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而至的黑暗也籠罩了剛剛落地的天闕閣。
此番情景是城牆上長大的青兒,所未曾遇見過的。
危急之下,她還是本能選擇依賴她的哥哥,她抓住裴煥的胳膊,有些驚慌道:「哥哥,天怎麼黑了?天上的滿月呢?」
裴煥趕忙輕撫她的秀髮,安慰道:「青兒,不要緊張。這是一件城下的常事,月滿自溢暫且消失罷了。」
青兒聞言稍稍心安,卻還是滿肚子疑問。
「可是哥哥,為什麼我在城上時,月亮從未消失過」
裴煥搖頭道:「哥哥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現象,未曾耳聞過此事的成因。」他摸了摸鼻頭,這個好奇心旺盛的妹妹,時刻考驗着裴大人本就不多的知識儲備。
他眼神一撇,發現已經不知何時躺在雀牌桌上,頭朝着地面竟然還能睡着的熊本官。他計上心頭,猛地在它的肚子上來了一下。
「呀~,誰?怎麼怎麼了?臆星炸了嗎?翠竹坊沒炸吧?」熊本官眼睛都沒有睜開,就在那胡言亂語。
裴煥已經看穿這貓頭色厲內斂的本質,他故作誇張道:「為了迎接月滿,翠竹坊推陳出新,打算舉辦一場萬竹宴。」
熊本官一隻耳朵耷拉着,一隻卻自動豎起。
「妹啊!走我們去賞月品竹去,不管這隻懶貓。」裴煥見狀又加了把勁。
青兒也配合地誇張演繹道:「哇~,哥哥我已經聞到了香味啦!」
熊本官的鼻頭馬上開始抽吸起來,它的眼皮也開始打架。
裴煥竟又從坐堂中尋到一處暗格,機關啟動後,坐堂地面憑空升出一個熏盒。
此物是五名城人加熱食物的主要方式,只需平時積攢一些月華,便能儲蓄提供幾次熏烤食物的能量。
一截清新冒着露水的嫩竹,神奇的出現在他手中,而後被他丟到熏盒裏面。
青兒看得大為震撼,這坐堂中竟有如此乾坤,真是啥都有啊。
不一會兒,整個坐堂都開始瀰漫起淡淡的煙霧,其中更是有一種嫩竹的清新甘甜,與食物熏烤過程產生的風味。
熊本官的身體詭異的轉了身,已經不自覺地行動起來,此時它的眼睛還在打架,它便化作一隻怪異的爬行生物漸漸地靠近着熏盒。
隨後一隻鋼鐵般的大手無情的抵住它的額頭,它的四肢在坐堂地板上劃出尖銳的聲音,卻依然不得寸進。
香氣更加濃郁了,鼻頭抽的也更快了。它的眼皮也分出了勝負,勝利者重重地踢了食塵敗者一腳。
熊本宮睜開了它那沒有感情的眼睛,與此同時那一圈組成黑眼圈絨毛,也很合理的擴大了一圈。
此時它臉上的兩片黑雲,已經擴展到幾乎要連到一起。
裴煥見狀也有些心虛的撒開了手,青兒繼續震撼,同時暗下決心。
『原來不好好睡覺的代價,這麼嚴重啊,青兒一定要好好睡覺,有黑眼圈就會不漂亮呢。』
『可是睡覺,又是怎麼睡的?看這只可愛熊先學一學』
城下人需要睡覺,阿娘曾經提過,可她未曾見過所以並沒有理解那是個怎麼樣事物,又是什麼流程。
睡眠是遵循本能的,城上人卻沒有這個本能。她們自然缺乏這重認知的框架,連想像都是偏了,這也包括她的阿娘。
熊本官兩眼無神,只有兩壇風吹不動的黑暗池塘,啊不,黑暗深井。
它看得裴煥心中有些發毛,裴大人此時可能也覺得自己之前有些過分。
討好似的幫它打開熏盒,拿出了濕熏剛剛到位的嫩竹,遞到熊帶佬的嘴前。
近在鼻尖的香味衝擊下,熊本官的動作卻很緩慢,好似還在生氣般。
青兒也從學到的新知識中醒來過來,她也發現這邊氛圍的弔詭。
『哥哥,有時有些冒失啊,還好有我呢,嘿嘿。』
就在她打算用自己這一家之妹的身份,做這和事佬時。
熊本官忽然動了。
一抹光從熊本官的眼框黑暗深井下方湧現,很快啊。井還是井,井口卻發着光。
這就像是一個訊號一般,熊身驟然啟動在兄妹倆都沒太看清時,熊本官已經將炫完了一整棵嫩竹。
端是無情的鐵嘴快牙,作為當事人的裴煥更是感到一陣惡寒,若是嫩竹換成脖頸怕是也無甚區別吧。
裴煥只覺手邊一陣寒光閃過,其間還有類似刀口蹭過的觸感後,他的手中便空無一物。
只留他的手在餘風中微微發顫。
裴煥鬆了一口氣,他明白他的手是保住了,只是以後再也不敢捧着食物餵熊了。
『還是小看了這貓頭,這爆發出的速度已經遠超過我了。更恐怖的是,這種爆發過後,它竟然自如的切換回正常的狀態,像是沒有造成一絲身體上的負擔一樣。』
『不過,這是剛醒嗎?身動、感動、眼動、最後才是神動?夠綿長的啊。』
『這貓頭醒過來這麼難,難怪能睡呢。』
吃完後,熊本官的大腦還被食物的氣味佔據,整隻熊再次變成了慢慢悠悠的樣子,就那麼隨地坐下在那發着呆。
裴煥此時也有些心悸,青兒則看着越來越暗的五名城。好學愛動腦的她也開始她的新思考,坐堂內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天闕閣外的滿月早就沒了。
天闕閣下方的五名城,卻依然能夠被他們看清。
是因為城中終月都會縈繞的淡淡霧氣,攔住了試圖逃跑的月光。
生活在pm2.5嚴重超標的五名城中,的確是一件不那麼幸福的事情。
但因為這些顆粒粉塵水霧,是現在的五名城還能通體發着微光的原因。這座城還是提供了他們於虛實中的憑藉,也提供包括城裏還在走動的人所擁有的能力。
光的衰減是一個過程,五名城就像是一個劣質的高光阻透鏡,它在儘可能的延緩這個過程。
這座城的許多事物都貫徹着這個使命,這便是他們存續的一部分底氣。
但無論如何減慢,都無法改變現在的五名城,也在逐漸變暗的現實。
這條路的終點是什麼,五名城人自然知道。
他們本該驚慌失措,可此刻卻依然井然有序。
因為他們都習慣了,或許他們祖輩曾經驚慌失措過,但現在五名城人都是在這幻月中成長起來。
對於它的時不時搞失蹤,總是多了不少心態上免疫的能力。
就算是月亮不會再出現又怎樣,畢竟世界很大,比起他們有些人處境更是朝不保夕。
好在月亮這個浪子,總是會回頭的。
才有現在這般平衡、也不平衡的五名城。
晉業坊的小吃街,菁華坊的服飾聯莊,平康坊除了還未歸家的西施豆腐,其他的雜貨商家都在做着生意,其他坊市也是一般。
這是睡前的最後喧鬧晚市,也往往是生意最紅火的時候。
天光熄滅,還有萬家燈火。
有萬家燈火方是人間,而此刻的人間,照亮了天闕。
......
光是存不住的,也停不下來。
甚至看似光漫折衍射這般,看似將光變慢的視覺感知,都只是一種錯覺。
這是光衰減的過程,也是光能躍向其他能量載體的一種方式。
不過能量也一樣。
無論是把光經過怎樣過程的能量轉換成化學能、機械能等。都只是一定程度延緩了能量本身的衰減過程,無法徹底將能量錨定在初始的高點。
況且失去源頭的五名城,也無法停止自身向外界傾瀉着能量潮汐。有人的地方就必須維持着一定的能量高位,至少五名城的人還需要這種處在高位的能量態勢,這影響着人的呼吸、看見、聽到、聞到,等一系列感知歸總去認識世界的方式。
認知本身也是消耗能量的。
而這種高位勢必會造成能量在空間上的不均勻。
能量的遷移是自發從高到低,五名城周圍的空間低谷,同樣會自發虹吸五名城這座能量之峰。
消耗與遷移,只是換個說法,它們的本質是一樣的。
這也是五名城會發光的另外一個原因。
逸散的微弱光芒,只是維持着五名城這台群體性人性裝置運轉,所需要花費的最無關緊要的能量傾瀉。
就像現在已經消失的滿月,消失了。
卻不意味着它切斷了現世的一切聯繫。
至少所有的守城人,都看不見消失的月亮。
至少遠在淚海中的施娟兒眼中,也是如此。
她眼中的月亮也一直都在,即使是現在。
相反的是,她眼框中一直清晰的五名城,卻驟然消失了。
......
五名城人不像是某個非人的怪物。
他們大部分人還是需要正常的睡眠的。
當然他們的正常睡眠,還是按照月提供的節律。
即一月一眠。
做着最後一波晚市的坊街老闆們,對這一現象有着最為深刻的認知。
事關生意,由不得他們不去在意。
月亮每一個月都會消失。
這是這個世界本身的節律,滿月之後所銜接不是慢慢悠悠地倒行變回新月這個流程。
而是像是水中的水花一樣,徹底消失一段時間。
然後又在一段時間後驟然出現,以一輪月牙的形式重新生長填滿為一輪滿月。
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怪,但五名城的人,卻覺得這異乎尋常的正常。
這很符合基本直覺,絕大部分事物都是遵循着從零到一,而後如果切換下個周期。
有的是重新從零到一,而不會出現從一到零的過程。
上升才更容易能被人感知,下降大部分時候所需要的詞,只要一個消失就行。
至於這中間,月亮去了哪裏?
五名城人只會告訴提這個問題的那個人。
『我們哪裏知道啊,既然你好奇這個問題,不如你去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五名城敕封你做五名城城主,保真。』
事關整體五名城的命運,他們同樣迫切得到問題的答案。
只是這截至目前為止,這依然是一個迷,無人可知,同樣保真。
五名城人所見的月,是不正常的。
即使初入五名城的青兒也知道。
它不是一個天體,也不是一種穩定的現象。它不能給人安全感,也很難讓人總結其規律。
代表學生五名城存續至今,依然摸索不到其出現的規律。
這輪月,每一月的長度都不相同,而每一月之間的間隔不相同。
有的時候,五名城人所感覺到身體的疲憊,可能真的不是做牛馬太久,也不是矯情,而是月亮太久沒有消失了。
總之,五名城人作息節律,其實沒啥規律。
他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個月亮出現。
好消息是,無論間隔多久,至少目前的歷史中它還是出現了。
畢竟他們都還活着。
無論時隔多久,明月復甦都會喚醒,也許已經死過一輪的五名城人。
月亮這個東西,他們對其的感情是極其複雜的。
一方面大多數的五名城都深深地知道,頭頂這輪連形體都看不清的月亮。
關乎着每一個五名城人的生活、睡覺、當然也包括吃飯、乃至生命本身存在的真實性。
但他們對於這輪月亮的研究,又從未往前推進過。
謎因無處不在,任何與之相關的問題,都會很自然卡在探索之途上。
任何與之相關的結論性答案,最後都會變成像這輪月本身一樣虛幻,讓五名城人無法直接觸摸。
作為一個客體,即當前環境下無法被主觀影響的一種存在。
至少在五名城人這個層面,這輪月始終是一輪客體。他們對它沒有任何的辦法。
月亮的到來,五名城人大多數時候,只能把它歸結成一種運氣。
五名城是一座好運之城。
這不是自怨自艾,事實上五名城人有一個相對的參考坐標系。
五名城不是這片時空中,所有主觀意識活動的唯一根據地。
這個世界不止一座城。
離五名城有時很遠,有時又很近的地方。
也有一座城,它的名字叫八苦城。
哎呀~,聽這名字。
是不是已經足夠驕傲的五名城人,再驕傲那麼一會了。
不過五名城人,也沒有多餘的時間驕傲了。
原因有很多,這輪月消失的時間越來越久是其中最根本的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
是王家。
王軒驕的空位,本身就剝奪了所有五名城驕傲的能力。
天塌下了有高個,高個死完了怎麼辦?
每一個王家人都有想辦法的義務,這是很切實的。
五名城的王家無論如何否認、或是嫌棄,實際上都享受最開始那位王軒驕的福澤的人群。
這一點無可置疑。
王家小姐,她是在這條路上走的最長的一個人。
但亦有距離。
這些事情目前討論起來,還是有些太長了。
而現在月已歿。
五名城人,該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