞,心裏還是念着以前李維漢好的。
進了屋,就聽得一群孩子的嘰嘰喳喳,劉金霞視力不好,感覺像是走進了鴨子窩,當下一揮手,罵道:
「細那康子們都讓開,別吵吵,擾到灶神爺了!」
崔桂英忙叫大孩子把小孩子們都帶出去,關上了門。
「人呢?」劉金霞問道。
「在裏屋。」崔桂英準備帶她進去。
「帶到廚房裏來,這兒有灶台。」
「好,我這就去把伢兒抱出來。」
在李菊香的幫忙下,李追遠被安置到了廚房飯桌上。
劉金霞的一雙老手,先摸到李追遠腿上,再從腿一路往上摸到臉,臉摸完後,在孩子肩膀位置停下,輕輕按了按。
她這雙手,因抽煙指夾縫裏都是煙熏腊味,再加平時喜歡泡白醋做保養,這味兒就更刺鼻了。
人站旁邊都能聞得到,這要是近貼嗅到了,普通的昏厥可能還真會被熏醒過來。
劉金霞感受了一會兒,問道:「桂英侯,你叫過了沒有?」
「叫了,叫了。」崔桂英馬上把那個裝水放針的碗端過來,隨即,她自己嚇得叫一聲,「啊!」
這碗裏的針不僅鏽了,而且生的是紅鏽,在底部圍繞着針暈開了一片。
旁邊的李菊香見狀,馬上湊到她媽耳邊描述。
劉金霞聽完,深吸一口氣,神情凝重道:「妹子啊,伢兒這是被祟到了啊。」
「啊?」崔桂英又被嚇了一跳,馬上求道,「你救救他,救救他,我那閨女就這一個孩子,放我這裏養可不能出事。」
說着,崔桂英就把那包煙從口袋裏拿了出來,遞送到劉金霞手裏。
劉金霞推開了,轉而嘆了口氣。
崔桂英:「你先抽着,利封錢事後我們再補」
劉金霞打斷了崔桂英的話:「不收你家的東西,收不得,燙手。」
「我說姐姐,你可別這樣說,我這伢兒」
劉金霞扭頭朝向自家閨女,苦笑道:「聽到了麼,是你漢叔最喜歡的細丫頭的兒子。」
「是蘭侯的兒子。」李菊香頓了頓,補充道,「蘭侯以前,和我很好的。」
蘭侯叫李蘭,是李追遠的媽媽。
那個時候,村里人都認為劉金霞家晦氣,家長也會叮囑孩子不要去和李菊香玩,所以李菊香的童年是孤獨的,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到處亂跑亂竄,因為到別人家裏時會被對方大人翻白眼。
李蘭那會兒不在乎這個,經常邀她一起玩,這種夥伴情誼一直持續到李蘭考上大學離開村子。
劉金霞閉上眼,沉默。
李菊香看着李追遠,對崔桂英說道:「這伢兒長得真好看,和蘭侯長得很像。」
崔桂英應了兩聲,注意力還在劉金霞身上,她也拿不準劉金霞到底是在推脫還是在拿喬。
李菊香繼續道:「小翠侯前天還說的,有個叫小遠侯的哥哥,拿巧克力給她吃的,還和她一起去溪邊撿石子兒來着。」
李菊香小時候都遭孤立了,更別提現在她的女兒李翠翠了,平日裏,她女兒只能遠遠站在旁邊,看着其他孩子們在一起玩。
翠翠是不敢靠前的,靠前了,孩子們會說家裏大人說不能和她玩,然後一鬨而散。
前天翠翠回家很開心,說有個很好看的哥哥和她玩了一下午,其他孩子告訴他不要和她玩,那個哥哥也不在意,還給她吃巧克力。
劉金霞睜開眼,很是無奈且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女兒,隨後,她扭頭朝向崔桂英:
「妹子啊,咱也和你撂個實底兒。」
「哎,你說。」
「尋常吧,二十件買賣,有十五件其實屁事沒有,我就走個過場,人家也就求個心安。
餘下裏頭,有四件,是看起來有點事兒,到頭來還是個屁。
所以,至多也就一件,是屁裏帶出點稀的,但也不難擦。
我不收你的錢,一是你家男人以前確實幫過我們娘倆,我收不得你的錢;二是平時走過場的錢,擺在這種事兒面前,也沒必要收了。」
「這,你這,伢兒他,你得救救他,姐姐。」
「我幫他。」劉金霞笑了笑,說道,「灶台香灰給我拿點來。」
「好。」
本地土灶上會開很多個凹槽,有個槽一般開在灶台後頭,上面貼着灶神爺,槽里擺個小香爐。
崔桂英把香爐請下來,送到劉金霞面前。
只見劉金霞抓了一把香灰後,握在手裏念念有詞。
也聽不懂念的是什麼,總之,念了好一會兒。
劉金霞:「遮捂好了。」
沒等崔桂英聽明白,李菊香就先一步用手捂住李追遠口鼻。
劉金霞將香灰塗抹在了孩子脖子和肩膀位置,擦啊擦啊,像是在抹痱子粉。
但漸漸的,嚇人的一幕出現,崔桂英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
因為她看見,在自己外孫的肩膀處,赫然出現了兩道紫色痕跡,看起來,像是兩隻手掌!
劉金霞:「好兇啊閨女,開始吧。」
「哎。」
李菊香應了一聲,出屋在三輪車上拿了些東西回來,只見她先將一個空碗和一支毛筆放在劉金霞手中,在碗裏倒入墨汁,隨後又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紅線團,看起來很像是織毛衣用的,但在解開後,卻瀰漫出一股子氣腥味,李菊香手掌上也被留下了不少紅色。
接下來,李菊香將紅線的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則系在了李追遠手腕上,隔了一段距離後,站好。
劉金霞將毛筆蘸上墨汁,然後在李追遠額頭上不停地畫着圈,邊畫圈邊嘴裏繼續念叨着些東西。
起初,一切如常,沒什麼事兒發生。
但隨着劉金霞語速和手速越來越快,紅線居然開始顫抖起來。
崔桂英下意識地想看一下線的另一頭是不是由李菊香牽動的,可剛抬起頭,就看見李菊香很是痛苦地張着嘴,隨即「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上身前傾,像是被人壓着要磕頭。
劉金霞很是心疼地瞥了一眼自己閨女,卻沒有放緩自己的語速和手速。
「啊啊啊」
李菊香痛苦地側身倒在地上,她雙手抱臂打着滾,雙腳不停胡亂蹬着,嘴巴里不停溢出口水,眼睛瞪大,臉色發青。
崔桂英站在旁邊,既擔心自己外孫,又擔心李菊香會出什麼事。
不過,在痛苦達到最頂點後,李菊香逐漸平靜下來,最後,她四肢攤開躺在地上,嘴裏大口喘着氣。
劉金霞也停了下來,身子一陣搖晃,崔桂英忙伸手將她扶住。
「去打盆熱水,給孩子擦擦。」
「哎,好。」
崔桂英馬上照做,拿了個盆,將灶台裏頭中間的小灶蓋揭開,拿木勺從裏頭舀出熱水。
帕子打濕後,她開始給李追遠擦拭香灰。
被擦去的不僅是香灰,還有那兩道紫色手印,像是顏料一樣化開。
崔桂英還特意看了看帕子,發現上面並未落下紫色。
「姐,孩子這是,好了?」
劉金霞掏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了一口後劇烈咳嗽,眼淚鼻涕都落了下下來,這是被自己煙給嗆到了。
不過,崔桂英雖未及時等到劉金霞的回答,卻發現一直昏迷不醒的外孫,竟然慢慢睜開了眼。
「小遠侯,小遠侯你醒了!」
李追遠有些茫然地看着崔桂英,又看了看四周,最後聲音沙啞地喊了一聲:「奶。」
「哎,你終於醒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旁邊,李菊香從地上爬起,自顧自地拿了個乾淨的碗,給自己倒了些水,小口抿了起來。
李追遠伸出手,抓住崔桂英的胳膊,身子側了一點,想要進奶奶的懷抱。
崔桂英忙將李追遠抱入自己懷裏哄着:「我的伢兒,我的小遠侯,我的乖伢兒」
劉金霞:「你照顧伢兒吧,讓他再睡一覺,醒了就好了。」
李菊香走過來,攙着自己媽出門。
崔桂英開口道:「等漢侯回來,我和他」
劉金霞擺擺手:「等孩子完全好了再說,我們先家去了,別送了。」
崔桂英確實沒法再送了,只能繼續抱着外孫。
這時,在奶奶懷抱里得到慰藉的李追遠,又開始睡去,但這個睡相就平和多了,不像先前那種死抿着嘴唇皺着眉讓人揪心。
三輪車回去的路上,劉金霞半蹲起身,撥開閨女衣領看了看那一圈青淤,問道:
「疼不?」
「媽,你快坐好,別摔下去了。」
劉金霞坐了回去,好半晌,又一拍大腿,罵了句:
「香侯啊,咱娘倆是不是真的天生命賤喲!」
李維漢遲遲沒回來,崔桂英打發虎子和石頭去李三江家找,等虎子和石頭回來後告知,李三江家傭工說他出門走紙,李維漢去尋他了。
崔桂英會意,李三江這是去送扎紙了,按照常例,主家會留一頓飯,他又好喝酒,乾等不知得等到什麼時候,老伴兒這是去催他了。
晚飯,崔桂英讓幾個大孩子幫忙打下手做的,飯後李維漢也沒回來,崔桂英就安排孩子們去裏屋睡。
她自己則單獨帶着李追遠在廚房裏支了條門板睡,李追遠睡得很香。
崔桂英邊拿着蒲扇幫孩子扇風邊心疼地抹淚,孩子這次是真遭罪了。
她又聯想到自己那剛離了婚的閨女,也不知道現在過得咋樣。
和其他家重男輕女不同,崔桂英兩口子最疼愛的還是這個細丫頭。
丫頭想讀書,也讀得好,他們就一直供着,任憑別人再說什麼姑娘讀書沒用不如早點嫁人,他們都不為所動。
這份對閨女的偏愛,自然也就延續到外孫身上。
李追遠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少年班上着課,講台上的老教授合起書本,說了聲:「好了,下課。」
他跟着同桌走出教室,穿行在一群高個成年人之間。
他們倆走入廁所,站到小便池台階上。
同桌已經解開褲子,開始尿了起來,然後催促他:
「追遠,你也尿啊,等什麼呢?」
李追遠點點頭,剛拉下褲鏈,他就猛地警醒。
這個夢,也就醒了,他睜開了眼,借着外頭的月光,看見睡在自己身側手裏依舊拿着蒲扇的奶奶。
好險,差點就尿床了。
李追遠已經有些模糊了白天的記憶,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準備去尿尿。
廁所是距離主屋比較遠的一個單獨小房子,地下挖個坑,埋個大缸,缸上面架着一個中空的木質座椅,李追遠第一眼看到它時,覺得很像是電影裏的龍椅。
因此,當地人講上廁所,一般稱呼的是「上瓷缸」。
起初,李追遠小便也是去那裏,後來,在哥哥們的經驗分享下,李追遠終於明白,原來只要脫離家裏和院壩範圍,隨處都可以標記。
出前門的話還得再出壩子,有點遠,李追遠選擇出後門,來到河邊,這裏近。
正當李追遠做好準備時,卻忽然聽到「咚咚咚」的聲響。
他向下看了看,發現是自家停在岸邊的那隻船在晃動。
李追遠腦子裏像是想到了一些畫面,自己白天好像和爺爺哥哥們出船抓魚來着?
然後,抓到魚了沒有,晚飯吃的是什麼,怎麼沒什麼印象了?
「咚咚咚」
船還在晃動,可河面上卻沒有什麼波浪,也沒有風。
終於,李追遠回憶起了白天的事,想起了黑色的頭髮,想起了自己的落水,想起了水下一同回憶起來的,還有恐懼。
李追遠身子一軟,腳下一趔趄,坐在了地上,下意識伸手摸向自己肩膀,仿佛那裏還有一雙冰冷的手正抓着。
也正是這個坐下的動作,改變了高度,使得原本看不見的船底落入了他的視野。
「咚咚咚」
原來,水面下有一個人,她的頭不時浮出水面,撞擊到船底後又下去,然後繼續探出,又撞擊,周而復始,不知疲倦。
忽然間,撞擊聲停止了,船也不再搖晃。
那顆頭再次浮出水面,沒有再繼續向船底撞擊,而是緩緩轉過來,伴隨着濕漉漉的黑色頭髮向兩側不斷滑落,堪堪露出了小半張濃艷的女人臉。
她的臉很白,白得仿佛隨時會在這月光下化開。
此刻,她似乎發現了自己想要找尋的人,嘴角向兩側緩緩勾勒出弧度,漸漸露出微笑。
她的唇依舊紅艷,在這靜謐的夜裏,有些刺眼。
李追遠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時,發現對方不知何時上半身已露出水面,雙臂貼着身體兩側下垂。
不敢再耽擱,李追遠手腳並用快速爬起來就往屋跑,跨過門檻時被絆了一下,幸好抓住了門框這才穩住。
回頭一瞥,原本還在河中只露出半截身子的小黃鶯,已經脫離河面站在了最底層青石台階上。
「奶,奶!」
李追遠跑到門板床邊,伸手推搡着崔桂英,可崔桂英卻握着蒲扇,繼續熟睡。
「奶,你醒醒,奶,你醒醒!」
李追遠繼續呼喊着,但崔桂英依舊沒絲毫要醒來的跡象。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聲自身後傳來。
李追遠回過頭,先看見的是一雙紅色高跟鞋,然後是白皙腫漲的腳踝。黑色的旗袍緊裹着她的身軀,水珠順着她的衣角和發梢不停滴落。
她,
就這麼直挺挺地站在門檻上!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