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校園生活中的程宇並不太清楚父親的情感變化,他和父親的交流僅限於文學領域,或母親的手稿。程修遠對兒子的才華橫溢感到欣慰,也為他執著和倔強感到擔憂。程宇繼承了母親的善良淳樸,卻沒有遺傳父親的冷靜練達。兒子身上有着一種他和文秀都沒有的氣質,狂放中帶着羞澀,衝動中又含着堅韌。所以,他這個父親一直當得很小心,這也是他一直沒有續弦的原因,就算是這半年來和雅芸的親熱,也從來都是在她的公寓裏。
從正月初三那次聚會之後,程修遠就一直在找機會和兒子攤牌結婚的事,早早失去母親的孩子,對後母的敏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一定要找個合適的機會跟他談,他想孩子現在已經成年,交流得當的話應該不成問題。他曾考慮過各種交談的方式,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方式,實在是令人懊惱。
「雅芸啊,要不你先回家吧,我打電話叫司機送你,看來我需要和兒子談談,我想他會理解的,你在這兒反倒不好說。」
「我不走,禍是我闖的,修遠,我們就快是夫妻了,不管什麼問題,我們都應該共同面對。」
「小宇終究還是個孩子,何苦跟他至氣呢?」程修遠覺得自己像是被擠在夾縫裏,進退兩難。他希望雅芸留下來,因為他不想再辜負她。他程修遠是個善始善終的人,既然決定接受吳雅芸,那麼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要對她負責。可此時,他又希望她走,因為不忍心看她處於尷尬的境地。
「芸姑,你留下吧,您永遠也不用走,該走的是我。」程宇不知什麼時候已整理好了行裝,冷冷的站在三個人中間。他覺得面前的一切忽然陌生了起來,這裏不像是他的家,眼前的中年男人也不像是他的爸爸。
媽媽去世已經五年了,程宇何嘗不理解爸爸的苦衷?他和父親的感情可以分為四個階段:離婚前,父親是他的榜樣,他的偶像;後來父母離婚了,父親就變成了戲文中的陳世美,變成了可以用感情殺人的劊子手;再後來,母親病倒了,他看到了父親對母親所付出的無盡的愛與關懷;母親去了,程宇深切的感受到父親痛徹心扉的懺悔和思念。父子倆終於冰釋前嫌,四年來,寬厚的父愛修補着程宇那顆殘破的心。父親學識淵博,不僅像一個活字典一樣成為他文學道路的啟蒙,更是他志趣相投的良師益友。近一兩年,他也不止一次的想過父親的感情生活,也隱約感到報社裏總是給自己提供幫助的芸姑是個不錯的人選,但他萬萬沒想到芸姑竟是父親20年前的舊情人,一時間父母的離婚、母親的抑鬱成疾都找到了對號入座的答案,他還沒來得及屢順自己的情感,就撞見了今天的一幕。
今天的一幕,是思想執拗的程宇無論如何無法接受的,好像自己的心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心中泛起難以言表的孤獨感,「這兒始終不是我的家。」他想,「我必須離開!」
程修遠從決定接納雅芸開始就感到一種壓力,輿論的壓力,自身的壓力,但最大的壓力還是兒子。文秀死的第二年,程宇參加高考,發揮並不理想,只超一本線80分,這與他北大文學系的夢想差的着實有點遠。程宇並沒有按照父親復讀的建議,自己報了當地這所大學。程修遠很了解兒子聰明果敢的外表下,那種敏感、偏執的內心世界。在兒子親身嘗試愛情之前,他不願刺激他,他希望他能有一個健康的情感經歷,並理解作為一個男人,責任的重要。因此他把自己的感情生活一拖再拖。然而,他欠吳雅芸的實在太多了,不管年輕時是否愛過他,如今朝夕相處八年了,就是塊冰也該捂化了。況且,他程修遠也是男人,怎能輕易熄滅燃燒在心中的火焰?
程修遠感到兒子目光像利劍一樣射向他,他不敢迎視,程宇的眼睛太像文秀了,在這樣的眸子面前他覺得自己渺小了許多。
「小宇,我們應該做下來好好談談,有些事情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
「什麼也不用說了,我早就該想到有今天,你們早在八年前就相愛是吧?不,也許還要更早!因為我上學離婚,只是個藉口對吧?為什麼欺騙善良的媽媽,她那麼愛你,至死不渝,我說得沒錯吧!」
「小宇,你可以不理解今天的事,但你不應該懷疑我對你媽媽的感情,時間已經說明了一切。」程修遠感到很驚訝,他本以為兒子只是對今天的所見有本能的牴觸,沒想到他還知道以前的事。
「是嗎?說明什麼?說明你是個為責任而犧牲自己的崇高的父親,還是說明你是在新歡舊愛之間遊刃有餘的偽君子?」程宇一臉的不屑。
「放肆!你說我什麼?我真沒想到你會說這樣的話!」程修遠忽的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小宇,不能這樣想你爸爸?為了你媽媽和你,他已經失去許多東西了。」奶奶有些看不慣了。
「我知道,我從沒出生時就是個禍根,沒有我,爸爸根本不會娶媽媽,也許早和芸姑雙宿雙飛了,沒有我,媽媽可能平靜安穩的在山裏終老一生,而不是抑鬱而死。沒有我,今天你們該是怎樣的風花雪月,卿卿我我?不過,不用擔心,我無權干涉您的個人生活,我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像絆腳石一樣,阻擋您追求幸福的決心!」
兒子的話無情地掀起程修遠那久遠的記憶,他不知道小宇對上一輩這許多糾葛究竟知道多少。孩子太聰明了,給聰明孩子當老子是件不容易的事,也許,在適當的時候,好多事該讓他知道,可是知道又有什麼好處呢?只能更增加孩子的煩惱和悲傷。
「小宇,回你的屋裏去,不要再說這種不着邊際的話!」程修遠真的有些生氣了,他站起來把抽剩下的半顆煙狠狠地碾在煙缸里。
「對不起,小宇,我知道,在這個家我最沒資格說話,但是,如果你還承認我是芸姑的話,就請聽我幾句。你可以誤解爸爸,可以輕視我,恨我,可以把我們想成卑鄙的騙子,偽君子。人生是複雜的,你或許會遇到意想不到機緣巧合,也許追求一生也會一無所獲。但是,我們沒有權利去指責命運之神,也不可能抹掉已經形成的生命軌跡。正因為這樣,才有了這許多年的等待」
「芸姑,你不用跟我玩兒這麼高深的文字遊戲,道理我都懂,我不想辯論,我現在只想清靜。以後奶奶、爸爸就交給你了,好自為之吧。」程宇迅速地轉身走到門口。
「你去哪兒?小宇!」程奶奶蹣跚着追了出來。
「去我該去的地方!」程宇頭也不回的奔下了樓。
「修遠,你快去追他回來,這麼晚了,他能去哪兒?」
「媽!讓他走吧,反正也快開學了,他獨自靜一靜也好。」一陣眩暈向程修遠襲來,他重重地坐回沙發,他手撫額頭,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
「你們為什麼不攔住他,你看,孩子連大衣都沒穿,會凍病的。」
「阿姨,把衣服給我,我開車去追她。」雅芸拿過衣服向門外走去。
「不必了,你覺得他會要你送的衣服媽?」程修遠又重新燃起一顆煙,用力的吸着。「媽,你不用擔心,小宇已經是大人了,在外留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再說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從12歲起就開始離家出走,哪次不是平安回來?回鄉下的一百多里路都難不倒他,還怕什麼?」
「你們唉!」程奶奶無奈地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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